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琴弘和淡淡笑了。
他为黎星辰诊过脉,收回手道:“黎少侠很特别。”
黎星辰问:“我怎么特别?”
有琴弘和道:“我虽说极少行走江湖,但对于世间出了什么样的人,到底有所耳闻,看过一二,像黎少侠这样的人,我只在前些时日见过一个。”
黎星辰听他的话意,疑惑道:“我这样的人?”
有琴弘和道:“黎少侠可能从未听过,在这世上,有的人适合练剑,有的人适合习刀,有的人不善武功,还有一些人——他们是天生的药人之体。”
黎星辰一怔。
“何谓药人?”
“或许百毒不侵,或许生命力顽强,或许是极难过敏的体质,总之,”有琴弘和深吸口气,叹道,“药人难得,黎少侠也算是一个。”
黎星辰道:“这么说来,这倒是个很好的体质。”
有琴弘和颔首道:“确然。只不知黎少侠可否愿意做我的药人?”
黎星辰眨了眨眼睛。
他问:“这又是什么意思?”
有琴弘和道:“药人之体,自然便是可以做成药人的身体,黎少侠有能够成为药人的体质,能与我相遇,也算是天赐的缘分。只要黎少侠愿意,从此天下苍生,都可以得我们两人拯救。”
黎星辰不太能理解他的意思了。
这远远不是黎星辰以为的“药人”。
黎星辰只得道:“什么才是做药人?”
有琴弘和道:“我会在黎少侠的身上下蛊下毒,以此来鉴别黎少侠的药人之体适宜如何用药,过程或许会很痛苦,可一旦确定了,能用这药人之体研制出新的毒药解药,那便是造福天下的好事。”
“黎少侠的梦想即是成为与黎庄主一样的好人,这样的善事,想来黎少侠也不会拒绝。”
天色乌沉。
分明方才还算是敞亮,转眼间却已是乌云罩顶,狂风欲作。
天光不亮,略略吹来的风也有些冷。
薛兰令与段翊霜等在屋外,就只能在这杂草丛生的院子里吹冷风。
段翊霜是最先开口说话的人。
他道:“黎庄主没有救过你。”却是十分笃定的语气。
薛兰令道:“他救过我。”
段翊霜道:“你从来没有说过,你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恩人。”
薛兰令道:“因为我不需要总是强调谁对我有恩。”
段翊霜道:“你十二岁时就已被关在禁地里,又会是什么时候被黎庄主救过一命?”
薛兰令笑了起来,他意味深长道:“救人未必要真的来救过,也许只是他丢过一把剑被我捡到了,我用这把剑猎过野兽活了下来,那他自然就算是我的恩人。”
段翊霜道:“所以黎庄主根本不是你的恩人。”
“哥哥为什么总要把事情想得如此复杂,”薛兰令道,“我说他是,他便是了。”
段翊霜没有因为他话语里的撒娇意味而动容。
段翊霜只道:“你想对黎星辰做什么?”
薛兰令问:“黎星辰是你的朋友?”
段翊霜道:“不止是我的朋友,更是我的知己至交。”
薛兰令道:“你很懂他?”
段翊霜道:“我了解他,但称不上是懂他。”
薛兰令道:“天底下被你了解的人不少,有了一个穆常,还有一个黎星辰。”
段翊霜道:“他们都是我的朋友。”
薛兰令轻轻笑了,他靠近些许,低头道:“那我算什么?”
段翊霜眼珠一颤:“我们不算是朋友。”
“为什么不能算是朋友?”
“……世上没有我们这样的朋友。”
薛兰令道:“那依照我们的关系,无论我想做什么,你都应该很支持我。”
段翊霜道:“我只支持正确的事。”
薛兰令垂眼看他片晌,忽然在他唇上亲了一下。
薛兰令低声道:“跟在我身后,就是你最正确的事。”
段翊霜没有回答。
他站在原地,迟迟未动,被滚烫热意烧得满眼雾气,整张脸都在发红。
作者有话说:
我看古龙先生的武侠:这遣词造句,简单,明了,大气,自然,合理,完美。
我看自己写的武侠:算了。
薛教主,老转移话题人了。小翊明明要问黎星辰会怎么样,他就是不说,欸,就是转移话题。
本文又名《很会的十九岁教主与他很不会的漂亮哥哥》
有琴谷主好坏哦,就骗纯情少年。
黎星辰:?
俞秋意:?
有琴弘和:不要造谣,我都是为了全天下,这是造福世人的好事!
俞秋意:黎少侠,你去吧。
黎星辰:俞大侠,你去吧。
有琴弘和:不要争,你们两个一起,我们造福上下五千年。
俞秋意:嗯嗯我不在呢做事情去了挂了
黎星辰:…………
第四十六章
他们已有很长一段时日没有见面。
黎星辰很少想起他的这位知己至交。
因为他很清楚,友情不需要用一直回忆来维持,只要他还记得,那他和段翊霜之间就不会变得陌生。
段翊霜也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在江湖上出现。
他一贯如此,飘忽不定,捉摸不清。
他们就坐在房间里。
在黑夜。
黑夜里的蜡烛很亮,灯火就极刺目。
他们的影子映在墙上。
黎星辰道:“没想到会在浔城再见到你。”
段翊霜道:“我也没想到会在你受伤时与你再见。”
黎星辰苦笑道:“我受的这伤很不值当,”他叹息,“我没能把凶手拦下。”
段翊霜道:“至少你还活着。”
黎星辰点了点头。
他说:“可话虽如此,我却觉得,他当时并不想杀我。”
那一刀极快,极准,却又没有就着那准头砍下他的脑袋。
正正偏去一个角度。
这也是黎星辰这些时日来最想不通的问题。
黎星辰又道:“倒是你,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浔城?”
段翊霜反问:“你又为什么出现在浔城?”
黎星辰道:“我在找一个人。”
段翊霜问:“什么人?”
黎星辰道:“一个女人。”
他话语将落,又道:“这件事很复杂,却也不是不能告诉你。”
段翊霜轻轻颔首:“我来浔城,只是要去扶义城。”
黎星辰问:“你去扶义城做什么?难道是想来白阳山庄寻我?”
段翊霜道:“我要找一个人。”
黎星辰问:“什么人?”
段翊霜道:“或许是男人,或许是女人。”
黎星辰疑惑再问:“你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样的人?”
段翊霜回答:“渭禹城的事你不知晓?”
黎星辰霎时了然。
他自知晓这件事情,因为断珑居在北地的名声不小。
在江湖上,寂寂无名的门派若是出了事,是少有人为之伸张正义、寻找真相、刨根究底的。
但如同断珑居这样在北地声名不俗的组织,却在一夕覆灭后无人过问,这本身就是一桩怪事。
黎星辰道:“你想过问这桩事。”
段翊霜道:“既然我见到了,总该过问。”
黎星辰道:“多年未见,你还是这个样子,一点儿也没改变。”
“人总会改变,”段翊霜却说,“不过我的信念不会改变。”
黎星辰笑了起来:“你要去北地寻人,那我到时也可帮衬一二,不过在此之前,我尚有自己的事要做。”
段翊霜问:“你到底在找谁?”
面带笑意的人却没有立刻回答。
黎星辰坐在桌前,一手虚虚搭在桌沿上,他低着头,似在思索。
过了半晌,黎星辰叹道:“这是家事,也是丑事。”
“三个月前,我救了一个女人。”
这是家事的开头。
江湖上极少有人知晓,身为八大门派之一的白阳山庄内部,还有一座关押着“罪人”的地牢。
这里关押的“罪人”,之所以是“罪人”,不在于他们做过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或伤害过多少无辜之人。
只在于他们“背叛”或者“不服从”白阳山庄。
这座地牢被打造在白阳山庄的最深处。
在黎星辰成年之前,他对这座地牢是一无所知的。
直到他下地牢见过那个女人。
那是个看起来很年轻的女人,却已有很不年轻的年纪。
她甚至和黎庄主的年龄相仿。
可岁月在她的脸上竟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她看起来光彩照人,依旧漂亮明艳。
但黎星辰见到她时,她躺在枯草堆上,在地牢里,在阴暗潮湿、只有细微天光照亮的牢房里。
她没有任何表情。
没有害怕,没有期待,没有怨恨,空洞洞如同一个木偶。
她就躺在那里。
黎星辰以为她死了。
却能看到她呼吸时起伏的弧度。
他很好奇她。
他不知道她做错了什么,会被父亲关在地牢里。
也不知道她为什么既不害怕也不怨恨。
后来黎星辰才从看守地牢的人口中知道了她。
她叫明玉坠。
据说曾是一个罪恶滔天的魔教之人。
她是地牢里唯一一个与白阳山庄无关的“罪人”。
她从不是白阳山庄的人。
也就不存在“背叛”或“不服从”。
而她之所以被关押在这座昏暗的地牢里。
只因为她是个魔教妖女。
可他依旧很好奇她。
他甚至觉得十分奇怪。
无论是哪一个魔教,最终都是由武林盟与八大门派共同裁决。
上至教主,下至教众,或生或死,或疯或癫。
绝没有将人关押在地牢里的例子。
明玉坠不该在白阳山庄的地牢里。
可她就在那里。
每一次他下到地牢去看时,都会看到她躺在枯草堆上。
始终维持着那一个姿势。
似乎永远都不会动。
她不吃饭,不喝水,老鼠爬到她的脸上,她也不会尖叫躲避。
她像是死了。
——或许她恨不得立时就死。
可白阳山庄的人不会让她轻易去死。
每天都会有人勒住她的身体,从她口中灌入面汤粥饭,让她不至于饿死渴死。
她就在地牢里苟延残喘。
她活得好像很苦。
也许正因为活得这么痛苦,她才迫切想要去死。
但黎星辰觉得不是如此。
她活着,是因为她想要死,她却还不愿意去死。
她似乎在一心求死。
可偶尔她会哭。
她哭的时候没有声音,也不会动。
她的眼泪无声无息没在枯草堆里,只有零星的泪痕挂在眼角。
黎星辰见过她哭。
他就很想救她。
她让他觉得很怀念。
好像见到她,就见到了他早已亡故的母亲。
黎星辰开始向父亲求情。
他说“她曾经的魔教已经覆灭了这么多年”。
他又说“她已经没有武功了”。
他说了许多许多。
他也跪在父亲面前。
然后父亲问他:“你不会后悔吗?你的善良或许根本是错的!”
黎星辰反问:“那你不会后悔吗!”
他们不欢而散。
可最终他还是救了她。
因为父亲足够爱他。
当一个很有原则的人面对他深爱挚爱的人,他偶尔会抛下自己的原则。
黎明达就这样同意他带她出来。
——然而这并不是所有事情的结束。
不幸的是,这是所有让黎星辰几欲离开、逃离痛苦的源头。
黎星辰的神情在烛光里显得晦暗难明。
他苦涩道:“……明玉坠被我带出地牢的时候,她一直在吼叫,她骂我,她说她恨我,她看到我的脸就想吐,她要杀了我……”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恨我,我从没见过她。”
黎星辰深吸口气,又道:“父亲当时就等在地牢门口,她出去见到他就不再叫了,转而扑过去咬他。”
那也是黎星辰第一次见到温柔的父亲发火。
黎明达修的是外家功夫。
他的腿法生猛。
在明玉坠扑过去时,他就已抬起腿,踹出那一脚。
明玉坠就像一枚艳丽的红玉一样坠在地上。
她蜷缩着,抱着自己的腹部,鲜血不断从口中涌出。
黎星辰吓傻了。
他看着那张脸,太容易想起他的母亲。
他想起母亲死前如花枯萎的脸,想起母亲呕着血还笑着牵他的手,让他以后好好跟着父亲,要做一个懂事的孩子。
黎星辰想起很多。
他跪在地上,哭着求父亲救明玉坠,他要救她,因为他没能救下他的母亲。
父亲又一次同意了他的请求。
——但这真的是不幸。
黎星辰再见到明玉坠时,父亲在唤她“阿坠”。
她和他的父亲关系越来越暧昧。
黎星辰没有见过他们拥抱或亲吻。
但他却很清楚,他们之间的关系变得不再同最开始那般水火不容。
他愤怒。
他愤怒父亲背叛了他的母亲。
他想质问,却知道父亲不会回答他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