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城的西市是整个廉州最大的商品集散地,寻常年间,做买卖的、进货的,摩肩接踵热闹非凡。如今经济凋敝,集市里的商户都少了一大半。
粮行门口排着长队,过去 20 文一斗米,如今 200 文一斗,还限量,每天只卖 500 斗。很多人为了买到米,天不亮就来排队了。
常幻刚道了声阿弥陀佛,就听见街对面传来吵闹声。
那是一个药铺,门口围着几个人,药铺的伙计被围在中间急得团团转。
“哎哟,我们也是等着钱回来周转啊!你现在逼我也没用啊!”
那些人闹起来,“说好了这个月二十给我们结账,又推到今天,今天我们来了还说没有!”
“你们要那么多螺叠果,我们可是自己垫钱去收的,如今你们赖账,让我们这么多人喝西北风吗!”
常幻常灵听到这里对视一眼,常幻压低了声音道:“我们就在这里等那个买螺叠果的人,说不定能找到顾乔他们。”
“嗯。” 常灵点点头,和常幻一起站在对街拐角的阴影里。
街市上虽然人少了很多,但还是算得上热闹。街边坐满了讨饭的饥民,两个小光头站在街角也不算惹眼。
那几个要账的人没要到钱,都坐在药铺的门槛上等着。准备进药铺买东西的人看到这阵仗都不敢往里走,药铺的伙计看在眼里大气都不敢出。
一直等到日头偏西,一个又黑又瘦的男人进了药铺,随后药铺伙计就拿着银子打发走了要账的人。
常灵死死地拽着自家师兄的胳膊,“是他!是他!”
常幻被拽得生疼,赶忙把自己的胳膊抢救回来,反手拉着她就走,“我们跟着他!”
他们知道黄岐身手好,不敢跟得近了。幸好他俩目力极好,远远地坠着也一直没跟丢。
最后竟看到黄岐进了刺史的府邸!
第15章
顾乔和小傻子在地牢里又待了八九日,黄岐没有再来。每日里那狱卒早中晚准时出现,送来水、药和少得可怜的吃食。
小傻子还是每日戌时开始周身剧痛,一直持续到子时。这都已经断了半个多月了,一点好转都没有,甚至有发作得越来越厉害的趋势。
一天夜里他痛得把自己的舌头咬出了血,顾乔硬是掰开他的牙关,把自己的手掌塞了进去。第二天他看到顾乔左手手掌皮开肉绽深可见骨的伤痕,又愧疚得不行,眼泪都快下来了。顾乔安慰他说没事,自己不疼。
傻子再傻也知道不可能不疼,后来不知道从哪里找了个木头片,开始发作的时候就咬在嘴里。
顾乔抱着他念清心咒的时候他总觉得嘴里咬着的还是顾乔的手掌,心里又酸又痛,偷偷在那人怀里抹了几次眼泪。
待到十天后的一个早上,杜宇文来了。
黄岐依然恭恭敬敬地跟在他后面。
看到他们进来,小傻子走到前面将顾乔护在身后,目光如电。
杜宇文冷笑一声,“顾司马的通灵之术果然精到,我最后一次问你,你愿不愿将法门告诉我?”
顾乔破口大骂:“我去你妈个鬼的通灵术!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为什么没有人听你的你心里没点逼数吗?还要用这种装神弄鬼的方法来让人听命于你,你真可怜!”
杜宇文只当他是不愿意说,挑了挑眉,“你这么不识抬举,我也多说无益。既然你说你灵觉强,那我用你来做人傀想必事半功倍吧!”
顾乔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要拿自己做什么,人傀…… 难道是巴刺那个角色?!想到红头巾往自己头上插针的样子就恶心,他死也不想变成那样。
“你真的可怜,除了给人扎针什么也不会吧!怎么?你背后的主子要厌弃你了?你着急了?”
顾乔戳人痛处简直一戳一个准。
杜宇文最得意的本事就是用针,这世间没有什么比被他控制的提线木偶更值得信任的人。而巴刺是他最好的人傀,他通过巴刺控制了数十人,巴刺死了就如同砍断了他的手脚,他如何能不急?
巴舆虽然是巴刺的弟弟,但完全没有灵觉,杜宇文费了大力气调教他,最后把人都给折腾死了。
现在顾乔是他最后的筹码。
“做人傀的那么多话不好,你只要乖乖听我指挥,你要什么我就可以给你什么。”
顾乔用两个字回答了他:“做梦!”
杜宇文对黄岐扬了扬下巴,黄岐上前打开了牢门。
就在牢门打开的一瞬间,黄岐像影子一样冲过来将小傻子的脖子卡在臂弯里,他用了内家功夫,傻子挣扎不开。
顾乔看小傻子挣扎的样子,半点没有了当初用一根小树枝刺穿蛇头的从容不迫,反倒像一个不会武功的人。
黄岐一旦动起手来是一点余地都不留,顾乔看到那傻子在他的钳制下脸涨得通红,额头上青筋暴起,一双奋力挣扎的手脚却碰不到黄岐分毫。
“你放开他!” 顾乔朝杜宇文吼道。
杜宇文慢条斯理地跨进牢房,“你现在肯听话了?”
小傻子扬起手攻击黄岐的面部,黄岐被他扇了两个耳光,反手将他双臂交叉捆于背后,按在地上不得动弹。
顾乔道:“你们想控制的人是他,若是把他弄死了,你们岂不是白忙一场?”
“这个不用你操心,我有的是办法让他生不如死。”
顾乔看着小傻子被死死地按在地上,想起他剧痛发作时的样子,心中怒意滔天,他忍着胸口翻腾的血气对杜宇文道:“好,我把控制人心的法门告诉你,你先放了他。”
黄岐看到杜宇文的眼色,松了手上的力道,将小傻子的双脚也捆起来丢到墙边上。
顾乔对杜宇文说:“你靠近一点,我只告诉你一个人。”
他偷偷从袖子里滑出傻子的小木片握在手上,趁杜宇文走近将耳朵贴近他的时候,用尽全力将木片尖利的一头插进了杜宇文的眼睛!
杜宇文大叫一声捂着血流如注的右眼急急后退几步。
黄岐被他这一下子震惊了,这种拼了性命自损一万也要伤敌八千的性子倒是挺有气势,不过现在不是怜惜的时候。他一脚踢在顾乔的胸口,这一脚用了十成十的力气,顾乔整个身体飞起来撞在背后的墙面上,落地的时候哇地吐出一大口血。
小傻子见了这一幕,双眼通红地一路滚到顾乔身边,见他面色惨白、气若游丝,竟咬着牙哭了起来。
杜宇文心急自己眼睛的伤势,对黄岐喊道:“走!” 黄岐把令行禁止做得十分到位,当下便停了手,跟着杜宇文出去了。
傻子挣扎着靠近,顾乔见他满脸泪痕,露出一个安抚的笑意,“我没事。”
小傻子把脸挨着他的脸,“顾乔、顾乔” 地轻声喊着。
顾乔缓了好大一阵才蓄起力坐起来,想把捆住小傻子手脚的绳子解开。刚刚遭了重创,左手的半个手掌又肿得像包子,费了半天劲才把他手上的绳子给解了。
小傻子双手自由以后第一件事就是把顾乔紧紧地抱进怀里,在他心里,他和顾乔的拥抱就是包治百病的良药,就像他剧痛发作时顾乔抱住他一样。
顾乔轻轻拍他,“好了好了,不哭了,我没事。”
这人痛得咬伤舌头的时候都没哭,现在却哭得止都止不住,顾乔心下一片酸楚,知道这小傻子是真把自己放心上了。他叹了口气,哄道:“好了,不哭了,真的不痛。快把脚上的绳子也解开。”
傻子这才注意到自己双脚还捆着,弯下腰把绳子解了,又想起什么似的抬起起顾乔的左手,小心翼翼地把受伤的手掌捧在手心。
“没事,这里过几天就好了,” 顾乔声音有些沙哑,被黄岐踢到的胸口一说话就疼,他忍了忍,继续道,“我那一下伤他不轻,他这几天恐怕都不会来了。”
他再来就是要我的命了,顾乔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
小傻子捧着他的手,把他拉到自己身上靠着,“对不起。”
“为什么?”
“都是我害的。”
顾乔认真地看着他,“不是你害的,这是杜公、黄岐,还有他们背后的那些人害的。你不要自责,认识你我很欢喜。”
傻子低头看他的桃花眼,长长的睫毛有些无力地微微下垂,挡住了他眼睛里的一湾碧水。傻子心里有些发颤,但又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好像整个人都要被这一双眸子给吸进去了。
他看了一会儿,突然愣愣地问了一句:“你真的会通灵之术吗?”
顾乔轻笑一声,“傻子诶,你信吗?”
傻子还是那样愣愣地看着,顾乔又说:“如果真的有人可以控制人心、受万人敬仰膜拜,那这人不就是佛祖吗?”
控制人心的力量不是没有,威逼利诱、许以金钱和权力、绑架人质以威胁、甚至于用毒,这些都是下三滥的手段。古往今来那些圣贤人物,用德行和品格感染其他人,让人真心信服,也可以说是一种控制力。
顾乔没有力气跟傻子解释这许多,只是道:“凡是想通过邪门歪道达到目的的人,都会受到邪门歪道的反噬。”
第16章
当天夜里顾乔就发起了高烧,他神智不清地躺在牢房冰冷的地面上,一会儿觉得自己是在京城的家里,一会儿又觉得自己回到了儿时和父亲在一起。迷迷糊糊中感到有人抱紧了他,那人身上暖烘烘的,有一种让人安心的味道。
真好啊,他心里想着,就这么睡过去了。
顾乔昏迷了一夜,小傻子都快急疯了,他又痛又怕,隐约觉得顾乔要不好了,他无法想象这个世界上没有顾乔该怎么办,提心吊胆地睁着眼睛守了一晚上。
第二天早上,狱卒好像要比平时来得晚了些。小傻子看到人才想起来应该要找大夫,忙朝那人喊:“他病了!请大夫!”
狱卒没有抬头,但他也没有像以前一样放下碗就走,而是掏出钥匙打开了牢门。
狱卒进来,递了一套衣服给他,轻声道:“换上。”
来的人竟然是常幻!
小傻子激动地拉着常幻去看顾乔,“快看他!他病了!”
常幻瞥了一眼,蹙眉道:“先出去再说!”
两人合力帮顾乔换上了狱卒的衣服,傻子又换了自己的,和常幻一左一右搀扶着昏迷不醒的顾乔出了牢房。
常风等在楼梯口上面,他也穿着狱中官吏的衣服,但衣服和帽子的款式都有些不同。等常幻他们三人上来,常风便带着他们往外走。
楼梯上是一个不大的房间,整齐摆放着各种刑讯工具,几个狱卒歪歪扭扭地倒了一地。
常风带着他们一路走出监狱。
监狱外面是一个宽阔的前庭,出了前庭的大门就是街道了。也许是他气势太强,前庭遇到的人都对他弯腰行礼,常风神情冷淡地点点头表示回应。
还有三十步就走出门了,突然有人从外面进来。
“刺史大人,请!”
常风脚步一顿,右手放在了腰间的佩刀上。
一个穿着六品官服的人领着黄正贤进了门。
黄正贤这个人从七品小官混到正四品刺史,最得意的本事就是记人,只要是官场上的人他绝对是过目不忘。
进门看到一个眼生的五品狱吏朝他行礼,黄正贤确定自己从未见过此人,开口问道:“你是谁?新来的?”
五品狱吏没有回答,黄正贤那敏感的神经马上察觉到不对,刚要出口叫人,后面的一个狱卒抬了抬眼正好跟他的视线相撞。
黄正贤只那一眼便如遭雷劈,霎时间愣在当场。
那不是两个多月前来廉州视察水患的三皇子吗!为什么在这里穿着狱卒的衣服!
他那过目不忘的脑子有些转不过来,怔愣间五品狱吏已经带着人出去了。黄正贤马上追出去,街道上人来人往,哪里还有刚才那几个人的影子?
刚刚回过神,里头一个狱卒带着哭腔跑出来,“不好了!不好了!地牢里的囚犯越狱了!”
黄正贤听到地牢两个字只觉得头晕目眩,两耳轰鸣,什么都听不见了。廉州饥荒闹成这样,监狱都快养不起人了,哪里有多少犯人,关在地牢里的,就只有杜宇文安排的两个人!
这个狗日的胆大包天,竟然关了三皇子!难怪三皇子前脚刚说回京了,后脚禁军就来了,说是三殿下丢了要紧的东西,要秘密查找。
这哪里是三殿下丢了东西,这恐怕直接是三殿下本人丢了!被当成匪首关在廉州地牢里了!而且还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越狱了!
黄正贤被旁边的小官叫了几声才把吓得离体的三魂六魄给找回来,他发现自己抖如筛糠,几欲跪下。
那小官以为黄正贤是被囚犯越狱给吓到了,忙道:“请大人放心,已经派人去追了。”
黄正贤像突然被烫了一下,跳起来就往外跑,冲着马车叫道:“回府!回府!”
刺史府西院的客房里,杜宇文正给自己的右眼换药,黄岐静静地站在他的身后。听到有人从外面火急火燎地跑过来,黄岐动了动耳朵,并没有作出什么反应。
客房的门被砰地一声推开,杜宇文手一抖戳到了伤口,痛的他眼冒金星。
“你在干什么?” 杜宇文带着怒气道。
“我倒要问问你们在干什么!” 黄正贤一改在杜公面前的恭敬谦卑,恨不得马上跟他们撇开关系,“你到底关了谁在州府地牢里!”
杜宇文放下药瓶子,“你都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