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座静了片刻。
薛兰令的声音轻轻,尾音略微扬起:“你这样的人?”
段翊霜道:“善良的人。”
薛兰令道:“哦?”
段翊霜道:“坦诚的人。”
薛兰令笑道:“这是我说过的话?”
段翊霜道:“这也是每个人都说过的话。”
薛兰令偏过头去,不再看他,只将半张似笑非笑的脸露在光里。
薛兰令了然道:“段大侠的意思,是我与旁人一样,毫无区别?”
段翊霜没有说话。
薛兰令却也没有因为他的默认而发火。
薛兰令只道:“如此也不错——我本就和天底下的俗人相同,从无任何不同之处。”
酒楼的第三层安静得很。
窗外分明人来人往、接踵擦肩,可再高的吆喝声,也高不过这重重高楼,跃不过这窗台边角。
这里安静,静到甚至能听到呼吸的声音。
那般低而哑的声音落进了段翊霜的耳里。
像惊雷,更如狂风。
薛兰令同他说:“所以你一定要记住,我是个怎样的人。”
——若说他们是不欢而散,那只可说,他们之间还不能说散就散。
但行出酒楼时,薛兰令的确未再与段翊霜说一句话。
段翊霜本就是很沉默的人。
他一直如此,从前甚至能一整天一整月的不说话。
如无必要,他绝不开口——以至于穆常曾取笑他,若是再不开口,无瑕剑就需改为无声剑。
而现在,段翊霜又能像从前那样不说话。
他很沉默,薛兰令也沉默。
当两个人都不愿意交谈时,他们之间就会变得很疏离,很陌生。
哪怕并肩走着,也没人会觉得他们在同路。
——他们会很像两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或许他们本就是素不相识。
他们萍水相逢而已,各自都有各自的秘密,彼此都藏着不可说的心事。
——人都是有秘密的,人也有自己想要达成的目的。
段翊霜清醒的知道,他和薛兰令不是走一条路的人。
他们迟早会分道扬镳。
两个人沉默着走了一段路,薛兰令忽然停了下来。
段翊霜也跟着他停下。
他们停在了天机楼的面前。
——而之所以停下,是因为天机楼前,坐了一个人。
正当亭午,烈阳挂空,又热又烫,影子都快要缩成一个小点。
那人一身青衣,头戴文士巾,席地而坐,身边摆满了酒坛,看起来,就像个郁郁不得志的读书人。
然而他背上背了把长剑。
他也坐在天机楼前。
——通州九沐城里,以八大门派之一的斩月宫为主。
在这朝局动荡的时候,州府官员形同虚设,江湖势力大过一切。
斩月宫管辖着通州濮溪城内几家大型产业,九沐城中更是建设着天机楼,为来往江湖人提供情报。
天机楼对外的口号,从来都是无事不知无事不晓,可窥天机。
繁花似锦的九沐城,巍峨耸立的天机楼。
那青衣文士应该已经喝了很久的酒。
他浑身发着酒气,周围的人将他围得严严实实,还在低声议论。
——这已不是他第一次坐在天机楼前!
——他已在这里半个月了,雷打不动,风吹不走,总是坐在这处喝酒!
买醉的人竟然将醉买在了天机楼前。
片刻后,便也有人从天机楼里走了出来。
鬓边花白,胡子也白。
天机楼的管事已是个年逾花甲的老人。
拄着棍,佝偻了身躯,声音倒是洪亮:“俞侠士,你走罢!你要查的事情,我天机楼也无能为力!你还是尽早离开的好!”
这话冲进人群,顿时引得四处一阵惊呼。
人群里嘈杂一片。
——天机楼竟坦然说这世上有他们也查不到的事情!
——原来江湖上还有天机楼也束手无策的秘密?!
——究竟是怎样可怕的事情,能让天机楼都无能为力?
那青衣文士听了,低垂着头笑了起来,笑声不断,顺着他站起的身躯越来越响,直至他仰起头,仰天大笑,将脸色也笑得发红。
他站得不稳,因为很醉,整个人都摇摇晃晃的。
可他站了起来,瞬息之间,就已出剑!
剑在背上,他侧肩抽剑,快如风雷,惊似闪电,剑光扫去,就要闯入天机楼里!
天机楼管事却神情不变,只往后退了一步。
两旁的天机楼护卫立刻迎剑而上,与青衣文士缠斗在了一起。
他们共过了十六个回合。
那长剑被青衣文士握在手里,剑身却被寸寸内力震断瓦解。
剑成了一堆废铁,掉在地上。
青衣文士低低笑着,他俯身,捞起地上最后一坛酒,仰面饮了两口,摇晃着身子飘飘而去。
他高声道:“这江湖人人皆知八大门派,却无一人知八大门派!”
那身影越行越远,人群也随之散去。
薛兰令未置一词,却跟上了那道人影。
作者有话说:第二卷它来了!
本卷有:幼稚情侣(假的)吵架现场(真的),小翊吃飞醋大合集,神助攻的完美表现,cece
具体情节敬请期待!
第二十章
青衣文士走得不快。
他住在最偏僻的街巷中最靠里的院子。
院子是破败不堪的院子。
荒废了许久。
他能住在这里,正因为这里很凄凉,很破败,不会有任何人在意这里住了谁。
——这是他精挑细选的地方。
也是他不得不选的地方。
青衣文士是无处可去的人,他丢失了自己很重要的东西。
他喝得应当很醉。
推开门时,沉重又老旧的木门发出刺耳的声响。
他浑然不觉,只像脱了力般靠在木门上,往前重重迈了一步。
也许是醉得厉害,他想睡一觉。
不管是在哪儿,以后又会如何,对于现在的他而言,他只想睡觉。
于是他就真的闭上了眼睛。
可他没有睡着。
因为他听到了另外的声音。
——陌生的,带着几分笑意,让他觉得这白昼里起了阵风。
在偏僻的窄巷,寂寥的院外。
那人说:“饮酒误事又伤身,所以我很不爱饮酒。”
他顺着声音的源头转了头。
一眼望去,最先见到一双缀着亮光的眼睛。
眼睛真的很亮。
他见到这双眼睛,会想起世间璀璨的星。
但星光背后总是无穷无尽的黑暗——他望不见底。
他问:“阁下是何人?”
那人道:“一个很有好奇心的人。”
他又问:“阁下好奇什么事?”
那人仍然在笑,手里的白玉箫熠熠生辉。
薛兰令说:“你能让我知道的事。”
青衣文士姓俞,名秋意。
俞秋意是个剑客。
他的剑已经碎了,他还是个剑客。
因为他觉得自己的心还在苟延残喘,他还算是活着。
只要心在跳动,他未至最紧要的关头,他就绝不能算是死了,也就一直都会是一个剑客。
他背着长长的剑鞘。
剑碎了,鞘里不会装另一把剑。
这是身为剑者的尊严。
可这空空的剑鞘却也无时无刻不提醒他。
——他的剑碎了。
碎掉的剑是不会复原的。
俞秋意摇晃着身形将房门推开。
他进了屋,顺手解下腰间的细绳,把长长的空剑鞘放了下来,靠在墙边。
薛兰令和段翊霜跟着走了进来。
这间屋子很干净。
一尘不染的桌、一尘不染的椅子,铺着崭新被褥的床榻,新糊了窗纸的窗户。
这间屋子很老旧。
墙上是被风吹雨淋过浸来的青苔,四个角落都结满了醒目的蛛网。
俞秋意没有任何客套。
他拉开椅子,自己坐了上去,若有似无地打了个酒嗝。
他应该是很醉的。
因为他喝了很多很多的酒。
他在天机楼前几乎喝光了那酒坛里的所有酒。
但他坐在这里,眼神清明,不见任何醉意。
薛兰令便也在他的对座落了座。
段翊霜站在一旁。
他们三人并没有开门见山的你问我答,也没有疏离的彼此客套。
他们很安静。
直到俞秋意觉得自己的酒意更少了些。
俞秋意道:“你想知道什么?是关于我,还是关于天机楼?”
薛兰令道:“二者皆有。”
俞秋意淡笑道:“阁下就笃定我一定会说?”
薛兰令道:“我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情。”
俞秋意道:“看来阁下很有把握。”
薛兰令道:“这个世上除了生死,没有绝对不能把握的东西。”
俞秋意道:“也许我不在乎生死。”
薛兰令道:“但你需要知道真相。”
“真相?”俞秋意似乎听到了两个非常刺耳的字,他笑得更淡,声音也显得冷,“也许真相根本不需要被我知道。”
薛兰令的神情毫无变化,那只白皙的手也不过在桌上轻敲,发出三声闷响。
“你别无选择。你让我进来,坐在这里,就是为了告诉我所有的事。”
俞秋意忽而大笑。
他说:“的确,我早就无路可走,所以这件事情,无论是谁来问,我都会据实以告。”
薛兰令道:“那从何处说起?”
俞秋意道:“十四年前。”
薛兰令问:“十四年前?”
俞秋意叹道:“我有一位知己至交,名为梅慕白,他善使刀法,我善用剑,我们自幼一起长大,生活在一座极安宁的村子里。”
俞秋意与梅慕白约定,当他们一人剑法大成,刀法大成,刀剑相得益彰、默契十分时,便结伴离家。
——去江湖,去武林,去他们向往已久的地方,做他们向往成为的人。
——行侠仗义、惩恶扬善。
俞秋意道:“十二年后,我与慕白初出江湖,只知八大门派名声响亮,善名在外,心中憧憬,却不料我们运气也不差,在一次行侠之中,我们遇见了白阳山庄的人。”
白阳山庄的副总管看出他二人的天赋,立时便请他们二人拜入白阳山庄。
刀剑知己虽然心中向往八大门派,却也难免感觉茫然。
——深思熟虑之下,唯有刀者梅慕白加入了白阳山庄。
两人照旧可以一起行侠仗义,只碰面的次数要比往常更少一些,见面所能说的话,也比往常再少几分。
直到梅慕白加入白阳山庄的两个月后。
俞秋意忽然发现一个问题。
一个让他开始不断质疑,不断质问,甚至快要发疯的问题。
——两个月后,他与梅慕白所见到的次数,不过两次!
而且每一次的梅慕白,都让俞秋意觉得诡异。
他心底生疑,却没有多思多想,但到底埋下了怀疑的种子,只待那种子破土发芽。
一个月后,这种子破了土。
因为当俞秋意根据上次见面时留下的消息,在他与梅慕白约定相见的地方,他没能等到梅慕白。
——俞秋意等来了埋伏在此处的杀手!
他甚至来不及问,来不及思考,便和这些杀手厮杀在了一起。
刀光、剑影,月亮。
还有长长的溪水,汹涌的河流。
让俞秋意感到绝望的死境。
可俞秋意熬了过来。
他九死一生逃过了杀手们的围杀,掉入了河中顺流而下。
——他漂泊游荡,顺着河流飘进了濮溪城。
他留着一口气,在鬼门关前又回来了。
他回过头,思来想去,也没能想到为何他等来的不是梅慕白,而是一群非要置他于死地的杀手。
俞秋意留在了濮溪城。
但这事情远远是没有结束的,也不可能再结束了。
俞秋意彼时还有无限希望。
他觉得这所有都会是场无伤大雅的玩笑,这一切都不过是场不太高明的误会。
而半个月后,俞秋意的希望开始在破灭。
因为白阳山庄的人进城了。
进了城,这本是一件好事。
——俞秋意想要去问,问梅慕白的下落,问一问为什么那夜出现的竟然是杀手。
可他还没有来得及问。
梅慕白在话语出口之前,在靠近白阳山庄的人之前。
——他发现了,这白阳山庄的每个人腰间佩戴的令牌,都和那夜围杀他的杀手一模一样!
全然一致,分毫不差。
俞秋意心冷了。
他觉得冷,也觉得心寒。
他不知道这件事究竟是误会还是事实。
他不愿相信名门正道竟会做出这种事情。
——可他也不敢去问。
他没有这种胆量去质疑八大门派,更没有证据说服别人。
俞秋意只能继续南下,来到了通州的九沐城。
他为了进天机楼花光了自己所有的银两,要的,只是梅慕白的下落。
除此之外,他不在乎任何真相,也不想知道那些杀手和白阳山庄的关系。
然而天机楼收了他的钱财,却教他第二日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