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洛子川永远不会知道,他拿剑对准鞭奕君的脖颈处时,手在抖。
林岁言不怕死地上前两步,左手食指撑着剑刃,道:“陈公子心狠的程度,还得再练练。”
没等洛子川明白过来此话何意时,鞭奕君的手用力一推,趁势转了一圈。洛子川怔神之际,剑已不在鞭奕君脖子上了。
“此地大雾甚重,若我告诉阁下出去之法,阁下能自己一人走出迷踪林吗?”林岁言手腕一晃,好巧不巧滞留在洛子川脖子上。
“卑鄙……”洛子川咒骂。
“陈公子误会在下了,我既没使诈,又没用阴招,怎么能算是卑鄙呢?”
林岁言打了个响指,霎时间十几名黑衣人涌来,个个手握长鞭,看起来凶神恶煞。其中一人徐徐跑来,紧贴鞭奕君耳朵说:“公子,那群人在林中原地打转。”
林岁言笑得更快活了。他微微歪头,冲洛子川道:“阁下的师弟们可是要抛弃师兄开溜了。”
洛子川的手攥成拳头,他看着眼前这人摆出一副无比同情的模样:“真可怜啊……”
“呸!”洛子川平日里还是很温柔的,但对待这种人大可不必。干脆心一横,恶狠狠地呸了他一口。
“拿下!”向鞭奕君报信的那名黑衣男子示意道。
5、伤疤
◎我好像知道朝廷将士为什么要抓陈公子了。◎
洛子川眼前一黑,登时晕了过去。于是他就这么,毫无预兆地被带走了。
醒来时,他已在一处不知名的屋内。一时间有些迷茫。
他是要投奔亲信来的,可现在呢?
洛子川四处环顾,四肢悠悠地疼,撩起袖子,青一块紫一块的。心下闪起一丝不甘,一丝对朝廷军队的怨恨。
然而怨恨并未持续多久,不多时洛子川看开始找寻那柄剑来。
奇了怪了,这剑明明是别人的,可在他眼里却是唯一的依靠了。
寻找了一圈,愣是连个剑影儿都没寻到。惋惜的同时,忽而想起那个一袭玄衣,面具罩半面的鞭奕君,一股厌恶感泛起。
门忽的“吱呀”一声。洛子川一惊,可身旁没有武器,只能拿手比划,看到来人时,丝毫没有放松警惕。
那人微微颔首:“陈公子?”
他同样黑衣加身,但流露出的气场风度略逊于鞭奕君。感受到洛子川上下打量的目光,那人含羞地拍了拍袖子,头埋得更低了:“抓捕公子时多有冒犯,还望海涵。”
不难认出,此人是向鞭奕君传话兼示意抓捕洛子川之人。
“鞭奕君,是这么叫的吧。他到底要干嘛?”洛子川冷声道。
“陈公子,我家公子性情最为无常,我虽然常跟在他身边,但他要做什么,我实在不敢揣测……”他满脸愧疚。
洛子川灵机一动,道:“你叫什么?”
“我姓陆,字云丘。”陆云丘终于仰起头颅。他长了一张容貌普通,但一看就容易接触。
洛子川立马陪笑:“云丘,甚好。你看我什么事也没做,又并非那位鞭奕君的仇人,被无缘无故‘关押’在此处,是不是很可怜啊?”
陆云丘点点头,喃喃道:“是。但是房门没锁,不能算‘关押’,公子说这是‘请’。”
洛子川一个白眼。心道这狗屁鞭奕君不锁门是料定我走不出去。然而调整片刻,重新说道:“你知道怎么出去吗?”
“知道!”陆云丘憨厚道。随即意识到问题,连忙否认:“不知道!”
洛子川一记眼神刀飞了过去。陆云丘怕死地垂下头。
“罢了。”洛子川并不是不讲道理之人,不好为难他:“走吧。”
陆云丘如释重负,临走前把一瓶药膏搁在桌子上:“看那群朝廷的狗揍得挺狠的,这是治跌打损伤的药。”
洛子川刚想说:“拿走”,可转念一想,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干脆点点头,什么也不说了。
四周一片寂静,洛子川琢磨一会儿,认命地取来药膏。撩起袖子,果真是惨不忍睹,但依稀可辨这群朝廷将士没敢下狠手。
冰凉的药膏抹在微微泛青的胳膊上,洛子川蹙了蹙眉。他把药瓶放下,头倚在一旁,愤怒过后,便只剩下了满腹委屈。
不管怎么说,在云川谷的那段时日是很开心的。师父师娘的关怀无微不至,让他彻底忘了江湖上的尔虞我诈。十年来,他被保护得很好,以至于这些日子接连发生的事端足以让他明白世道之艰难。
洛子川闭着眼,看不出他什么情绪,但他确确实实很难过。如今他就是个“有家不能回”“寄人篱下”“逃避追捕”的倒霉蛋!
洛子川想得出神,竟连门悄然被推开都毫不知情。
“陈公子,莫名惆怅什么啊?”林岁言道。
洛子川的眼猝然睁开,看到鞭奕君这张被面具半罩的脸,顿时怒气直升。可他却好似看到什么,惊道:“哎呦陈公子,这是怎么啦?”
洛子川猛得抹一把脸,庆幸没有泪水,不过是眼眶红了些。
洛子川越看他越不顺眼。
“想打架啊?你抢来的剑可在我这儿啊。”林岁言好似恶作剧得逞的孩子,晃着手里的剑。
洛子川咬牙切齿,几度平复情绪后,才压下把这人揍扁的冲动。虽然——他也打不过。
见洛子川的神情暗下来。林岁言左右张望,还不怕死地走了两步:“怎么啦?”
洛子川拧过头,不再看他。
林岁言带着些挑衅的语气,道:“想打我?”
洛子川没说话,但烦意滔天的双眼已经表现得很明确了。
林岁言的目光忽然停留在洛子川半撸衣袖的胳膊上,不咸不淡地说:“疼吗?”
“你将来要受的苦,不及这万一。只有你的武功足够强劲,才不不会被欺负。”
洛子川的对上鞭奕君的目光,眉头一挑:“多谢鞭奕君指教。鞭奕君把我请到此处就是来告诉我将来受苦多少吗?”
林岁言重新勾起嘴角:“当然不是。我费心费力把你从山腰带回来,又是供床又是给药,自然不是点拨一二那么简单。这点你应该清楚吧?陈公子?”
洛子川被这声“陈公子”叫地无端一哆嗦,不耐烦道:“我不行陈!”
“陈公子不姓陈,真改姓洛?”林岁言玩昧道。
“你!”洛子川忽然恼了:“你知道什么?”
“有些话,从我嘴里说出来就没意思啦。所以还望陈公子好好回答我的问题。”林岁言正色。
“我凭什么要回答?”洛子川冷笑。
林岁言眼神流露出一丝无奈,随即摸了摸腰间的黑鞭。鞭奕君本就一身玄衣,黑色鞭子几乎要与衣服融为一体。他取下鞭子,拿在手里掂了掂。
“陈公子生得如此俊俏,被抽到脸上就要留疤了……”林岁言轻松道。
“行啊。”洛子川转念一想,连忙应下,“我回答了问题,你放我走啊?”
林岁言知道,眼前的少年肯定不会说实话的。但他颇有兴趣地点点头,说:“可以。不过说谎话是要挨打的哦。”
洛子川几乎可以肯定,鞭奕君跟他说话的语气,像一个长辈逗孩子说话。他目光绕着房梁打转:“问吧。”
“你方才与我打斗走的那几步,是谁教你的?”林岁言。
“不算教,偷师来的。”洛子川不屑道。
“就凭偷师能练出此等武功?”林岁言道:“虽然你的步伐有些紊乱,衔接处略有愚钝,不过绝非远远观望,一朝一夕即可练成。”
“偷看的时间长了些而已。”洛子川道。
“那陈公子偷的‘师’是谁啊?”
洛子川:“一花一木皆有可学习之处。达到如今地步,我的恩师数不胜数。既有人的传授,又有迷茫无措时,细心观察一株绿草得的感悟。”
“颇有道理。”林岁言认同,“那么传授给你功夫之人是谁?”
“父母都教过,鞭奕君问得是父还是母?”
说谎的最高境界,是真话假话掺着说。真里带假,假里带真,而且真真假假贴合常理。洛子川一圈一圈这么溜,说不准早把鞭奕君的思路带跑偏了。但他低估了鞭奕君,年纪轻轻让朝廷军队望而生畏的定非常人,一定有足够的过人之处。
听罢,林岁言寻思一会儿,忽然嘴角漾起一抹浅笑:“陈公子的母亲姓甚名谁啊?”
洛子川搁在背后的手缓缓攥紧。他慌了。
“陈公子的母亲可曾告诉过你此功最易女子练啊?”林岁言缓缓道。
“此功虚实结合,需要肢体的灵活、灵敏。陈公子一个男子,练这种武功,会不会……”
洛子川见自己的心事一点一点被揭开,一时间又羞又愤。
“陈公子当初可是因为此武功凶悍而颇感兴趣,可令堂不愿教授,陈公子于是偷偷于一旁观看,才有了‘偷师’一说,对否?”林岁言道。
“我好像知道朝廷将士为什么要抓陈公子了。”林岁言眯起眼睛。
他嘴唇轻启:“阑岳门小公子,叛党之子,母亲风月楼弟子,十年前……”终于在他口型摆出“灭门”二字时,洛子川忍不住了,全身颤抖。
一串看似毫无关联的词语,压垮洛子川心灵的防线。他不知道他有什么错。他以为到了云川谷,就是一名再普通不过的弟子。他过了十年太平生活,没什么可不满足的。就连前来抓捕的朝廷军队,也对他的身世一知半解,顶多就是大张旗鼓地昭告所有人“我们来抓捕叛党之子啦!”
在他看来,十年前的生活无忧无虑。是他珍藏心底不愿被他人触及的秘密。那十年,他有爹有娘,是阑岳门门主的儿子,是世人仰慕的小公子。一朝覆灭,阑岳门血流成河,他是逃亡的遗孤,是恰巧碰到父亲挚友的幸运儿。这份秘密,他埋在心底,他不说,师父师娘也不提,就这么糊弄了几年。
十年前的噩梦,十年前的美梦。只有夜半时刻想起,惊醒后,他可再度入眠。他不说,没人知道。
可眼前这人,这个鞭奕君。洛子川不知道他是什么来头,可就是他把自己的秘密说了出来,揭开结痂的伤疤。哪怕会让洛子川鲜血淋漓,哪怕会让他生不如死。
林岁言我行我素惯了,不懂得见好就收。看到洛子川脸色煞白,他依然不依不饶问道:“陈公子的母亲是谁啊?”
洛子川的眼睛泛起一抹血丝,目光直直盯着鞭奕君。林岁言倒也不惧,反而上前两步,把脸凑过去。
“陈公子在打哑谜吗?”他指腹婆娑着鞭尾。
洛子川忽然伸出手,抓向鞭头,猛得一扯。林岁言没想到他突然来这么一下,鞭尾脱手。洛子川一扬,鞭尾也随之一摆。不偏不倚,擦着林岁言的面具扫过去。
只听“咣当”一声,林岁言感觉一下有风吹到脸上。等他反应过来时,面具已经掉在地上。
洛子川一怔。
眼前此人揭去面具的神秘面纱。他半长的头发搭在眉毛处,一双眸子深邃又平和。双唇并不算红艳,但可与女子媲美。
“你……”林岁言缓过劲儿后,指着洛子川的脸说。
指了半天,什么也没说出来。
倒是这么大动静,惊动了把守门外的陆云丘。他匆匆忙忙跑进来,入眼就是这幅景象。
林岁言的脸色很暗,洛子川把脸对准了窗边。陆云丘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左右看了看,小心翼翼地拾起地下的面具,递了过去。
林岁言接过,拔腿就走。
6、下属
◎你和他从此平起平坐,不必叫他‘公子’——你叫他子川吧。◎
陆云丘在一旁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一时间有些迷茫。
“额,陈公子,你怎么……”看到洛子川一脸烦躁,识相地安静下来。
不过陆云丘是真想问问他到底怎么把自家公子的面具打下来的。
“鞭奕君整日戴着面具,偶尔摘掉必然不适应。陈公子不必见怪。”陆云丘思来想去只留下这么一句话。
洛子川侧了侧头。
四周安静下来,洛子川抿抿嘴,眼眶一瞬间红了。
每每看到别家孩子提起自己的童年和父母时,满脸越是骄傲,他的心灵就越失落。他没有做错任何事,可是应了李浮华那一句话“出身没法选”。
他曾无数次想过不当什么阑岳门主和风月楼苏情的儿子,就做一户平庸百姓。可午夜梦回,他对父母儿时的眷恋,往往是最深,最不可磨灭的。
鞭奕君说得不错,他确实不姓“洛”,“陈”才是他真正的姓氏。
自打洛子川记事起,父母的感情就不是很好。并不是三天两头吵得不可开交那般,而是二人之间总是相隔一层窗户纸。与其说是“夫妻”,倒不必说是“朋友”。
朝廷军队也曾找到阑岳门,但碍于此为武林门派,不敢造次,顶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搜一通。洛子川很聪明,从父母、弟子、士兵的只言片语中,隐隐约约明白了什么。
天下混乱,先皇年事已高,手下掌管的军队以林朔将军为首,拥护太子,助其上位。不料先皇逝世,太子紧接被菱王——先皇之弟使计毒害。菱王因有皇室血脉登基,首先便是斩除先皇、太子势力。若说先皇军队中的小士兵尚可留其一命,让他们重新归属朝廷势力,那么“将军”这一级别之人,便是留不得了。
而这位林朔将军在“忠”和“义”之间,选择了“忠”。
他率领众将士一路南下。新皇初登基,势力仍不稳固,没有料到这位将军会起“谋反”之心。一路厮杀,林朔将军等人终于驻扎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