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医。”五皇子忽然叫了一声。
老神医眼睛半睁不睁,丝毫没有在意,淡淡地说道:“治病的要排队,后面去。”
林岁言顺势一望,发现站在一边等候的还有五个人。
“等不得了。”林岁言蓦然出声。
“哦?”老神医放下手中的笔,把它搭在笔架上,冷笑一声:“等不得的来我这小医馆作甚?这天下遍地是行医之人,看你们也算是不缺钱的,怎么不去花钱找比我医术更高之人呢?”
他不屑地重新拿起笔,头不抬眼不睁地说道:“既然到我这儿鸟不拉屎的地方,就说明这病只能我治,那么就得守这儿的规矩。”
“有人要死了。”林岁言把洛子川在怀中抱得更紧了一些,盯着老神医说道:“你不是说你对面那位只是中了蛇毒,不打紧么?放一放能死么?规矩什么的,难道能比活生生的人命更重要吗?”
“能!”老神医毫不客气地把纸叠了起来,“谁说他的蛇毒不打紧了?小子,告诉你吧,这毒在我这儿算不了什么,只要给出对症的药方便成。这也就是我了,如若把他放在其他的医馆中,指不定连棺材都让家属买好了!所以,我就是这般性子,你受不住,找别人去啊。”
他把纸条往中蛇毒者那里一塞,口中唤道:“去找我那小徒弟抓药——下一位。”
“你带我来的这是什么地方!”林岁言冲五皇子吼道。
“不必着急,是这位神医的医术真的十分高明,我早有所耳闻,只是一直没得空抽时间前来拜会而已。既如此,便等等吧。”
“等?”林岁言嘴角一抽搐,伸手去探洛子川的鼻息,却发现微乎其微,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后,干脆把人放躺于地,双手交叠,意图渡些内力。
“这不成。”五皇子说道,“洛公子并非完全习武之人,其功力大多是走了其母所流传的武功诀窍,以至于才能以一己之力和别人抗衡,可实际上内力却微不足道,若强行渡内力……很有可能两败俱伤。”
“你让我看着他死?”林岁言看了他一眼,内力收拢,凝聚于股掌之中,欲缓缓渡给洛子川。”
“不行!这样很有可能会出了人命的!”屋子里倏然急急忙忙冲出一人,听声音来看,应当是位女子。
那女子在看清洛子川的脸后,瞳孔骤然一缩,不自觉地叫出声:“子……子川师兄!”
她转过头,冲老神医说道:“师父,他是我曾经的师兄,请快些救救他吧!”
倘若洛子川还有力气睁开眼睛,他一定会毫不费力地认出这位少女,她便是洛韫!
明明自那一日相别后没多久,她的脸色却更加苍白了,分明是如花似玉的年纪,那张姣好的面容下,竟掩盖不住地透露出一股憔悴与苍白来。
洛子川被抬到了床上,事实上,他是没什么感觉的。生命的痕迹,恰如一束光自指间溜走,无声,无痕。
“师父,他怎么样了?”洛韫焦急地问道。
老神医闭上眼睛,良久后摇摇头,轻声嗫嚅着:“他失血至今有多久了?”
林岁言答道:“有好几时了。”
“能救吗?”五皇子在一旁问。
“能吧。”老神医的手蹭过洛子川的鼻息,这小子命还算是大哩,这么久他竟还没断气。”
“到底怎么救?你这老头别来扯些有的没的!”林岁言道。
林老神医抬起头,神情几乎藐视地冲他说道:“我是瞧着小徒弟的面子上救他的,你要是多事,我不救他也成。”
“你……”
“罢。”五皇子及时打断林岁言,“老神医,劳烦一定要救啊。”
老神医把洛子川拽起来,示意其中一人过来帮他。洛韫欲上前去,老神医却出言提醒:“诶,你这小女娃娃上赶着往前凑算得了什么事?你得出去避着些,避嫌懂不懂?”
洛韫点点头,退了出去:“有劳师父了。”
老神医余光一瞥:“用不上两个人,你们其中一个也走吧。”
“你先出去。”林岁言朝五皇子说道。
五皇子应了声。
按道理说,从洛子川对自己直接地表明心意之时,二人的关系便如同两根红线一般交织交缠在了一起。林岁言并非不曾想过,然则起初他对洛子川只是怀着一颗“试一试”也无妨的近乎于利用之心玩玩。好不容易终于培养出了一颗真心,却被内奸之事较得鸡犬不宁,实在没有机会往那方面靠。
如今老神医要为洛子川检查伤口,需得有一人在一旁帮忙,承担此一重任的林岁言冠冕堂皇地借着这一正当理由。虽然知晓在这紧要关头想这种龌龊事十分混蛋,可那股早已被按捺地灰冷的神经却因此而变得有些激动。
“他这是失血过多,好在没有伤到五脏六腑,剑划得也不深。不过他身上有多处淤青和伤痕,而且他现在体温还偏高,之前应该发过热没有好利索。”老神医褪下洛子川的衣服,瞅了一眼他背后的划痕。
“待我先给他施一针,吊住他的命,再给他寻觅一些补血的药材,熬成汤药给他喝,月余便好。”
“多谢了。”
“你一点常识都没有吗?不知道扯块布给他的伤口包一包吗?”
“我……”林岁言太着急了,这种事早就忘在脑后。
“也罢,同你这人说些什么。你等着,我去拿布和针。”老神医头也不回地说道。
“谢谢。”林岁言仿佛只剩下了这句话要说。
天气寒凉,林岁言怕洛子川受凉,赶紧把他身上的衣服重新盖上,然则刚才所见的情景却深深地烙印在了他的脑海中。
洛子川在云川谷此等医谷长大,不曾受苦,皮肤养护地犹如凝脂一般,都可以与小丫头媲美。但在这皮肤之上,却赫然出现两道刀痕——一道横划,一道直捅入后腰。脊背之上,有一道显眼的淤青,膝髁处亦是同样,似是被人用力踩踏过。
林岁言不敢再想,他不敢去想洛子川自打跟在他身边后受了多少的苦。
林岁言感觉一股疼痛,在心里缓缓蔓延,揪着掐着一样的疼。
那股激动的神经,如同被横空泼了一盆冷水,逐渐萎缩,发出痛苦的叫嚣。
64、皇子
◎朝廷的人,都一样叫人恶心。
◎
“你讨厌战乱吗?”林岁言一直想问洛子川这样一个问题。
一开始是不能问。因为自己父亲的固执与执念,致使他失败之后,亲人、好友、甚至曾经的属下,皆受牵连。
阑岳门灭门,便是因了苏情曾是风月楼弟子,林朔手下的果。
这种果犹如一颗种子,在洛子川的心里埋了下去。种下了根,将来会长叶,也会开花。一旦牵扯到根源,便如同心弦硬性被拨动,疼痛不已。
后来是不敢问。林岁言怕擅自挑起洛子川的心魔,让他想起那些悲哀的事,让他痛苦。
但是这个问题,答案无需等洛子川亲自言明,是个人都会毫不犹豫地说:“我,讨厌战乱。”更何况是自小就被强加了“叛党之子”罪名的洛子川。
洛子川做不到心怀苍生、心存天下,但是自小受师父的教诲,一颗良善之心还是有的。他以为,如果为了一己私欲,而挑起战乱,是十分卑劣与不堪的行为。
战争会带给百姓无穷无尽的折磨: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这些过程暂且不提,只是因为这是挑起战争和平定战争的必要过程。可是结束后呢?挑起叛乱者且不说能否成功,成者,登上皇位,成为万人瞩目的王,而后不动声色地整肃朝廷势力,免不得要连陷害兼威胁地把先皇的势力清除。败者,身死不足以抵其罪,其部下、昔日部下、凡有关系的亲属,通通斩杀。二者若是细细比较起来,恐怕结局都不能叫人称好,最终都免不得要遭杀戮,可这是一个固定的循环不是吗?
如果没有人发起叛乱,皇室权位注定会风平浪静地度传承下去,这样的皇室朝廷习惯了风平浪静的日子,注定会从一个繁荣昌盛的大国,走向一个战斗力地下的腐败的国度,增强对老百姓的压迫,便会有人不服管制,不得不反,所以……
所以这是一个轮回。一个朝代的诞生,到发展,再到毁灭,是一个极其漫长又无聊的过程。没有一些后起之秀叛乱的冲动,怎么会有新朝更加璀璨又美好的明天?
如今在当今圣上的统治下,朝廷已经腐败。关外遭兵入侵,正儿八经的将军非但不去抗敌,反而在统治范围内肆意抓捕无辜而无罪之人,这样的朝廷,又算得了什么朝廷?
因此啊,这样的世道,确实该终结了。
就算没有五皇子处心积虑的布局,没有洛子川突如其来的遇难。还会有别人,会有更多人,奋起抗争,只不过五皇子只是一个位高权重之人而已。
五皇子乃是毕蓉的儿子,母亲渺无音讯数年,自己一直不被父皇所喜,甚至连卑微的宫女、太监都敢甩脸色给他看。五皇子曾想过隐忍,可他发现不管如何,他都比不过他的兄弟姊妹。明明同样一个父亲,他却要比人矮上一等。
后来呀,五皇子阴差阳错地得知生母毕蓉被父皇关押至鬼林之时,心中五味杂醋,一股愤恨涌上心头。他们母子,不过是当今圣上想惜便惜,想弃便弃的棋子而已就算他做得再好,也不会有人赏识他,所有朝廷皇室中人,于他皆像对要饭的乞丐一般,心情好点便施舍,心情不好便作为发泄的工具。他再努力有什么用?当今圣上真的能够一时脑热,把皇位传承给他么?
按理讲,他是五皇子,怎么说也得有人敬他畏他。可若是他那父皇都做出了“弃如敝履”的榜样,那些朝廷中人怎会不效仿?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林岁言的思绪戛然而止。老神医毫不手软地将一枚极细的银针刺入洛子川身上。
洛子川那根松懈的神经如同立马绷紧一般,浑身颤抖了一下,他嘴角紧抿着,看上去像在受刑,样子十分痛苦。
“按着他。”老神医捏起另一根针。
“到底要扎几针?”林岁言问道。
老神医抬起头,半带奚落地说道:“心疼?那你有本事就带他走啊,告诉你吧,要不是看在我那小徒弟的面子上,我才懒得管。”
正说着,一根细针猛然刺进洛子川肌肤。
洛子川眉头拧成了疙瘩,想必他就算是想要魂魄归天,也不能够安安稳稳地走了。
林岁言手连忙攥住洛子川的,这才发觉那双手极其寒凉,且硬邦邦的,像是一块冰。而此刻,那手有意无意地攥成了拳头——尽管在别人看来是那么不堪一击。
“没事了,没事了。”林岁言安抚道。
不知那安抚是否真的有用,总之洛子川挣扎的幅度是小了许多。
“他身上还有多处伤痕,虽不致命,还是要请神医治一治……”
“你知道他的另一只手为什么不挣扎吗?”老神医忽然没来由地说了一句。
“为什么?”林岁言问道。
“因为他另一只手腕被人掰断了,又被他硬性接上去了。也是可笑,我那小徒弟出身医门,他既然又是师兄,按理讲,接骨这种小事不一定不会啊。”老神医嗫嚅道。
“还请神医直说,他的手腕究竟怎么了?”林岁言道。
老神医斜睨着他,“他的手腕是拽回去了不假,不过力气没有卡在点上,非但接骨之时疼痛不已,事后亦是动辄钻心。”
“还请神医将骨头接好。”
“现在管我叫神医啦?”老神医嘴角一提,哼哼了一声。继而把手扶在洛子川手腕处。
林岁言此时却像个不知所措的孩子一般,目睹着老神医将洛子川的手腕扶正,微微捏着晃了晃,继而“嘎嘣”一声掰了一下。
洛子川的眉头几乎要扭到一起,让人有一种感觉:几乎下一刻洛子川就要叫唤出声。
“行了,你叫他慢慢养着吧。”老神医把洛子川的手一抛,晃晃悠悠走了出去。
“神医!”林岁言蓦然叫住他,“他什么时候能醒啊。”
“也许一天,也许一周,也许一个月,也许一载。不过,如若他没有求生意识的话,恐怕一辈子都醒不过来了。”
“可他现在明明还有一口气!”这话与其说是给老神医听的,不如讲是林岁言说给自己听的。
老神医眼眸一垂,继而整个屋子里传来他沧桑的笑声,他模棱两可地接下他的话:“小子,不要把希望寄托在随时有可能断的气息上。上一刻活得好好的;下一刻生不如死的人多了去了。”
林岁言紧捏着洛子川的手突然使不上力气,洛子川的手僵硬地径自跌落在床面上。
听见门响,洛韫和五皇子忙出来相迎。洛韫连忙便要进去,被老神医拦下。
“这小丫头,火急火燎地做什么?莫不是喜欢他?”
洛韫像被戳中心事一般,立在原地,脸上红了一片。她不可觉察地点了两下头,继而猛然摇头。她永无法忘却,在那个雨夜,自己和哥哥亲手将洛子川交送到焉青手上的事。
如果他们不曾那么做,那么……是不是洛子川就不会命悬一线呢?
“不,不是的。我……”
“我看那小子不一定配得上你。”老神医眼睛一眨。
“怎么会……不是,单独说子川师兄这个人的话,容貌也算清秀,内心亦是十分善良呀。对待同门十分的好。这样的人,是我配不上他才对。”洛韫眼底闪过一丝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