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吉问道:“可汗,你去看过你的子民么?”
“我……”
“你的子民喜欢燕然都护府,他们能让孩子去学堂,给别人做工不用担心拿不到报酬,病了不怕没钱医治,受灾了不怕被饿死……你能做什么?你给得了他们这些吗?你要尊严,要荣光。你的子民,却只想好好生活。”
“身为狼神的后裔,他们心里自然期望着复国,期望着回到草原上。”
“脱离大虞的掌控,然后重新崛起……这种梦话,你也能当真么?”塔吉冷笑道,“何力,你知道什么时候,你才能打败大虞人吗?”
何力一怔,无言以对。
塔吉笑道:“你要等,等他们开始用妄自尊大和歧视异族来遮掩自卑。等他们变得自私狭隘,不再向别人敞开胸怀。等他们恃强凌弱,成为一只张牙舞爪的凶兽。等他们为了利益放弃尊严和人性,不择手段自相残杀……等他们像现在的乌环一样。那个时候,你才可能打败大虞人。”
现在的大虞人——不只是汉人,是时代居于中原的汉人,是早已融入中原的鲜卑人,是从丝路而来此定居的西域诸国之人……
他们有着不一样的容貌,不一样的风俗,心中却有着同样的信念。
乌环不可能打败大虞。
大虞的强大,不单是靠兵马武力。而乌环集结再多力量,也不过是在武力上与大虞抗衡。
任何人都不可能打败大虞。
只有当大虞堕落成如今的乌环,失去自信与胸襟,大虞才可能被打败。
塔吉缓缓叹着气,似乎只是在说给自己听:“何力,我不是想成为汉人。我记得我是狼神的子孙,草原永远是我的家。我喜欢的,永远是烤羊肉和马奶酒。我永远是红头发绿眼睛,我永远成为不了汉人,也不想成为汉人……”
“我是虞人。”
虞人。
给天下人一个共同的名字。究竟需要花费多少时间,付出多少代价,才能让他们认同?
真的能有那么一日么?
一直冷眼旁观的多莫矢道:“塔吉,别说那么多没用的。我只问你,你要不要跟我们回去?”
塔吉嗤笑,他说再多,都是“没用的”,他们不过是想要自己那些被大虞皇帝仁慈放过的旧部下而已。自己说了什么,他们怎么会听呢?
“我已经受够了来自族人的欺骗。”
他从腰间拔出短刀,惊得对面众人做出戒备姿态。
然而刀刃却是对准了他自己。
他冷冷看着众人,抬手朝自己脸上割下一刀刀伤痕。
鲜血缓缓从他面上淌下,像是哭出来的血泪。
割面,是乌环人的丧葬习俗。是人死去之后,才需要行的礼节。
塔吉的举动,无异于是在咒他们死。
他的态度,已然明了。
即便何力是个对很多忌讳都不太在意的年轻人,也无法忍受这样的冒犯!
“塔吉!你!”何力暴跳如雷,指着他道,“你怎么能这样诅咒!”
其余众人,无不跟被踩到尾巴一样愤怒,他们恶狠狠盯着那个满脸鲜血的人,似乎下一刻就要扑上去将他咬碎。
多莫矢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塔吉,你不要后悔!用刑!”
塔吉漠然道:“你准备了什么对付我?”
多莫矢狞笑:“不用着急,你马上就能知道了。”
他的话音方落,塔吉便一阵头晕目眩,踉跄倒地。
那是自体内而迸发的剧痛,仿佛全身血液都沸腾起来的灼热痛苦。
有人拿着一条赤红的小蛇走到了他身旁,他想躲开反抗,却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他只能用余光瞥见那条小蛇吐着鲜红蛇信,两根毒牙没入了自己手腕。
他的身体开始不住颤抖,呼吸渐渐急促。蛇毒在他体内蔓延,每前进一步都是被烧灼般的疼痛,直到将他整个人完全点燃。
帐中的人冷冷看着他,等着他的尊严被这炼狱般的疼痛碾碎。
被折磨的狼王却只是低吼,强忍着痛楚。
何力见过多莫矢在别人身上试这蛇毒,那个人疼得不停打滚吼叫,双手在自己身上抓出了深深的血痕。而这蛇毒遇上狼神血,效用只会是普通人的千倍万倍。
他在多莫矢身后瑟瑟发抖,看一眼就觉得无比残忍,根本不敢再抬头。
塔吉额头上豆大的汗珠不停滚落,意识彻底被疼痛侵占,轰然倒地。
千里之外,李长明从午后春雨声中骤然惊醒。
作者有话要说: 辰:我是预言家,他就是不信。
第208章 报信
李长明做了一个梦, 梦见塔吉拿刀对着自己。
他说他受够了在玉京受到的敌视,受够了表面风光,实际不过是汉人奴隶的生活。
他说当年李长明领兵剿灭了乌环军, 他们之间是血海深仇。他说他不能接受自己被陷害, 李长明却为了打压乌环势力, 保住亲信而选择息事宁人。
他一而再再而三的忍让妥协, 换来的是这种下场, 连他的兄弟部下都保不住。他要复仇, 为当年遭到袭击的乌环将士, 为被李长明间接害死的瑟珠。
而李长明就那么呆呆地站着, 面对着朝自己劈来的刀刃, 不闪不躲。
那一刻, 他只感觉到心中一阵酸涩刺痛,而后他便陡然惊醒。
没有战场燃烧的烈火, 没有朝自己冲来的刀,只有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
“陛下。”努尔阿洪听到动静, 便慌忙上前来。
不等他开口问, 李长明便摆了摆手, 道:“没事, 做了个梦而已……我下去走走。”
努尔阿洪当即取了一旁的披风给李长明披上, 李长明深吸几口气,下榻走向殿门口。
烟雨似乎有些凄迷。
红墙绿瓦, 仿佛都被笼罩在淡淡的迷雾中,鲜艳的色泽不再分明, 红与绿几乎要在雨中融合在一起。
雨水好像已经将整个世界彻底淹没,将一切都浸泡在其中,慢慢将所有东西都侵蚀融化。人看到的事物才会变得如此模糊沉闷, 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努尔阿洪跟在他身后,小声道:“陛下,今天下雨,外边很冷。若是要出去,还得多加件衣裳。”
“没事,我不出去……我在想怀义郡王……”李长明忽地回过头,朝他问,“你觉得怀义郡王如何?”
努尔阿洪皱起眉,心里的话要真说出口恐怕有些不好听,可若不回天子的问话,更是不对。他犹豫了半天,才道:“回禀陛下,臣……臣讨厌他。”
李长明又问:“为什么?”
努尔阿洪咬唇道:“当年……当年是他进犯始罗,始罗又遭大疫……才……”
话音已是哽咽,剩下的话说不出口了。
李长明默然无语。
始罗亡国,是因为疫病,因为火罗趁机入侵。
塔吉只是在那之前打下了几座始罗城池罢了,疫病开始之前,他就已经撤离了那里。甚至在黑衣旅驻扎的几座城里,塔吉还帮忙控制疫情。
可努尔阿洪还是会因此恨他。
那塔吉又有什么理由不恨自己呢?
当年趁杰利夺权剿灭乌环兵力,如今借着步六孤辰的构陷解散白狼骑,自己总是在伤害他。
他为什么不恨自己?
如果有一日,自己梦中所见到的那些事……真的发生了,也不奇怪吧。
李长明总说相信塔吉……却也总是胡思乱想。
被骗过一次,便总是害怕被骗,总会担心自己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假的。
他一直在克服这种恐惧,可那么多年了,还是无法彻彻底底放下戒备。他曾经对一个人那么好,那个人都要杀他。因为他的老师当年领兵封锁了大虞和燕舆的边境,击退了燕舆的进攻,灭了燕舆国。这些事都跟他没有任何关系,那个人都如此迁怒。
如今他一次次伤害塔吉,桩桩件件都是他亲自做的,塔吉真的还会爱一个这样对自己的人吗?
如果是他自己,他是不会的。他应该早就跟塔吉不死不休了。
再深的爱,也无法弥补这样的伤害吧。
努尔阿洪在片刻的沉默之后,又道:“但是……臣在努力……不那么讨厌他。”
李长明笑了:“哦?”
“始罗已经归附大虞,乌环也已经归附大虞。臣将来要回到始罗……”努尔阿洪目光中有些不舍,“若臣一直讨厌他……肯定会想着针对乌环。可是,陛下肯定不希望自己的两个臣子闹起来吧。臣什么也不会,至少不能给陛下添乱。”
李长明轻笑道:“努尔阿洪,能有这样的胸怀,已是许多臣子比不上的。”
努尔阿洪面上微微一红,道:“臣惭愧。”
李长明忽地发问:“你便不想复国么?”
努尔阿洪大惊道:“臣对大虞忠心耿耿,绝无此心!”
李长明柔声道:“我不是在吓唬你,我只是想听听,你是怎么想的……始罗曾经是一个国家,你讨厌塔吉,是因为念着故国。那你为何如今所想,是忠于大虞,而不是复国呢?”
“陛下……”努尔阿洪垂眸道,“始罗只是个小国,要生存已经很不容易了。我们一直都在依附别人,这样才能好好生存下去。陛下,您不知道,其实我们比谁都更希望能有一个强大仁慈的国家将我们统一。是我们自己也好,是大虞也好,都没有区别。”
李长明眸光微动,有些惊讶。
“西域那么多的小国,总是打来打去,我们部族之间信仰不同,征服一个国家之后,要让他们融入太难了。所以……战败者往往会被屠杀,只留下土地,让胜者迁入居住。我们一旦败了,可能要面对的不是亡国,而是灭绝。”他忽然忍不住抬起目光,偷偷看着李长明,“可大虞不同,大虞不会灭绝我们,甚至都不会强迫我们改变信仰。复国又有什么用呢?我更宁愿在大虞。”
生在大虞,李长明从未担心过自己有一日会被灭绝,他思考的从来不是生存,而是如何变得更加强盛。然而仅仅是生存二字,对别的人而言,却已经极是艰难。
始罗人是如此想的,那乌环呢……
乌环不是这样成日担惊受怕的小国,他们往往是那个去灭绝别人的强者。
即便如今已经不复往日强大,心态也不会如始罗这般。所以朝臣们总在担心,觉得乌环是随时会炸的火|药。
一声叹息幽幽吹入雨中。
风雨渐大,李长明拢了拢身上披风,重回殿内。
烟雨笼罩了整个初夏,而后变得猛烈。
朝中官员们起早赶路上朝也不容易,有时天气实在恶劣,皇帝体谅重臣,便会下令取消朝会。
这日从夜里就开始雷声阵阵,大雨瓢泼,直到早上天也阴沉得如同黑夜。李长明醒来之后便取消朝会,让人到各家府上告知。
午后雨过天晴,李长明又召几名臣子进宫。
李长明道:“新丽国内乱党节节败退,已经退至南方。大虞只是出兵驰援,本不好过多干涉新丽国王决定,可国王却有求和分治之心。然而新丽地方,到底是我大虞东北门户。安撒日后想与大虞开战,必定会试图先在此地驻军。东北地势,一旦沦陷极难收回。如今南方乱党有安撒支持,岂能轻易议和?一旦议和,南方必成安撒傀儡,我们出兵新丽,本就是想粉碎安撒阴谋,让安撒在陆上无立足之地。若是议和分治,岂不前功尽弃?”
梁侍郎连忙道:“陛下圣明!不能任由安撒侵略邻国扶持傀儡而置之不理。”
李长明目光一转,冷笑道:“朕不过说了些东北局势,便圣明了?难不成你身在兵部,却连这些都看不出么?圣君身边,最忌讳有蒙蔽圣听之佞臣,如此阿谀奉承,朕要你何用!”
梁侍郎顿时脑子里“嗡”地一响,仿佛被人一拳打得眼冒金星,晕乎得什么话也不会说了:“陛下……陛下,臣知罪!”
随口一句奉承,竟就惹来“佞臣”的帽子。殿中众人心知肚明,皇帝陛下这是在故意找茬呢。
梁侍郎当年跟吴氏走得近,后来被皇帝陛下吓唬了一回,不得不“安分守己”起来,一边帮忙扶持皇帝的亲信步六孤辰,一边跟吴家眉来眼去。在两边周旋,着实难熬。
显然,他的仕途早就走到头了,这些年一直未得晋升,此刻更是成了皇帝拿来杀鸡儆猴的那只鸡。不过比起其他与吴家有牵连的人,这又能算什么?
李长明冷眼看他许久,道:“兵部重地,朕不能随意交托。你年纪大了,兵部之事做起来也太过劳累,朕体恤你,明日便不必再去兵部了。”
梁侍郎瑟瑟发抖,当即下跪叩首道:“臣,跪谢隆恩!”
李长明轻眯起眼睛:“朕非是因言语怪罪于你,还有一事朕要问你!沙州马场上月有一份奏疏给朕,为何门下省不曾收到?”
“臣……臣看沙州马场只是请示,想向火罗引进新种马,可如今沙州马匹已是良种,实无必要再多这些开支,便回绝了……此等小事,实在不敢劳驾圣上。”
李长明嗤笑一声:“这大虞,是朕为君,还是你为君?是朕做主,还是你做主?朕是准许你们小事先行处置,可那奏疏是给朕的,就要到朕眼前走一趟,你的处置才是经朕同意。谁允许你自作主张?”
“臣知罪!臣知罪!”
众臣面面相觑,不敢多言。陛下这无非是借着沙州马场在警告众人,平常他可以被臣子进谏骂哭,可那是他广开言路虚心纳谏,不代表君权势弱,臣子可以骑到他头上、干涉他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