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乔敏锐地嗅到了其中汹涌的暗流,而巴刺的死,或许是个机会。
黄岐知道巴刺去做什么了,但既然杜公此前对他做的事情表现得毫不在意,他也不好干涉。不过这个顾乔是个读书人,要杀可以,若是羞辱了之后又让他活着逃出去了,就是个隐患。
更何况杜公还留着此人有用,不好做得太过。
黄岐来到佛殿的时候,门半掩着,里面十分安静。
他推开门,看见顾乔一人盘坐在佛像前,看起来不像受到过凌辱的样子。
顾乔听见有人进来,转头看到是一个黑瘦男人,又把头转回去,并不理睬。
“他呢?”
“谁?”
“之前进来找你的人。”
黄岐边说话边在殿中四处查看,巴刺不在,门口也没有人把守,这不正常。
“他刚来,就有人来叫他,说是有什么事情,他就走了。”
黄岐转到佛像后面看了看,什么也没有。
顾乔端坐在蒲团上,神色自然。
“什么时候可以放我走?”
黄岐踱步到他面前,“我什么时候说过会放你走的?”
“那你们准备什么时候杀我?” 顾乔把死说得像出门一样轻松。
“杜公要你什么时候死,你就什么时候死。”
顾乔抬头看他,“我要见杜公。”
黄岐冷笑,“你见杜公?你只能等杜公见你。”
“我有杜公想要的东西。”
“什么东西?”
“老三。”
黄岐眯了眯眼睛,“老三?”
“你们没有做到的事情,我有办法。”
“你有什么办法?”
“我只对杜公说。”
“我凭什么相信你?”
“因为你们没有选择,你们必须相信我,” 顾乔直直地盯着黄岐的眼睛:“你们没有时间了,巴刺快不行了!”
黄岐听了这话顿时睁大了眼睛,他知道顾乔说的没错,巴刺的身体短期内已经无法再次经受契约试验,他们来不及了。
“你是怎么知道通灵之术的?”
尽管周围并没有人,黄岐还是压低了声音谨慎地问。
顾乔心里恍然,原来那个叫通灵之术,他一脸高深莫测,“我只和杜公当面说。”
黄岐对他的态度变得恭敬起来,“你等等,我要先去跟杜公通报一下。”
顾乔看着他匆匆出去,心里好笑,果然是最想得到什么就最容易相信什么。
常灵从房顶上跳下来,“你跟他说了什么?”
顾乔指了指她,“你好好一个小姑娘,怎么学梁上君子,还偷听别人说话呢?”
“你到底什么意思呀?”
顾乔神秘地说:“我有一个办法可以救大家,你要不要帮我?”
常灵点点头,顾乔就跟她悄悄交代了一番。
过了不到半个时辰,黄岐就来将顾乔带到了山羊胡面前。
“听说你会通灵之术?” 杜公开门见山。
“不错。”
“嗯,说说。”
“所谓通灵,灵魂相通也。” 顾乔开始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人有六觉,即听觉、视觉、嗅觉、 触觉 、味觉,和灵觉。有人灵觉强、有人灵觉弱,这是每个人天生的体质,比如巴刺那样的,算是灵觉较强的。”
顾乔一边说一边观察杜公的脸色,以判断自己蒙对了没有,“但是灵觉更强的人,不需要借助任何介质也可以达到通灵的效果。”
听到这句话,山羊胡挑了挑眉,“不需要介质?那契约呢?”
顾乔心里想契约是什么鬼,反正不管什么鬼他说对方想听的就好了,“对,契约也不需要。”
“那你怎么连接?”
连什么?顾乔试探道:“那要看你想达到什么目的。”
“让对方言听计从。”
原来你是想要傻子对你言听计从?!费这么大劲儿就是为了控制一个心智如幼童的人??
顾乔在心里感到无比违和,似乎漏掉了什么。
“言听计从也不是不行,只不过需要更长的时间。”
山羊胡思索片刻,“我怎么知道你不是骗我的?”
“不相信的话可以试一试。”
“那你试试他。” 山羊胡指着黄岐。
黄岐黑瘦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顾乔摇摇头说,“不行,短时间内无法控制一个大人,小孩倒是可以一试。”
杜公命黄岐去找一个小孩来,最后理所当然找来了寺庙之中年纪最小的常灵。
常灵按照之前约定好的,配合他的表演。
顾乔看着她的眼睛说:“你是杜公的女儿,去叫他爹爹。”
常灵就像中了邪一样,呆呆地走过去,对着杜公道:“爹爹。”
杜公眉头紧锁地看着常灵,问顾乔:“就这样?”
顾乔点点头:“就这样。”
“若是一个成人,又该如何?”
“这就需要先取得对方的信任,信任越深,就越容易受到控制。”
杜公跟黄岐对视一眼,“我知道了。老二,给顾司马安排一个地方,不要委屈了顾司马。”
“是。”
黄岐领命带着顾乔和常灵出去,杜宇文冷冷地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几不可闻地说了句:“装神弄鬼!”
第9章
小小的寺庙早已人满为患,顾乔拒绝了黄岐给他安排的二十个人的大通铺,要求就在佛殿中加一个床铺就好。
黄岐让他自己卷一个铺盖卷爱上哪儿上哪儿,顾乔于是心安理得地在佛殿中住下了。
“姓顾的在干什么?” 黄岐回禀杜公的时候,杜公摸着自己的山羊胡问他。
“他在打扫佛殿,看那样子,是要准备长住。”
“他为何突然投靠了我们?”
黄岐恭恭敬敬地答道:“当然是受杜公权威所感,不得不臣服于您。”
杜公对这个回答很满意,吩咐道:“多叫几个人看着顾乔,不要让他耍花样。”
“是。”
顾乔可以在寺庙中自由活动了,但他知道有几双眼睛正盯着他,甚至比被关在佛殿的时候还要盯得紧。
傍晚的时候他混在听晚课的人群里,故意假装不认识法章。
“哎,那个讲经的人是谁?” 他问旁边的人。
旁边一个老汉回答他,“那是法章大师,是陈金山大慈恩寺的高僧。”
“哦?” 顾乔示意他继续说。
“你是新来的吧?” 老汉问他,顾乔点点头,老汉又说:“法章大师是个大善人,他不光免费为我们治病,还让他徒弟从外面给我们带粮食进来,让我们不用出去做那些打家劫舍的勾当。”
“可你们还是有人要出去抢劫山上过路的行人,” 顾乔指了指自己,“我就被抢了。”
老汉上下打量他,压低了声音道:“那你是遇上了‘那些人’,他们不吃和尚的粮。”
“那你们怎么不回家去呢?” 顾乔故意这么问。
“哎,” 老汉叹口气,“哪里还有家可以回,田地早就贱卖给地主了,交不起租子,连房子都给地主收了,不然我一大把年纪到这山上来做什么?”
“为何要将地卖给地主呢?自己种自己收不是更好吗?” 顾乔做出不解的样子。
“哎哟,小兄弟,要不是过不下去了谁想把土地卖出去啊?” 老汉说到这个,满腹的委屈就像倒豆子似的说了出来。
庆安十七年,陈金山金矿被探明有极大储量的黄金,廉州百姓终于扬眉吐气,几十年的贫困州眼看就要过上好日子了。
谁知这矿场开工之日,就是廉州厄运的开始。
随着大车大车的金子运往京城,今上龙颜大悦,陈金山金矿直接被少府监接管。
这下子,廉州府不但抽不了矿税,还得负担矿场的人工。于是州府下令每户抽取一名壮丁去矿场服劳役,原本每名场工每月有一两银子的酬劳,现在抽不出壮丁的人家反而每月要多出一两银子以资代役。
老实种田的庄稼汉一家人一年才中田里挣得出来二十几两银子,交了土地税、人头税,就只剩下十几两银子全家人过活,这下子再交出十二两的劳役税,全家辛苦一年到头来还是吃不起饭。
土地卖给地主,人头税、土地税、劳役税都不用自己交了,交了田租剩下的至少能够一家人吃饭。
久而久之,农民们大都卖了自己的田,当起了佃户。
官府和地主也达成了某种默契,地主自己的田自己管,官府便省了兴修水利、休养农田、整顿基础设施的一大笔民生开支。
地主按时上缴月供,官府乐得轻轻松松把税收了,还免去了很多麻烦。
倒霉的就是老百姓了。
头几年还算是风调雨顺,这种耕作方式还没有暴露出它的缺点,直到庆安二十三年的一场大旱。
那年农户们颗粒无收,地主提出借粮给他们,第二年加息还粮。这个息加得可不少,但农户们不懂得其中暗藏的陷阱——连年利滚利,很多人就此成为了地主家的奴役。
在京里的时候,老师曾跟顾乔分析过廉州的局面,事情的原委他其实十分清楚。
而今真正来到了廉州的土地上,听廉州的农民亲口说出这些过往,不得不让身为官员的顾乔感到羞愧难当。
官府和当地大户勾结的局面一日不破,廉州百姓一日无法安宁。
这其中的利益纠葛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斩断的。
这些无处安身的百姓走投无路而隐入山林,身在匪巢而不愿与盗匪为伍,靠着和尚的救济度日。
“我们不是不想回家,而是已经没有家可回了啊!” 老汉眼睛里蓄满了泪水,他只是一个老实本分的庄稼人,不知道辛苦大半辈子为何会落得无家可归。
“那你的家人呢?”
老汉抹了把脸,“我家老婆子刚闹饥荒那会儿就死了,家里一儿一女,儿子五年前去了金矿,就再也没有回来。女儿…… 还不起债赔给地主家了。”
说完老汉低低地呜咽了起来,周围的人也大都是经历相似的老百姓,不少人也擦起了眼泪。
法章此时正讲到:“诸佛如来出兴于世,欲令众生开示悟入佛之知见。” 看了一眼顾乔,话锋一转道:“佛法乃是心法,心由本心而发,无关于外物,故难行能行、难忍能忍、难舍能舍,这是佛法的根基。”
“那位施主,” 法章指了指顾乔,“你可知这世间的苦难从何而来?”
顾乔站起来,清了清嗓子道:“佛法认为苦难即人心中的欲望,是贪嗔痴念的业果。”
法章满意点点头,就听见顾乔说:“但我不认为如此。”
众人都转头看他,等着这个操着外地口音的年轻人会说出什么来。
“譬如旱灾、水患,哪一样是由人心而起?若是由人心而起,为何佛却将这苦难降诸于无辜百姓之上?佛法教我们修行的终极目标是解脱于凡尘而至极乐世界,那么极乐世界又是什么样的呢?有谁见过吗?”
法章旁坐着的二弟子常幻顿时坐不住了,就要站起来理论。法章按住了他,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让顾乔说下去。
“多年前,我曾随父亲到廉州生活过一段时间。我心目中的廉州是一个民风淳朴、山清水秀的地方。到了夏收的时候,田间金灿灿的麦子一眼望不到边际,家家户户有田有房,安居乐业。如今的廉州,饿殍满地、民不聊生。对现在的我们来说,那时的廉州就是极乐世界。
佛祖保佑,今天我们能有一口饭吃,有一个地方睡觉,还能聚在这里听大师讲经。对于那些在这场大灾中死去的人来说,我们这里也是极乐世界。”
众人听了都开始窃窃私语起来,如今大家这么苦,还说是极乐世界,这个年轻人满口胡言。
有人嚷起来,“我们有家不能回,有一口饭吃,那都是靠了法章大师的救济。可法章大师能救济我们多久呢?还不是过一天算一天,哪里是什么极乐世界!”
顾乔笑了笑,反问他,“跟着大当家的二当家的他们去打家劫舍就有肉吃、有钱拿,你为何不去?”
“怎么能做那种事呢?刚开始是不去要挨打的,后来法章大师把全部家当给了那些人,就是为了我们可以选择不去。我们还去,那还是人吗?”
“明知去做坏事有肉吃、有钱拿,就为了报答法章大师的恩情,就选择忍饥挨饿,已是心有菩提了。” 顾乔环顾四周,“心有菩提即可成佛,心有菩提,此处即是极乐。”
法章满脸慈爱地点点头,“心有菩提即可成佛,小施主言之成理。”
“我们既已成佛,此处既是极乐,那我们怎么还是感到痛苦呢?” 又有人问。
顾乔换了一种激昂澎湃的语气,大声说:“佛即是我们自己,佛不渡我,我便自渡!此处不是极乐,我们便自己去寻找极乐,找不到我们就自己创造极乐!”
这些本分的庄稼汉都是有田就种,让交租就交租,过不下去了就跑到山里来躲起来,从来没有人跟他们说过要自己去寻找和创造,都愣愣地看着顾乔。
顾乔继续说:“七十年前,太祖皇帝征战天下,把我们从蛮夷残酷的统治中解救出来,建立了大昊。七十年后,我们在帝国的盛世中却经历着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朝不保夕的灾难。廉州也许地处大昊的边陲,但我绝不相信廉州的百姓就应该低人一等,就不配享有这大昊盛世的繁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