姚雪在一旁百无聊赖地看了一会儿,心里其实是有点儿跃跃欲试的。他还注意到,冰场上有一个人,溜冰溜得极好,在一众人中脱颖而出。对方身轻如燕,在人群中来回穿梭,眨眼之间,便投进了好几个球。
姚雪在心里默默地赞叹,他定睛看了一会儿,勉强认出,对方似乎是黎将军家的小公子,黎晴。
黎将军黎鸿是当朝最受器重的武将,家中世代为官,人才倍出。黎晴有两个哥哥,年纪轻轻都已经当上了将军,姚雪跟着黎鸿出征过几次,对方待他极好,还教会了他许多东西,
黎晴自幼便备受哥哥们的疼爱,身边的人又对他众星捧月,他的性子被惯得骄矜地不得了。他在场上打了一会儿便觉得乏味了,眯起眼睛环顾一周,发现姚雪正站在一旁,便滑到了对方的面前。
“你杵在这儿做什么呢?上来和我比试比试?”黎晴的相貌生得极好,他的面容十分清俊,皮肤很白皙,此刻正用一双圆圆的杏眼盯着姚雪,眼里满是飞扬的神采。
姚雪正欲开口,身旁的一个世家公子对着黎晴谄媚道:“黎小公子,你搭理他做什么?穷乡僻壤来的小子,肯定打不好。”
一群人听了这话,发出一阵窃笑。
黎晴听了却不以为然:“穷乡僻壤怎么了?到了赛场上,还分什么出身?”他说到这儿,朝姚雪有些得意地扬了扬下巴:“是骡子是马,还得拉出来遛一遛才知道。喂,敢不敢和我比一场?”
姚雪听到此处,手上早已经握成了拳。他又哪是轻易受气的主,同样挑衅地看向黎晴,微微笑道:“好啊。”
黎晴又盯着姚雪看了一眼,扔下一句话,转身便滑走去找同伴了。
“组好你的队伍,一炷香之后开始。”
冰球属于多人竞技,一共分为两队,每队大约三个人,每个人都穿着冰刀鞋,可以用手,也可以用脚,将球扔进对方阵营的木框中便算得胜,但是不可以随意伤人。
姚雪平日里并没有什么要好的伙伴,他环顾四周,一时间有些迷茫。
就在这时,忽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姚雪回过头去,看见一个和他身量相仿的少年正站在他的身侧。对方朝他露齿笑了笑:“还缺人么?带我一个,我的冰球打得可好了。”
少年生得十分面善,见姚雪看他面生,便又道:“我叫白羽,我父亲是兵部侍郎。你射箭次次拔得头筹,我一早就注意到你了。”
不待姚雪开口,又滑过来一个身形稍矮一些的少年。对方生得很是秀气,望着白羽撇了撇嘴道:“带我一个。我早就看他们不顺眼了。”
白羽笑了笑,向姚雪介绍道:“这是季汐,我发小。”
提起“发小”一词,姚雪的面上闪过一丝落寞。他抿了抿嘴,最后还是朝两人点了点头,笑起来:“好啊,那我们就去锉一锉他们的威风。”
姚雪对任何事都上手很快,再加上他的两个队友水平真的很好,和黎晴比了几场之后,双方竟然打成了平手。
黎晴虽然在习武上稍微有些半吊子,不是那么认真,可是在冰嬉方面却一直拔得头筹。他此刻头一回被人比了下去,心中始料未及,登时便站在原处,有些委屈地盯着地面。
黎晴的性格嚣张跋扈,可是姚雪对他的印象却不差。毕竟对方并不在意他的出身,这一点在这些高门贵族之中,倒是显得难能可贵。
于是姚雪踩着冰刀鞋,三两步滑到黎晴身边,对他笑了笑,夸奖道:“你的冰球打得真的很好。”
黎小公子心思很是单纯,听到姚雪这个竞争对手这样夸他,也不难过了,竟然抿嘴笑起来,露出一颗小虎牙,朝姚雪神气道:“那是自然,总要比你们这些人好才行。对了,我哥哥可是打得比我还要好!”
听到此处,姚雪身旁的白羽有些无奈地笑笑,季汐则忍不住冷哼一声。
姚雪看着黎晴这副不知天高地厚的模样,心中有意要逗一逗他。他转了转眼珠,很是赞同地点了点头:“我见过你的哥哥们。我记得……”他说到这儿,故作思考状,最后抬起头向黎晴笑道:“我记得,他们生得都比你俊!”
黎晴是个不经逗的,此刻自然是乖乖地上钩了。他又不好说哥哥们不好,支支吾吾半晌,最后瞪着他那双圆圆的杏眼气道:“你别仗着自己生得好看,就在这儿埋汰我!我……我的相貌,再怎么说,也比你身边的这两个人好看得多!再说了,我的哥哥生得再俊,最喜欢的也还是我!”
季汐平白地被人踩了一脚,自然是不服气,他忍不住上前一步,冷笑道:“谁会喜欢你这种讨人厌的家伙?”
黎晴也将眼睛瞪起来:“你说什么?”
几个人都处在争强好胜的年纪,吵了几句,马上便闹成一团。姚雪望着这一幕,心中的阴霾终于消失了些许,他抿了抿嘴,最后低低地笑了起来。
……
姚雪和黎家小公子的交情谈不上好,也谈不上不好,但是在习武场上的时候,他总也忍不住要去逗一逗对方。后来连带着季汐也学坏了,总是要去招惹人家,直到把人弄生气了才好。
那段日子还算是无忧无虑,姚雪心里却总觉得有些空落落的。他时常不自觉地去想秋辰,他原本没有这般喜欢调侃别人,可是他每每想到秋辰的模样,便会不自觉地和别人多开上一两句玩笑。
但是姚雪大多数时候又显得冷冰冰的,让人觉得很难接近。他在心里把这些同窗都当做了很好的伙伴,他们都比自己小上一两岁,姚雪将他们当做半个弟弟看待。可是他在心里知道,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能填补他心中的空缺。
他对待秋辰,从来没法将对方单纯地当做是发小,或是哥哥看待。他想和秋辰时时刻刻待在一处,想和秋辰骨血交/融,尝尽这世间一切欢愉之事。
可是在那时,他也时常苦涩地想,没机会了。
就这么嬉闹着过了半年,当姚雪对这样的日子终于有一些习惯的时候,黎家竟然出事了。
那一次,黎鸿带着两个儿子去南疆平定叛乱,姚雪当时有伤在身,碰巧没有跟着一同出征。
可是等军队到了南疆,没过几天,竟然传来了黎家谋逆的消息。相传黎鸿带着两个少将军通敌叛国,投靠了南疆的王。
后来,还是魏王戚喻主动请命,带着十万大军,去往南面,他不但歼灭了黎家的叛军,还收复了南疆。就是因为这件事,戚喻被封为了亲王,一时间权倾朝野。
当时黎家上上下下被满门抄斩,而那位黎小公子黎晴却不知所踪。他年纪尚小,此次并没有跟随父亲一起出征,但是依然不能免罪。
昔日热闹的将军府,在一夜之间血流成河,化为一片废墟。
姚雪当时在内心深处,其实一点儿都不相信黎家会谋逆。黎鸿对他有恩,每每出征都对他照顾有加,比姚季更像他的长辈。黎晴的两位哥哥为人坦荡爽朗,在战场上一骑当千,为雍国开疆扩土,又怎会做出谋反之事?
姚雪不是没试过在宁远帝的面前谏言,可是最后却被罚得极其之惨,回到家更是招致父亲无穷无尽的责打。宁远帝行事手段狠辣,姚雪后来也渐渐地明白,黎家的覆灭,在宁远帝看来,未必是一件坏事。总之,他最终也没能帮上什么。
后来,大约又过去了半个月,姚雪有一天路过废弃的将军府,听见里面传来一阵隐隐的哭声。
一般人对这个地方都十分避讳,更不要提听见什么诡异的哭声,可是姚雪却像是心中暗暗有什么预感一般,径直走了进去。
黎府庭院的正中央有一棵高大参天的玉兰树,此刻正如以往的数年那般,屹立在院中。
树荫底下坐着一个人,他的双眼上蒙着白色的绷带,此刻正抱着膝,哭得撕心裂肺,伤心至极。
时值六月,正是玉兰花开的时候,那些白色的花朵自树上飘落下来,落了那个少年满肩,可是他却毫无知觉,连姚雪无声无息走到了他的身边也不知道。
姚雪一开始也不敢确定,可是当他看见对方还穿着那身神气的束腰黑衣,袖口上滚了时兴的花边,再结合此情此景,他便知道对方是谁了。
只是现如今,那身衣服上不再是一尘不染,反倒是沾染上许多血污。
姚雪见状,自心底升起一股隐痛,他不禁默默地想,这世上,似乎没有什么永恒不变的美好,那些流光溢彩的东西,最终总是会在地上摔得粉碎的。
过了片刻,姚雪轻轻地道:“你坐在树下做什么呢。”
黎晴终于发现了姚雪的存在,他吃了一惊,猛得想要站起身,却又因为脚上的伤,疼得直吸气。
他的眼睛似乎一点儿都看不见,只是颤声向姚雪吼道:“你是谁?你想要干什么!”他的声音虽然凶,却带着哭腔,让人听了觉得很可怜。
姚雪想了一想,最后只好骗他道:“这处院子要重新修缮,我是过来打扫的仆役。”
黎晴微不可查地松了一口气,把脸埋在膝间,低声喃喃道:“这样啊……”他被人四处追杀,说的每句话都小心翼翼,沉默半晌,微微哽咽道:“那……那这棵玉兰树,你们可以不要砍它吗?”
姚雪看着黎晴这副样子,心中又是一阵钝痛。他抿了抿嘴,最后轻轻地道:“好,我让他们别砍。”
黎晴听了这话,并未觉察出什么端倪。他露出这些时日以来的第一个微笑,只是那双灵巧的眼睛被染着血的纱布遮住了,显得这个笑容有些黯然。
他转头对着姚雪道:“谢谢,你是个好人。”他一面说着,一面习惯性地想要从袖口拿些金银出来酬谢,可是手伸到一半,却又讪讪地收了回来。
黎晴低着头,小声道:“对不起,没什么东西能给你。”
姚雪摇摇头,想了片刻,从黎晴的肩上拾起一朵玉兰花,放在对方的手上,轻声道:“你收下这个吧。”
黎晴的眼睛看不见,他抚了抚手上的花瓣,又拿到面前闻了闻,露出了微微惊讶的神情。
姚雪盯着他手中洁白的花瓣,缓声道:“我不用你给我什么。我听闻,在庭院里种下广玉兰,家族必然会生生不息,世代相传。我想,这一家的长辈对待小辈,大约也是怀着这样的期许吧。”
黎晴听了这话,猛得一僵。他沉默片刻,最后只是将那朵玉兰花紧紧地握在手中,紧抿着嘴,十分用力地点了点头,哽咽道:“一定,一定……”
两人一时无言,片刻之后,门外传来官兵吵嚷的声音。姚雪再一转头,对方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满院的玉兰花香,和一地的落花。
……
姚雪从很深的回忆中回过神来,一时间只是激动地望着游弋,并不敢确定。
游弋的眼睛和黎晴的完全不一样,黎晴生了一双灵巧有神的杏眼,可是游弋的眼睛却是一双清清冷冷的凤眼。
但是游弋方才遮住眼睛,只露出下半张脸,坐在这棵玉兰树下的模样,和当年的情景几乎一般无二。
游弋的眼睛依然不甚清明,他闭着眼,闻到姚雪的身上,似乎有一阵淡淡的桃花香。
在这一刻,所有的记忆如同排山倒海一般涌进他的心里,游弋猛烈地咳嗽起来,最后终于吐出一口血来。
他一把拽住姚雪的衣袖,颤着嗓子道:“你……你是不是那个仆役哥哥?”
作者有话要说: 广玉兰的花语:生生不息的家族,高贵纯洁的品质
第74章 醋意
游弋此话一出,?姚雪在一瞬间便都明白过来了。
眼前的这个人,确实是当年的那位神采奕奕的黎小公子。
只是,对方为何会容貌有异,?似乎记忆也有损?
姚雪张了张嘴,不知道此刻该作何回答,?可是游弋却更加猛烈地咳嗽起来,?他的模样十分骇人,?大口大口地吐血,?一双眼睛也赤红着流下血来。
姚雪见状大惊,赶忙蹲下来,?扶住游弋的肩膀,望着他焦急道:“你怎么了!”
游弋却只是摇了摇头,?说不出话来。
正巧此时,?白羽从军营里回到主城中,?姚雪老远便听到他和同僚在聊题天,忙不迭地冲上前去,敷衍了几句,迅速地把白羽拖到了庭院里来。
白羽一脸不明所以,?姚雪却已经抢上前去,?拉过游弋的一条手臂,?放在自己的肩上,对着白羽急道:“快,我一个人弄不了,?你和我一起把他送到皇子殿下那儿。”
白羽愣了一愣,看见对方是游弋,微微有些不情愿。但是游弋病得实在厉害,白羽最后只好上前两步,?扶着游弋另外一条手臂,和姚雪快步往秋辰的房中去了。
几个人来到秋辰的住处时,秋辰正在用午膳。他看见这个阵仗,吃惊得筷子都“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
但是他无暇顾及筷子,只是望着三个人疑惑道:“你们……你们把他怎么了?”
游弋好歹是现任禁军统领,也是个身量修长的成年男子,他现在还不省人事,挪动起来十分不便。姚雪和白羽很是吃力地将他安置在房中的小榻上,这才终于松下一口气。
姚雪转过身来,望着秋辰有些焦急道:“他好像
病得很重,你救救他。”
一旁的白羽见状,终于忍不住道:“他是魏王的人,你管他做什么?是死是活,由着他去。”
秋辰没有作声,也很是不悦地盯着姚雪,似乎颇为赞同白羽的话。
姚雪叹了口气,道:“他本名不叫游弋。”他顿了一顿,望向白羽道:“他是黎晴,黎家的那位小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