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秋意的办法就是饮酒。
烈酒、淡酒,但凡是酒,他都会饮上一些。
尝不出什么香醇浓厚,或高或低的口感。
俞秋意只是想饮酒,所以他饮了许许多多的酒。
除了心事,俞秋意也有一桩不明白的事。
因而从人情世故来看,无瑕剑全然没有帮他的理由——更何况起初点头帮他的因由,竟是为了旁无名号的薛兰令。
这是个问题。
俞秋意问:“你如何能让无瑕剑这般信任?”
他认为这是段翊霜对薛兰令的信任。
正因为信任,才会不顾八大门派的名声,毫无利益可言地陪在薛兰令左右。
薛兰令却道:“你难道没有听到他说,他别无选择?”
俞秋意一怔:“别无选择?”
薛兰令笑了起来。
——“俞侠士,这世上绝没有无缘无故、无怨无悔,不要退路地帮助,所有人都是别有所求的。”
俞秋意道:“……你们不是朋友。”
薛兰令颔首:“我们唯有交易。”
俞秋意没有答话,他伸出手去,将一坛酒推到薛兰令的脚边。
“那就喝酒吧,”俞秋意说,“世间知心者少,知己者近无,知音难觅,能萍水相逢,行一段路,已是极为难得的缘分。”
薛兰令道:“俞侠士是在宽慰我?”
俞秋意道:“不,我是在宽慰我自己。”
薛兰令问:“你与梅慕白做了这么多年的知己,若是轮番追查之下,你得到的是他的死讯,你会如何?”
俞秋意问:“我要如何?”
薛兰令道:“我记得中原有一句话,叫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俞秋意摇首道:“若是他死了,那我也还要活着。”
薛兰令道:“我还以为知己之间当是生死相随的。”
俞秋意笑了, 他道:“断没有为了谁不要命的道理,能在如今这般世道活着已是不易,又为何非要寻死?”
薛兰令道:“你说得很是。”
俞秋意道:“只我听薛公子的态度,似乎很想见到为知己而死的重情之人。”
薛兰令道:“哪里,我自知道天底下没有这样的人。正因为没有,所以见到了,总要问一问。千万分之一若有那么一人,也许世道还不至于这般让人厌恨。”
“厌恨?”俞秋意悚然。
薛兰令此时却抽出腰间玉箫,指尖轻抚,淡笑道:“想听曲吗?”
——“我在家时,曾有人教过我好几首美妙的箫曲。”
俞秋意仍有些心颤,他道:“……洗耳恭听。”
薛兰令便执着白玉箫吹奏了一个短短的音节。
那声音将飞而去,悬于空中。
段翊霜走了过来。
箫声一止,薛兰令笑道:“哥哥还未睡吗?”
段翊霜握着剑,白衣黑发,蓝剑金穗,眼底结出一片冰霜。
他道:“若你不吹这一声,也许我就睡了。”
这句话里透出的话意教人有些微妙。
薛兰令竟也怔了怔。
片晌,薛兰令对俞秋意道:“如此,俞侠士,下次再得空闲,我们再好好谈心罢。”
俞秋意站起欲送。
段翊霜却道:“不必送了,我陪他回去。”
俞秋意迈开的脚步便骤然顿住。
两个人默然对视一眼。
俞秋意眉心微皱。
待段翊霜和薛兰令的身影都融进夜色之中,俞秋意方觉醒了神,弯腰捞起一坛酒,大口畅饮,打了个酒嗝,叹道:“……嘁,还说不是朋友!”
薛兰令回了屋。
这间屋子不算宽敞,却是这家客栈里最大的一间。
那屋门被段翊霜一手带上,关紧了。
薛兰令将白玉箫置于桌上,懒懒坐在桌旁,道:“哥哥找我有事?”
段翊霜道:“有。”
薛兰令问:“什么事?”
段翊霜道:“你要带我去找神医解毒。”
薛兰令道:“……哥哥是在怪我?”
段翊霜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他只道:“这里离益州只有一十三日的距离。”
也就是说,在道路畅通、风和日丽的天气,他们只需要走大约半个月的时间就可以到达益州,找神医解毒。
换言之,若遇到道路不畅,天公不作美的时候,那时间将可能是一个月,甚至一个半月。
这并不是没有道理的事情。
任谁身中奇毒,都不会想浪费时间在别人的身上。
薛兰令却笑了:“原来段大侠这么怕死。”
段翊霜的神情在烛光下亦是清冷漠然:“悍不畏死的人不少,但其中不会有我的名字。”
薛兰令道:“我搭救林氏兄妹的时候,哥哥尚不觉我在浪费时间。如今我不过略施援手,哥哥便怪我了吗?”
段翊霜道:“我没有怪你,我只是想早些离开。”
薛兰令道:“可俞侠士和天机楼之间的事情还未结束,那白阳山庄究竟有何隐秘,我还一无所知。”
段翊霜道:“薛教主既然这么好奇,何不自己探查?毕竟以薛教主的本事,来去天机楼与白阳山庄,应当不是什么难事。”
薛兰令顿了顿,他站起身,若有所思地绕行到段翊霜的身后。
这般危险的位置,任谁都要转过身去,避免被他偷袭。
段翊霜不会是这个例外。
因而他将将行至,段翊霜便要回身去看。
但段翊霜没能转过身去。
薛兰令伸手按住了他的手腕,身躯贴在他的背上,迫使他不能在这咫尺的距离中转身。
段翊霜心头一跳。
那心跳当真是越跳越快的。
像是紧张。
可紧张里夹杂着什么微妙情绪,段翊霜觉察不到。
他的腕间很冷。
因为薛兰令的手指很凉。
但近在耳边的呼吸却有些烫人。
段翊霜的脸很热。
他的心跳得太快了。
他甚至觉得自己开始有些浑噩了。
——这分明不应该的。
行走江湖的人本该是时时刻刻保持清醒的。
无论是什么人,离得是近是远。
任何人设身处地在此,都只会想要挣脱,想要反击。
——可段翊霜没有这个念头。
他的念头很乱。
乱到好像比他的心跳都要乱,乱成一团乱麻,乱得他呼吸也跟着那份烫意变得沉重起来。
薛兰令就在他的耳边说话。
声音轻得比夜里的那阵风还要柔软。
薛兰令道:“你在生气。”
段翊霜觉得自己的舌头也开始在乱。
他为什么会说不出话来?
竟然连点头摇头这样的动作都做不出来。
他只可沉默听着薛兰令说话。
好像自己就这般成了俎上鱼肉,再不能挣扎逃脱。
“你不讲理,”薛兰令说,“你说我与旁人并无区别,我也没有生气。可我什么都还没做,你就生气了。”
段翊霜掩在墨发下的喉结微微一颤。
薛兰令又道:“我从来不对你生气,无论你说了多少我不爱听的话,我都不曾生气的。”
再不讲理的人也要承认。
从没有一个魔教教主能比薛兰令更好说话。
耳边的气息是烫的。
每一句话的语调都像爬在心尖耳后的蚂蚁,让人觉得痒。
段翊霜哑着声音说话:“……我没有生气。”
薛兰令道:“你真的很不讲理,你仔细想想自己说过的话,哪一句不是在故意惹我伤心?”
段翊霜缓了缓,他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底气。
他道:“我只是在说实话。”
薛兰令道:“我与旁人没有区别?”
段翊霜张口,却又闭上。
薛兰令道:“以我的本事,出入天机楼与白阳山庄,也不是难事?”
段翊霜的脸开始红了。
段翊霜道:“……难道不是吗?”
薛兰令道:“确然,以我的武功,我能做到这些事。”
——“但,”薛兰令又轻飘飘继续,“从你的口中,这样的语气说出来,就很像故意惹我伤心的气话。”
段翊霜垂了眼帘,他问:“薛教主会伤心吗?”
“当然不会,”薛兰令的声音又是那么淡,“哥哥不是知道,我是个没有心的人吗。”
段翊霜道:“那无论我说什么,都算不上是故意惹你伤心。”
薛兰令道:“可是就算没有心,人只要活在这世上,就没有绝对毫无痛苦的时候。”
段翊霜闭了闭眼,他忍着唇间的发颤,道:“你离我太近了。”
薛兰令问:“正道翘楚、鼎鼎大名的无瑕剑,还会在乎我离得近还是远吗?”
段翊霜道:“我们不需要这般亲近。”
他话音落下,就想要起身离去。
可薛兰令按在他手腕上的手指力度却更重了些。
他蓦然偏首。
那双掩在长长睫羽下的眼睛在发光。
离他是很近的。
泛着金光的流苏顺着薛兰令高束的马尾垂落而下。
扫在肩侧,停在颈窝。
像极了抵在命脉的利刃。
他也就听到薛兰令在问:“谁需要和你这般亲近?”
段翊霜呼吸都停住了。
薛兰令又道:“你的知己挚友?与你有着过命交情的朋友?段翊霜,有多少人可以和你这般亲近,又有多少个不可以?”
心脏好像就在这一瞬间被紧紧扼住。
心脏似乎开始极慢极慢地跳动,从擂鼓巨震,变得越来越轻微。
想要说话,却一句也说不出口。
唯有喉结滑动了,咽下所有想说又无甚必要说的话语。
薛兰令松开手,起身道:“我会让你活下去的,所以不必再试探我。”
段翊霜颤抖着睫羽,目光静静落在了桌上的白玉箫上。
良久。
段翊霜有了力气,他也随之站起身来,将靠在桌角的剑握在手中。
握住了剑便觉得几分安心。
段翊霜道:“……其实你该知道,这世间没有多少个与众不同,万里挑一的人,无论江湖上有多响亮的名号,俗人终究是俗人。”
薛兰令却只留给他一句:“谨记在心。”
段翊霜握紧了剑,推门离去。
回屋的那条路明明近在咫尺,可他慢慢行去,却觉得远在天边。
方才听到箫声时的心绪翻涌,受制于人的无力回天,种种情绪烧得他混乱不堪。
他靠在门前,阖着眼,头半抵在门间。
段翊霜忽而叹道:“……我这个疯子。”
作者有话说:
小翊记小本本。
教主拿出更厚的小本本。
小翊吃飞醋,好过分哦。
教主还凶他,好讨厌哦。
所以教主到底有没有生气呢,不知道呢。
俞秋意:我应该在车底。
第二十三章
时至仲夏,九沐城内乌云罩顶。
雨将落未落。
天机楼发了令,请俞秋意几人再往天机楼。
这是自他们离开的第三日。
天机楼能在此时邀请他们,动作绝不能说是慢。
相反,还很快。
快到俞秋意甚至还没把那份绝望失望消退。
希望与光明就又摆在了他面前。
说激动吗,到底是有些激动的,握着令牌的手都会颤抖。
说平静吗,也应当是很平静的,因为俞秋意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就冲进天机楼里。
他只捏紧了令牌去见薛兰令。
叩响了门,先要拜谢薛兰令那一时兴起的施援。
然而当他拜谢过后,想要去见段翊霜时,薛兰令却道:“哥哥不会见你的。”
俞秋意的脚步停下。
薛兰令道:“你请不到他,我去请罢。”
俞秋意没有多问,他点了点头,站在原地,等薛兰令将段翊霜请来。
这时间并不长。
因为段翊霜的房间本就离得不远。
薛兰令甚至没有敲门。
那只手很白。
推开门的力道也不重。
那扇门一推开,就显出段翊霜的身影来。
薛兰令也没有请他。
他们只对视了很短暂的时间。
段翊霜抱着剑走出门来,目光扫过站在不远处的俞秋意,自己则先走去了前面。
俞秋意听过几些无瑕剑的传言。
一说他脾气古怪,惜字如金。
二说他目下无尘,眼高于顶。
三说他虽然钟情行侠仗义,但又不是非常嫉恶如仇的人。
说来说去,讲得最多的,都是无瑕剑的性子很冷清。
抱着剑与俞秋意擦肩而过的人真的很冷。
尤其是乌云罩顶的天色里,还刮着急急的风。
俞秋意下意识打了个冷颤。
薛兰令第二个与俞秋意错肩而过。
那张漂亮的脸大半张隐在阴影里,带着很浅淡的笑意:“还不走吗?”
俞秋意听到他问。
天机楼里一如三日前。
两边的台柜照旧各站了一个人,来往的人数极少,且皆佩有天机楼的令牌,身着天机楼的衣裳。
贺生言站在桌旁,见他们走近,拱手施礼,道:“还请各位落座。”
说罢,两方又靠来几个天机楼人,恭恭敬敬请他们坐下了。
茶水满斟,贺生言也随之坐下,摇扇道:“天机楼里极少饮酒,此番,我以茶代酒,先向俞侠士赔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