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了,老人家,带我们去看看病人吧。”
一旁被人扶着的赵瀚深与沈秋生也点了点头,示意里正先领他们到病人所在的地方。
里正一听这话,急忙点了点头:“哎!小人这就令各位大人到那处,大人们还请跟进小的。”
里正年逾古稀,步子不算大,或许是为了迎合身后的几人,走得也慢。手中的拐杖一下一下的落在地上,声色沉闷。身后被扶着地三人也能轻松的跟上他的步伐。
半刻钟后,已经缓过来的三人被领到了一间宽敞的房屋里,院子里杂七杂八的堆了一些看不出原本模样的草药,屋内光线有些暗,似乎连窗户也被一层不透色的油纸遮住了。
已经缓过来的几人跟在里正身后,踏进了屋内。
一进门槛,便能察觉到一股明显的凉意,冷飕飕的直往人身上窜。
就连顾瑾之都感受到了一丝阴寒,更不用说本就身体不适的温行远。
他剧烈的咳嗽了两声,颊边泛起了不正常的微红,身子有些发虚,脚下绵软:“……这里是?”
顾瑾之见他面色不太对,神情凌厉的看了一眼前方带路的里正,眼中含怒:“这是怎么回事?”
“两位大人,这、这……”里正哆哆嗦嗦的转过身来,十分小心的说道:“小人也不知都怎么会引得这位大人这般反应,许是,许是大人的身子有些弱了,受不得此处的阴寒之气。”
擦了擦脸上的冷汗,里正再次解释道:“此处是专为那些染上了疫病的乡里人准备的。不知道怎的,比别处要多些寒气。若是这位大人受不住,大人们可让这位大人留在外方,待到……”
顾瑾之询问一般的看了温行远一眼,见对方轻微地摇了摇头,便出声打断了里正的话,冷硬道:“不用了,你且带路吧。”
一旁的沈秋生与赵瀚深也没说话。以顾瑾之的身份,也容不得他们有异议。
里正见这事儿揭过了,布满皱痕的连上总算带上了点宽慰,快速的点了点头,领着几人向更里处走了进去。
里屋被分成了一间一间的小隔间,狭□□仄,只能恰好能够容下一个成年男人伸出一臂,便再无赘余。
几乎每一个小隔间里都按了一张一人宽的木板,然后在上方铺上一层薄薄的草席,便组成了一处仅容一人侧卧的床榻。床榻旁边支了一根三脚架,上方歪歪斜斜的放了一张木板,似乎是每日吃饭的地方。
一察觉到有人进来,被锁在隔间内的人就像是疯魔了一般,疯狂的敲打着原本就岌岌可危的木板门,嘴中发出意味不明的嘶吼声,仿若野兽的嚎叫一般。
指甲在门板上抓出一声声刺耳的“刺啦——”声,不停的往几人的耳膜里钻。
走在最前方的里正像是早就习惯了似的,面不改色的领着几人往里走。稍后又像是才意识到青州来的大人们会受不了这里的情景,慌忙地回过头来对着几人赔笑道:
“几位大人,这些人得了疫病,便会想眼前这般失了人性,只知道如同野兽般嘶吼,几位大人若是受不住,可以用这个布条将耳朵堵住。”
说着,便从袖中掏出了不知何时就准备好的小块布条,恭敬地递到了顾瑾之的眼前。
显然,他也能看出来,这几人里真正能做主的是哪一个。
疫病?
顾瑾之不太在意地接过了他手中的布条,随手递给了身后的沈秋生与赵瀚深两人,也没过问温行远是否需要。
他心里也清楚,从别人袖子里掏出来的东西。就温如归这表面上瞧着十分好伺候实则破烂脾气一堆的性子,递过去也会被对方“不经意间”弄丢。
他一边握着自下马车起就不曾松开过的温行远的左手,一边将暗自将自己的听觉放弱了些。
——这样的嘶吼,即使在他听起来,也有些过于刺耳了。
右侧的温行远在这样的境况下,却是一反常态的面色不变,十分镇定的模样。
前方的里正与后方的两人也没太在意,只当他是不受这噪音的影响,便面色平常的继续向里走。
唯有一侧的顾瑾之,在犹豫片刻后,将握住他左手的五指缓缓松开,脚步放缓了些。
他似有所觉的转过头,却发现方才还在身旁的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下一刻,便感觉到身后有一双温热的手缓缓落在的他的头两侧,严丝合缝的将他的双耳掩在了掌心之下。
随后,身后传来了男人温和的嗓音:“这样好些吗?”
温行远有些不自在的侧了侧头,身后人的手也就随着他一同动了起来,没有露出一丝缝隙。
被捂在手心下的耳尖悄悄的漫上了一层热意,外人看不见,却悄悄滋生在黑暗中。
——该怎么告诉顾子瑜,其实这样捂着,并没有多大的效果?
温行远脚步不停,脑子里却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脸上的神情十分严肃。
想了半晌,他叹了口气,幅度不大地摇了摇头。
算了,他想捂便捂着吧。
他身后的顾瑾之不知道他想了什么,只觉得手心下的软骨有些烫,烧得发慌。
他盯着眼前人的后脑勺,发了片刻的呆。五感抽空注意着四周的环境,以防突然出现敌人。
心里想着温如归的耳朵怎么这么烫,是不是自己捂着他了。
可是,他的耳朵真的好烫啊。
要命。
若是自己放开了,他又摆出方才那副面色发白眉头微皱却好像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当谁瞧不出来呢。
罢了罢了,还是捂着吧。
他二人无知无觉,走在前方的里正偶然回过头来,险些将手中的胡须给拔了下来。
身后的沈秋生倒是神情无波无澜,瞧着四周的隔间中嘶吼的面孔若有所思。反倒是一旁的赵瀚深一脸高深莫测的表情,对于前方两人所表现出来的亲密姿态兴味十足。
不过他也不会表现得太过明显就是了,毕竟以两人的身份他都得罪不起。
“到了。”里正突然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面向几人:“几位大人,就是这里了。”
温行远停下了脚步,迫使他身后的几人也不得不停了下来,看着里正所指的哪一间隔间。
隔间与外面的那些并没有什么区别,逼仄、阴暗、没有一丝活气。在所有隔间的最里间,触不到一丝门外照进的光线。
笼罩在边角的白色蛛网稀稀落落的掉了几根极不起眼的蛛丝搭在了紧闭的门前,仿佛一层隔绝与外间的门帘。
安静得有些过分了。
比起外面那些嘶吼个不停的人,这个隔间里的病人实在是太过安静了。
毫无声息,就像是……死人一样。
一直走在温行远身后的顾瑾之见状上前两步,不知从何处掏出来一根不长的木棍,一只手将上方的蛛网小心翼翼地挑开了,没有溅出一丝灰尘。
另一只手却下意识地抬起将袖子挡在了温行远的眼前。
等他反应过来时,才心虚似的将手缩回了身后,掩饰一般的咳了两声:“里正,这里面是何人?”
里正的白须抖了抖,这才颤巍巍的说道:“这其中,是小人的儿子。”
说完,像是不愿再多说,微微别过了头,里屋的阴影遮住了他的神情。
顾瑾之神情一动,儿子?
一旁的温行远温声问道:“那老伯带我们来这是因为……”
里正:“他是我们这里第一个染上疫病的。所以小人想,大人们或许会对他的情况比较关心。”
温行远:“那他如今的状况,是已经……”接下来的话他没再说出口。
里正却骤然激动起来:“他还没死!”
顾瑾之伸手将温行远护到身后,神色冷凝的看着神色激动的老头。手指不动声色的弯到了袖中。
温行远神色不变,眉眼间仍旧是一派温和:“那他如今,是昏睡了?何时会醒呢?”
“不,他醒不过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阿远:他想捂便捂吧。
阿瑾:他需要我,我捂。
儿子还不谈恋爱,老母亲急了。
第26章 哑女
像是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不像样的话,里正的脸色略有些泛白,静了片刻才解释道:“他已经昏睡了十来日了,应当是醒不过来了。”
说完,稍稍低下了头,眼中有泪光划过。
前方的顾瑾之二人还未曾说话,身后的沈秋生却骤然出声:“你方才说,他已经昏迷十来日了?那么这见风山的怪病是何时上报的?”
分明他们前两日才收到消息,而这病,竟在更让早以前就已经出现在了此处。
里正听见他的话,身躯不明显的哆嗦了一下,这才颤着声音开口:“那时小人原以为这不过是个小病小痛,不成想、不成想竟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几位大人,这、这并非是有意隐瞒……”
“不必放在心上。”温行远宽慰一般地说了一句。
说完看了一眼身旁的顾瑾之,示意他不用如此警惕。
顾瑾之神情一松,藏在袖中的手却稍稍收紧,至少面上不再表现出明显的敌意。
一旁的赵瀚深也并不觉得是对方的过错,开口打圆场:“这不知情时,以为这不过是个无关痛痒的小事,未曾上报州府也情有可原。”
说完,却是半侧过身对身旁的沈秋生使了个眼色,回过头来又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
见州府来的几位大人还算和善,并不打算追究他的责任,里正稍稍松了口气。
略微躬身打开了眼前一直紧闭的木门,嘎吱一声,露出了狭小隔间之内的景象。
出乎意料的,隔间之内还算整洁,三角支起的简易木桌被紧紧贴着墙放在一角,木板床上静静的躺着一个面目清秀的年轻人。屋内没有几人想象中的那般杂乱不堪,反倒是摆放得颇为整洁。
“是有人在专门照顾他吗?”温行远问。
“是的,是、是小人儿子的糟糠妻。”
“儿媳?”他低声反问了一句,却似乎并不要求对方回答,下一刻便将话题转到了别处去:
“你的儿子是何时昏迷的?要具体的时日。”
里正:“是十二日前,约莫是申时三刻。”
在一旁没有说话的顾瑾之听他的描述,眉头一动,却没有说什么。又听见温行远不疾不徐地问道:
“既然你说他是这乡里最早染上这‘疫病’之人。那你可知道,他是何时染上的病症?”
里正苦笑一声,说道:“若是小人知道他是何时染上这病症的,找得到这病症的源头。如今也不会对这疫病束手无策,无从下手了。”
立在一旁的顾瑾之突然开口:“不,你知晓他是何时染上的。”
里正脸上的神情十分疑惑,佝偻着的身躯微微挺起,眸中含怒地看向了这个来自州府的他“惹不起的大人”。
正打算开口辩驳,却在看见顾瑾之身后突然出现的身影后神色一急,快步上前将人拉到了自己的身后:“谁让你到这里来的,今日不是让你别再来了?”
老头的身形并不算高,在脊背弯曲的情况下,足够几人清楚的看到他身后那人的模样——是个面容秀美的女人。
穿着一身粗布衣裳,面容称得上好看,但脸上畏缩的神情却十分明显——她似乎很畏惧这个看上去是个老好人的里正。
顾瑾之看到女人面容惊恐的看着老头,张了张嘴,嘴里却只是徒劳的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像是正在牙牙学语的幼童,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是个哑女。
顾瑾之皱了皱眉,看着老头压低声音怒斥对方,对方却不敢发出一句反驳的言语。又或许是不能,因为对方的眼睛里是实打实的愤怒。
只是因为先天原因,不能出声驳斥眼前的人。
他停了片刻,并不打算出手。他身后的几人似乎也是打算先观望片刻,只是静默的站在一旁。
最后先出声的,反倒是训斥完哑女的里正。
他回过头看向身后的几人,面色讪讪的对着几人解释道:“这正是我那不成器儿子家中糟糠,让各位大人见笑了,实在是不好意思。”
说完,回身看向面朝隔间里的哑女,低声喝道:“还不快走!今日之后不用再来了。”
“哎!”一旁默不作声的赵瀚深伸出一手,拦住了狭窄的出路,笑眯眯的说道:“别啊,我等还有别的事情想问问这位姑娘。”
里正面色一愣,看了一眼一动不动的哑女,忙回道:“她不过是个妇道人家,哪里会知道几位大人感兴趣的事情,大人们还是——”
“你说,她是你家中人,可我看你对她的态度倒像是对自家的下人。我说,”顾瑾之绕有深意的停顿了片刻,“她真的是吗?”
里正肯定道:“阿兰当然是我们老张家的媳妇。”
顾瑾之挑了挑眉,刚想回他什么,余光却瞥见一直怵在隔间内的阿兰垂在身侧的右手微微握紧,身体一阵阵地颤抖,似乎在忍耐着什么。
电光火石之间,顾瑾之猛然抬头,伸手将还在原地的里正推到一旁,上前想拉住骤然动起来的瘦小女人。
但是对方离得近,又在众人都猝不及防的时候骤然向前出手,众人与她之间又隔了个碍事的老头,让第一时间回过神来的顾瑾之也来不及制止她接下来的行动。
之间方才还畏畏缩缩的女人竟在这时露出了阴狠而又决绝的表情,孤注一掷一般将袖中藏的匕首刺进了床上的年轻人的胸口。随后仿佛怕这一下还不能杀死对方似的,又用力向下刺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