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有空回去卖了祖宅,怕是才能在玉京城里寻块地住着。
他叹气道:“我打算找时间回去卖了祖宅,再回来买间房……”
李长明道:“可现在京中也不好找宅院……那毕竟是步六孤家祖宅,就不要随便卖了吧。不如先在官舍住着。”
步六孤辰摇摇头:“那边都没什么人了,空着也是空着……”
步六孤家虽在,可步六孤辰自幼就跟了舅舅,跟那边的亲戚根本就说不上话,也不认识。早已断了联系,留着个家宅也没什么必要了。
“那你一路小心……”李长明道,“回来以后,想去官舍,我就早些让人给你批,想买个宅子,我就让人帮你找。”
步六孤辰笑道:“这些小事我自己来就好了,你手上的事已经够多的了。”
“我给你找几个护卫吧……你一个人外出我不放心。”
步六孤辰也不推拒,道:“好,都听你的。”
皇太弟殿下准了步六孤辰告假,顺便从黑衣旅派了几个人跟着去。步六孤辰半点没耽搁,一来一回也就半个月,把家里那些事处置完了,便回京来继续办事。
年底御史大夫张泉因病告假,原因不过是走路时没站稳摔了一跤。
李熹兄弟两个担心了好久,好在过完年张老治好了病,就步伐矫健地归来上朝了,朝野上下都只是虚惊一场。
张老病完,李熹自己又病了,太医都说那是经年积劳所致,索性直接移居城外清泉宫,把事全都交给李长明处理。李长明很乐意让哥哥去山上静养,揽下一众事务,让人安安心心去山上躲清静。
到入夏时,王昌彝所遗留下的尚书令一职,皇帝依然没有下敕让人补任。如今尚书省之中,职位最高的竟是尚书左丞步六孤辰,这个刚过而立之年的年轻人居然就那么掌控着尚书省。
皇帝是什么心思,众人都明白了。
永和二十二年,吴士忠获罪受诛,所遗侍中等位未有补任,接着又立了魏王为皇太弟。如今王昌彝薨逝,尚书令也无补任。当年的左相右相空出来的职位都没人接手,不就是在给李长明自己的班底留位置么。
人人都嗅到了那种皇帝有退位之意的气息。
皇帝哪里是什么被功高震主的弟弟压制,分明是一心一意在为弟弟铺路。
端午之后,李长明拿到一份军学那边的奏表。
阿里已在军学之中学习了三个年头,已经到了由朝廷安排至各地驻军处领军的时候。李长明收到军学这一年的考核通过学生名单,才猛然想起来,阿里也已经长大了。
已经是个英挺高挑的少年郎。
一代人去,一代人来,那个被自己救下的小孩童,如今竟也要披甲上阵,为国戍边了。
军学安排阿里到瀚海都护府,六月就要到任。这也不是送人去出征,也就没什么出行仪式,都是各家准备准备,无声无息地启程。
李长明把这个自己救下的孩子当亲儿子疼,心中极为不舍,送行那日拉着人叮嘱了许久。太成公主李辞月也吵着要出宫送行,十几岁的小姑娘抓着哥哥就哭。
阿里哪里见过这种阵仗,手忙脚乱地给人擦眼泪:“妹妹不哭了,等哥哥回来给你带西域的小玩意儿!”
李辞月依然大哭:“我有!我不要!”
堂堂大虞公主,天底下什么东西没见过,根本就对西域的东西没什么兴趣了。
李长明笑道:“辞月,李瑟哥哥跟皇叔父一样,每年都会回来的。过些日子哥哥就回京了,别哭啦。”
李辞月收敛情绪,抽抽搭搭地道:“回来要陪我……”
阿里点头:“嗯!回来一定陪你。”
少年拜别义父,转身上马,朝着西域而去。
李长明在感慨之时,清泉宫里的兄长也有了种老父亲的心态。
阿里走后没几天,塔吉在乌环一众贵族的死磨硬泡之下,上表请求在玉京城中建一座火祆祠,以示大虞包容之心,安抚乌环族人。好在至临三年不像去年那样到处受灾,否则塔吉说什么也要把这要求压下去。
李长明准许乌环贵族请求,不过钱款是不会拨的,让乌环贵族和祆教信徒们自己筹钱去建。
饶是如此,还是有一大堆朝臣反对。皇帝不在京中,就是皇太弟最大,朝臣怎么劝谏也没用。皇太弟对于朝臣们的劝谏之言总是虚心听着,然后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坚决不改。于是一堆人只能向远在清泉宫的李熹告状。
佛教就算了,早已在中原扎根。景教被胡人带入中原之后,尊中原皇帝为神,倒也还算知趣。而祆教这种外邦异教,若是得朝廷允许在大虞国都建起祭祀之所,岂不是乱了套!
乌环归附之后,大虞给予优待,可燕然都护府依然屡屡有小股叛军作乱,足以证明胡人不念恩,再如此纵容,只能助长其气焰。
李长明出城探望哥哥,就被哥哥用这一堆告状奏折拍了脑袋。
“你看看,告状都告到我这里来了。”李熹没好气地道,“玉京城里的地金贵着,你以为让乌环自己出钱修就没事了?”
李长明小心地道:“乌环已经是大虞的了,乌环子民就是大虞子民,我自己说的要让天下人亲如一家,总不能连人家想有个地方拜神都不给吧?横竖就是划了块地给他们建去,在南边顺义坊呢,那里本来就有个祆祠,只是扩建一下。”
自己这个弟弟眼中从来不止中原这片地这点人,他要做的不仅是大虞的天子,他要做天下人的天子。可自古华夷有别,要让天下人和同一家,哪里是那么轻松的事。并非所有的真心付出都能换得回报,即便今人愿意献出忠心,后代之人呢?
瀚海、燕然二地,过去千百年间,也曾归于中原王朝,可总是那么分分合合。说到底,还是这些土地上的人与中原人有别,不可能永远共处下去。
历朝历代都没能完成的事,他就一定能完成吗?
历朝历代都没能完成的事,他就一定也不能完成吗?
李熹叹气道:“焘儿,兼容并包和养虎为患,你应该分得清楚。”
李长明点头道:“我分得清楚。”
李熹无奈地笑了笑:“此事……也是朝臣反应有些大了。你处置得也算合适。可我还是要提醒你……恩威并施,才可使之忠心臣服。焘儿,西域和北境,无论你怎么折腾,你都镇得住。那都是因为有你在。可要是换了别人来呢?那就是随时会炸的火|药。”
“臣弟知道。”李长明正色道,“圣人云有教无类,中华之人可教,自然外邦之人亦可教。胡人在我大虞统治之下安居乐业,不易风俗,不受压迫,便会感念大虞。如此教化,使之畏威怀德,必定永绝后患。臣弟定会做到,无论后世谁人为天子,西域北境之人都是我大虞的百姓,忠于大虞。”
李熹骂道:“你倒是自信得很!罢了,谁教的谁劝去!”
突然被甩了个锅背着的白纠无奈道:“臣有什么可说的,殿下心有苍生万物,我要是多说什么,不就显得我小家子气了。”
他顿了顿,道:“而且,臣没有教殿下成天冲锋在前,带上一两个人就追着敌军砍。”
李长明:“呃……”
白纠道:“臣也没有教殿下一个人闯敌营砍人。”
李长明震惊:“你怎么知道……”
白纠道:“臣哪里教得了这些啊……”
李长明哽住,半晌才道:“臣弟知道分寸。”
“罢了,反正你就是想没分寸,朝臣也不会答应。”李熹头疼地摆摆手,“快回去吧,再晚些回城天都该黑了。”
李长明如释重负,练练点头:“嗯!那我改日再来看皇兄。”
他起身离开,李熹待他走远了,缓缓道:“都说长兄如父……焘儿当真跟我自己的孩子一般……我太喜欢他了,总觉得他还是个小孩子,他明明什么都好,做什么事都让人放心。可我偏偏就放心不下,总觉得自己要一直看着他才行……”
白纠轻轻道:“青鸟,总是要放下的。焘儿定非寻常之主,他如今……已经不需要护着他了。”
一片喧嚣纷扰中,至临三年六月廿六日,皇帝李熹下敕退位,称太上皇帝,传位于皇太弟李焘,并立长子李琢为皇太子。
六月廿七日,皇太弟于太极殿举行登基大礼继皇帝位,并大赦天下,定于次年改元贞明。
作者有话要说: 白纠: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这是用兵之道。
桃:懂了!冲上去莽!
白纠:上兵伐谋,不战而胜最上。
桃:懂了!把他们全鲨了就可以回家了!
白纠:?
第194章 佞臣
人主之体, 如山岳焉,高峻而不动;如日月焉,贞明而普照。
至临三年尚未结束, 而至临时代已经在新帝登基的那一刻悄然结束, 天下自此进入贞明时代。
皇帝在旁人眼里,或许至高无上,光辉至极。然而只有坐在这个位子上的人,才会知道什么叫做高处不胜寒。
天子为天下之主, 可并非成为天下之主便能肆意妄为。
反而天底下所有人都可以肆意随性,唯独皇帝不能。
李长明继位之后, 反而不像从前那样嚣张。
天子为天下之表率,自当虚心纳谏, 约束自我。
手握权柄却荒废朝政, 那是昏君。仗着手中权势残暴强压,那是暴君。李长明要做一个明君, 便要时时自省。
武将出身的李长明性子刚烈,有时算得上暴躁, 要压下自己的性子实属不易。做储君的时候还有兄长在前面顶着, 就算监国他也依然是臣。只是臣,可以由着性子干事,成为君主, 自然就不同了。
一开始朝臣都怕他, 毕竟那是亲手杀了吴彰一剑砍了吴慎的狠角色。当年对待安撒使臣都极其不给面子,上来就要砍人家脑袋,把人吓得连连告饶。再加上监国时的种种事迹,显然朝臣心里早就把他归在了雄主暴君的行列里。
毕竟,一个能训练出黑衣旅那样的军队的人, 怎么都不会是个好脾气的。
结果有几个刚刚升任的愣头青,还胆子特别大,隔三差五就跟新帝对着干。
其中以萧应宁为最。
当年李长明过生日,步六孤辰送了他一份珍稀拓片,恰好拓片原主萧应宁留了自己临摹的一幅字在里面,便得了还是魏王的李长明欣赏。后来便从行台调入中央,新帝登基后再得提拔。
李长明如今就是后悔,自己简直就是一手提拔上来一个刚直不阿,成天给自己挑毛病的祖宗。
偏偏他人虽然爱跟自己对着干,有时候还是说得有几分道理,有理自己自然就不好得说什么。
于是百官知道了这个“暴君”其实就是只纸老虎,纷纷开始揪李长明的“为君不当”之处。
李长明便开始了每天都被朝臣骂成只河豚的日子。
入夜后塔吉照常入宫视察宫中戍卫。太上皇李熹依旧在城外清泉宫休养,李长明继位后搬入紫极宫。
经过重重盘查,塔吉才迈入紫极宫宫门,廊下灯火明亮,殿中亦是一片通明。
内侍都守在门口,见了塔吉便低头行礼,而后就有些犯难了。
他们守在这里,而没有入内伺候,是皇帝陛下下的令。陛下还说了,不能让别人进去,他们这些内侍也不许进去。但陛下以前也说过,阿史德将军入内不必通报。
内侍正想着要不要开口让塔吉回去,塔吉自己就照常大摇大摆迈步入内,穿过屏风帘幔,见到了那个缩在床榻上的小可怜。
还隐隐听到些哭声。
塔吉愣了愣,方才试探着唤道:“陛下?”
啜泣不已的贞明朝天子抬起头,哭得更凶了:“塔吉!”
眼圈通红,泪珠满面。堂堂天子,居然哭成这样。
这也太不像个皇帝了。
塔吉慌了神,飞速跑到人身边,抱着人柔声道:“这是怎么了?”
“你看那边!”李长明指着某个地方,“窗户破了!我想换掉!还有飞花池上的紫云楼,好久没修葺了,看着破破烂烂的,我想修一修,皇兄回来也能时常去池上泛舟登楼散心。他们就骂我大兴土木!”
那“大兴土木”四个字,还一字一顿,带着点哭腔,又让人心疼又让人觉得好笑。
若不是知道现在笑出来不合适,塔吉真的想笑出声来,堂堂天子哭成这样,真的是可怜又可爱。
李长明努力平复了一下,怒道:“糟老头子当我不知道他自己上个月才刚刚在家里修了假山!”
“不哭了不哭了,大臣当然要给你挑挑刺,你做得再好也要说你几句,只是提醒你,不是真的要针对你。就是说几句嘛,你不听就行,别放在心上就是了。”
他安慰的语句李长明此时根本听不进去,继续哭着道:“过两天没事,我想出宫去,到清泉宫看看皇兄,顺便打猎……他们都不让!”
李长明抽搭一下,道:“说、说我刚刚登基就这样游幸怠政,简直毫无明君之相。”
塔吉轻轻拍着人脊背:“他们都是胡说的,别听他们瞎说。”
李长明脑袋埋进他胸膛间,闷闷地道:“怎么了嘛!我就是想出去看看皇兄跟皇兄一起玩玩,怎么就是昏君了呜……”
“当然不是,陛下只是想出去一趟,怎么会是昏君呢。”
李长明抬手抹泪:“我都好久没出过城了,我就是想出去嘛……”
“好好好,那就去,不理他们。”塔吉赶忙抱着人亲了两口,“不哭了啊,再哭我心都要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