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兆府尹窒了一下,不是九龙卫尊使亲至,因为此案有疑点?或者按套路来个公报私仇,把钱家弄个家破人亡才是正确的套路吧?
面对两个身份地位特殊且是皇上面前红人的大人物,官阶不低的京兆府尹也有些捉摸不透两人的心思。
许长延深深看了一眼重照,眼中的暴虐和血色被压下去了不少,他淡淡地说:“小昭侯说的在理,本官没有异议。”
杜州跑了一上午,早已腿酸心乏,说:“那便辛苦京兆尹大人了,我和小昭侯先行回大理寺禀告王大人。”
重照被杜州带出来走了遍刑事案件的现场,了然地转身,却被钱家人叫住了。
出声的是钱弘大:“慢着!你可是叫重照?京城大名鼎鼎的镇国公二公子?”
许长延脸都黑了,冷眼看过来,喝道:“闭嘴,昭侯的名字也是你随意叫的?见侯爷还不赶快下跪?”
钱弘大自知自己没什么出息,但他服任何人,也不会服这个当年寄居在他家、无父无母的小子。他说:“你算什么东西,你也能指使我,不要因为你现在当个芝麻大的没人听过的官了,我就会怕你了!”
京兆府尹头皮一麻。芝麻大?百姓不知?九龙卫向来抓朝廷命官,连皇子都可以不用请诏令直接抓捕,你没听过是因为人家根本不屑跟你玩好吗?
“好了!”重照道,“跪下,对,跪下!有话赶紧说,说完就滚。”
钱弘大跪在地上,仰头看他,笑容说不出的诡异:“京城有个南风馆,馆子里有个小倌,颇受贵人们的疼爱,侯爷知道吗,他跟你的名字一模一样呢,又骚|又浪,老子我也来过一发,听说侯爷天生就该……”
他语速很快,但还没说完,就被许长延一脚揣在胸口。
许长延习武十年,每日练习从不偷懒,这一脚使上了全部的功力。
钱弘大一时疼的没法说话,额头冒汗,吐了几口血沫子。
许长延胸口起伏,额角的青筋都冒出来了,他忽然后悔今天没有带九龙卫来。
不,应该是怎么能让这种人到重照的面前来。
他的重照就应该锁在黄金屋里,好好的宠着供着。
怎么能让这种人……污了重照的眼。
许长延眼中血丝浮现,脸色冰冷,煞气愈重。
吴氏跑了过来,见许长延凶神恶煞的模样,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往日的恩怨她心里也清楚,钱浦又死了,对方至少是个官,她一个妇人,哪里能挡得住对方的有意迫害?
若是对方真的怀恨在心,把她唯一可以倚靠的儿子抓走怎么办?吴氏慌乱无比,恨不得当初刚见到这个孩子时,直接把他掐死在襁褓里,永绝后患。
要不是为了吞了那一点钱……丞相给的那一笔颇丰厚的银子……能留这个不知道从哪出来的没名没分早该死了的孽种留到今天吗?
重照一时还没反应过来,等听懂了,脸上的血色尽褪。
他的体质不是秘密,出生后便已传遍京城。
世间虽有能受孕的男子,但数量鲜少,京城之中,暴露在太阳下的,仅有重照一例。因为特殊,所以往往会成为许多位高权重之人想拿捏在手里的玩物。
这一世镇国公威名犹在,有权有势,前世镇国公府倒台,确实是有心怀不轨之人把心思落在他身上,暗地里对他充满兴趣,明面上却端着君子做派。
许长延就是那个成功的例子。
许长延面容仿佛凶神恶煞,被压抑许久的怨恨在即将爆发的一刻,如同重照拉住的神色官服的袖子一般,轻轻提起又轻轻放下。
最初的恶心和厌烦过后,重照忽然平静了。与这般小人计较,跌了他的身份。回去找上几个家将,把这蠢小子拖到没人的巷子里揍成猪头,揍到他|妈也不认识。
作者有话要说:
长延:引起不适,举|报了
第7章
许长延被那仿佛羽毛在心上刮了一下的一抓给收回了神,忽然觉得这里面矜持又有点不情愿的意味。
他忽然转身抓住了重照的胳膊,一路不容反驳直接把人拽出了钱府。直到了门口的国公府轿子后的阴影里,重照背后抵着,被许长延抱了个满怀。
高大的背影带来了无比的压迫感,温热的气息扑在脖颈上,重照眼睛瞪大,顿时炸了。
重生以来,身体接触好像比前世频繁很多是怎么回事!
他伸手想去推,“许长延!你……”
许长延把下巴抵在了他的肩膀上,手上不容置疑,嘴里的话却带着一丝请求的意味:“让我靠一会儿。”
后院的大火是一场他不想再经历的噩梦,即便历经几年的孑然一身,他都没能从那一场噩梦里走出来。
多年以来,他觉得自己仿佛走在半空中,摇摇欲坠,随时会坠落到无所希望黑暗绝望的无尽深渊里,唯有抱着这个人,脚踏实地般确认了这个人还在,活着还是有所意义,有所温暖。
重照按在他胸口的手顿住,他从未听过许长延暗哑的声音里带着极浓重的疲惫和难过,忽然发觉这不像他认识的那个许长延。
真正的许长延,冷漠残酷,暴虐无常,独断专行。而不会这样,会用一种脆弱无力又小心翼翼的姿态、带着请求和询问的语调来说话。
重照觉得自己被迷惑了。
他反手推开许长延,面色不虞,道:“许大人,请你自重。你再如此,休怪本官不念旧情。”
许长延眼中的失望之色一闪而过,不过让重照接受他这件事不能急,他说:“是我冒犯了。那座南风馆……交给我,小侯爷莫脏了手。”
以许长延的势力,让一座南风馆从京城里无声无息地消失,是很容易的一件事。
虽然重照回去跟他爹一说,那座南风馆也是一样的下场。但方式不一样。
国公府在明面上,而九龙卫是大齐暗处最锋利的一把剑。
许长延把人送上了马车,亲眼看着易宁把人带走,对身后不知何时出现的九龙卫说:“把黄氏和吴氏带走,丢到刑室,关上三天再说。”
他偏头微垂着眼睑,袖手而立,脸上满是冰冷之色。
重照回到大理寺,连大门都没迈进去,就有人传来消息,说钱家人被九龙卫抓走了。
重照点了下头,“长延不是心慈手软之人。”
杜州吃着午膳,在他耳边教导他:“九龙卫六任首尊使以来,个个都不是善茬。现在这位啊,更是心胸狭隘心机深沉之辈,我看以后行事,万万不可与九龙卫起了冲突。你看今天京兆府尹,乖的跟个鹌鹑似的,上任京兆尹大人,就是被现在这位给亲手撸下去的。”
他咽下了最后一块肉,叹道:“九龙卫的刑罚,听说堪比修罗地狱。”
重照进过九龙卫,虽然并非受罚,但也没觉着跟刑部大牢有什么差别,不过是守卫森严一些。
杜州问他:“对了,听说首尊使大人和钱家有深仇大恨,此话怎讲?”
重照摸了摸鼻头:“他小时候寄居钱家,受了些小小的委屈。”
杜州惊异道:“那钱家是要凉了……对了,你知道他的出身吗?”
重照愣了一下。
杜州的声音更低了:“我也是在坊间听到的流言……说九龙卫那位,是皇上的私生子……”
重照眉头一跳,声音都响了许多:“你在胡说些什么!”
杜州忙把手指放在唇上示意他小声,看周围没人注意他们,才继续说:“我最近都快憋坏了,越想越觉得挺对。九龙卫前五任头领,一位驸马一位皇帝外甥一位太监两位皇子,皇帝亲戚没一个特别受宠的,太监驸马自然不可能,那肯定就是私生子了!”
重照按住他的嘴:“诽议皇室宗亲,你想被九龙卫抓走吗!”
杜州脖子一缩,嘟囔道:“我不是怀疑嘛,京城里,不少人怀疑那位的身世呢。皇上子嗣凋零,免不得有人多心,没准流言是对的呢。”
重照不想听他胡说,起身走开,拿起架子上往年的卷宗一点点看起来,哪知被这么一搅和,什么也看不进去。
许长延生于永和二年,那一年惠帝因病驾崩,其兄长、也就是衡帝继位,当时后宫没有一位妃子怀孕。
但当时情况混乱,皇权交替,前朝动荡,后宫颓散,没有人能保证当时没有意外发生。
重照心里咯噔一声,忽然有些动摇了。许长延即便并非皇子,想来也身份不一般。
幼时相识的时候,他只知道对方是寒门出身,因着跟丞相带了点亲故关系,又无父无母,被丞相收为义子。在往丞相府前,许长延就一直生活在钱家。
最初许长延在钱家受了不少罪。
就像方才钱弘大说的那样,许长延确实没爹没娘。丞相每月会给银钱养着他,但从未来看过一眼,说是寄养,其实就好比是个累赘,丢来丢去,谁也不愿接受。
那银子数量不少,黄氏和吴氏贪念顿生,私下里吞了这笔钱。用在自己的一双儿女身上,给他们添置新衣和小东西,偏偏连件合身的新衣都不给长延买。
小长延的吃穿用度和下人差不多,还得忍受钱春和钱弘大时不时的捉弄。
在长延十一岁的时候,不但不给读书,还把人当下人使唤。
钱家落败,买不起健壮的男仆。冬日凌晨,十岁的许长延跟着老人一起抬水送到厨房和各院子,冷热水洒出来,冬日寒风一吹,冷的仿佛要渗入骨髓。
有一次他吃坏了,肚子疼的迈不动脚,咬着牙坐在房门口休息,被黄氏一脚从台阶上踹下来。
额角跌在台阶上,剧烈的疼痛蔓延到全身,鲜血落到了眼里,他眼前发黑,听到耳边黄氏在骂他:“小兔崽子,吃着我家的饭,什么活儿都不做?你这命怎么就这么贱呢?干脆出去讨饭好了,赖在我家作甚!”
刚满十二岁的小长延吃了一口土,整个人疼的撕心裂肺,喉咙里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他想,他干脆死了算了。
直至熬过了十四岁,他遇到了李重照。
作者有话要说:
衡帝:朕看着像是这么不负责任的男人吗!
长延:哼哼
重照:???
第8章
李重照自觉能提上门面的,差不多就这件事。
那日重照生辰,提前约许长延来玩,当日特意派了家将去请,没过多久,家将托人传消息过来,说出了大事他做不了主。
不过同窗的交情,重照堂堂国公府二公子,千金贵重,犯不上为了一个平民之子冒雨赶过去。
但是他去了。就像少年多侠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无需理由。
大雨倾盆,钱家门口,重照连通告都没等,直接闯了进去,隔着雨幕,见一口水井边,许长延浑身湿透,身形单薄,整个人抖成了筛子。
重照脱下外套,把瘦削的少年包住。小长延嘴唇发青,脸色苍白如纸,眼中满是红血丝,已经没法言语了,连反应也没有。
家将说:“二公子,属下过来时,钱家人要把许公子沉到井里去……”
吴氏站在亭子的屋檐下:“何人闯入内宅!还不赶出去!”
重照握着长延的手也在冷风中不住地颤抖,他转过身怒目而视:“镇国公府李重照,你们若不给我把这件事解释清楚,休怪本公子告你们戕害人命!”
重照望向井口,一个竹篮筐,散落的极粗的麻绳。
他抓起许长延的手腕,一片红痕。
一股冷意从他心底泛出。
他无法想象当年许长延在钱家受的苦,但一个十多岁的孩子被绑起来放在篮筐里,吊着慢慢放到井口里,身边是多么黑暗多么冰冷。
重照气急了:“世间竟有你们这般心肠歹毒之人!”
他拉着许长延,想把人带走,黄氏出来了,当即拦下了他:“这小子合该命贱,你和他有什么关系,凭什么带走他?”
重照一口气梗在心头:“镇国公府,抢人来的,这个人我要了,你敢拦吗!小心我明天,让我爹,把你们赶出京城。滚远点,别挡爷的道儿!”
国公府二公子权大势大,什么也听不进,挺着胸脯把人带走了。
第二日钱弘大出门被揍成了猪头丢到河流里去泡了半个时辰,回来病倒,从此以后落下了毛病,不能干重活。钱家人出门玩耍,被重照派人扮鬼吓尿了回来,数月没再敢岀府。
家主钱浦亲自往丞相府道歉。
从此以后钱浦仕途止步,钱家就此衰颓。
重照当晚把长延接回府,长延受惊过度,半步也离不开重照。重照让人送来热水,退避左右,连哄带骗还附赠摸摸抱抱哄人洗澡,便是哄他哭鼻子的重琴妹妹也没这么费心。
少年身上带着泛青泛紫的伤痕,重照看着少年低垂着眉眼套上亵裤和里衣,黑发披散在肩头,少年的五官精致秀美,朝他望过来时,漆黑如墨的眼里带着令人垂怜的悲戚和羞耻。
毕竟淋了半天的雨,重照连夜让人煮了姜汤顺便送了点点心过来。
闹腾到了半夜,重照夜宿厢房,被长延环腰抱着,小少年脑门抵在他胸口,哭了个稀里哗啦,还断断续续地把记事以来的委屈全部吐了出来。
重照想,哭也好,免得心思郁结伤身。
男儿有泪不轻弹,一落泪就止不住。兄弟面前哭,不丢面子。
重照抬手抚摸着他的背脊,少年骨瘦如柴营养不良似的,手里摸上去都是骨头,他心里一阵发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