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历了这些事,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思考遥不可及永远没有可能的如果,还不如紧紧把握当下。
薛兰令唇角带笑。
目光依然落在庄珏身旁的长刀上。
他细细看它。
它很熟悉他,它如果有眼睛,也会去看他的。
因为他真的很认识它的主人。
它也真的非常想念他。
它的主人就是酒鬼。
庄珏很快就将这只兔腿吃完。
他糊上一嘴的油,用空出的那只手将垂下来的碎发往上捋,将明亮的眼睛露了出来。
庄珏其实也很年轻。
但他没有那么多时间整理打扮自己,他甚至懒得刮胡子。
他吃得急,扯下第二只兔腿时,还忍不住打了个嗝。
这种很没有形象的事却没有让薛兰令蹙眉。
薛兰令甚至还在笑。
薛兰令说:“你让我很容易就想起我的故人。”
庄珏大口咬肉,含混问道:“送我刀的那个故人?”
薛兰令摇首:“这把刀的主人。”
庄珏道:“这把刀的主人究竟是谁?为什么赠刀给我的人很不舍得,你也一直看着这把刀?”
薛兰令叹道:“他于我,如师如友,如知己,如知音。”
庄珏问:“那他现在怎么样了?”
薛兰令说:“他死了。”
庄珏眉头紧皱,道:“他为什么死了?”
薛兰令道:“为了救人。”
庄珏又问:“为了救谁?”
薛兰令道:“为了救我。”
庄珏一怔,他却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答案。
诚然他的功夫不算天下无双,却也不难看出薛兰令周身涌动的气场。
那是绝世高手才会有的气势。
无形无声,不会武功的人尚觉察不出那般令人胆寒的压迫力。
然而这样一个人,却还会被人所救,甚至有人为了救他而死。
庄珏疑惑道:“这是为什么?”
薛兰令终究将目光收了回去,落在一旁潺潺流过的河水上。
薛兰令道:“我也很想知道,为什么有些事情,总要发生在我无能为力的时候。”
庄珏道:“但现在你很有力量。”
他已不需要多做追问或再如何想象。
短短一句话,就足够让他明白这件往事有多沉重了。
因为他感同身受,他经历过一样的事情。
他也曾无能为力过。
无数次痛恨自己的年幼与孱弱,无数次恨天恨地,最恨的还是自己。
恨不得先一刀了结了自己。
因为从前太无能,才会什么都无法拯救。
这是挥之不去的梦魇乃至心魔。
越强大,越会痛恨自己曾经的软弱。
当拥有无可匹敌的实力时,更会怨恨这时光永远只会往前,而不肯回头。
庄珏又叹了口气。
他道:“说来,你方才叫住我,是不是因为看到了我的刀?”
薛兰令道:“我叫住你,是因为你在浔城做的事情。”
庄珏问:“那你又为什么敢叫住我?因为你的武功比我更高?”
薛兰令道:“就算我的武功不如你,我也仍然敢叫住你。”
庄珏奇道:“这又是为什么?”
薛兰令笑了笑:“因为你没有对黎星辰下杀手,这证明你杀人有一定的理由。”
庄珏挠头道:“黎星辰是谁?”
薛兰令道:“上一次与你交手的人。”
庄珏这才想起,他一拍头,惊道:“原来与我交手的人是白阳山庄的少庄主!我当时只顾着把他赶走,只觉得他眼熟,却没想过他是谁。”
薛兰令道:“你砍下的那一刀,只在于限制他的行动,最终也没有让他伤得多重,没有取他性命,也没有让他半死不活,足可见你并非残忍无情之人。”
庄珏问:“可是为什么你笃定是我不想杀他,而不是我杀不了他呢?”
薛兰令抬起眼帘看向他。
沉默片晌,薛兰令轻道:“一个用刀的人,如果能一刀劈中另一人的肩脊,那只代表他可以杀了他,而他没有杀他。”
庄珏悚然一惊。
“你也会用刀?”他问。
薛兰令道:“我会用刀,可我不用刀。”
庄珏道:“你来找我,是想要帮我?为什么?”
薛兰令道:“因为我觉得让断珑居覆灭的人,与你有关。”
庄珏瞪大了眼睛。
他正要否认,薛兰令已先一步开口:“我的故人,也许就是这桩悬案的真正凶手。”
庄珏便问:“你想要见他?”
薛兰令却摇首:“他不想见我,我也不想见他。所以我才会找到你。”
-
花吟正在写信。
她想将近日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写给她的师父。
她的师父是天鹤府的长老。
浔城是她的故乡,她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这里,去灵门城拜师学武。
可她不喜欢这里。
这些年里,她每每路过这座城,哪怕只是进来歇息一个夜晚,她都会感到很压抑。
沉重,让她难以呼吸。
因为这里的每个人都让她觉得很不可理喻。
她甚至想不起自己为什么会出生在这里。
她只记得有一个人说什么也要把她送出去,让她逃走,去飞翔,要让她离开这里。
然后那个人再也没有来见过她。
她也没能再找到那个人。
花吟很有天赋,她适合学武,天鹤府的人也对她很好。
天鹤府不是她拜入的第一个门派。
但却是让她感觉最像家的地方。
师兄师姐们对她温柔,长老掌门对她也很和善,她就像是在娇宠里长大的一样。
她知道自己过得很好,很幸福。
在这江湖上能找到这样一处安身之所,本就是幸运的。
她也很知足。
如果没有她的朋友汤妙写信求她帮忙,她也的确是不想回到浔城的。
汤妙不是浔城的人。
汤妙是她前两个月在灵门城遇见的一位姑娘。
身世很苦,待人却很好,也极善良。
花吟喜欢交朋友,她也就和汤妙成为了朋友。
汤妙帮过她,她便随时准备报答。
所以她接到汤妙的来信后,便马不停蹄赶来了这里。
可她没有想过会遇到这些事情。
依照她在天鹤府所学的本事,她本该很快就找出凶手,解决完所有之后立刻回去。
但她没有见到汤妙。
甚至还赢不了那莫名其妙、神鬼难测的凶手。
花吟写信便是为了请师父帮她想出应对的方法。
她擅于提问,不会委屈自己,也不爱逞强。
她写着信,突然想起也是这样一个一灯如豆的深夜,那个人把她推得很远很远。
她想靠近,那个人却吼她,骂她,让她滚开。
那人是不是很恨她呢?
花吟不记得了。
那人为什么又要赶她走呢?
花吟还是不记得。
她只记得自己那时还很小,驾马车的老爷爷哄她,说:“女娃子,不要怕,老头子把你送到灵门城,你就不用怕了。”
花吟想,她有什么好害怕的呢?
她完全记不起来了。
可她始终没有忘记她姓庄。
哪怕送她走的人让她必须改掉她的姓氏,忘记她的名字。
她也还是牢牢记住了。
她叫庄珺。
作者有话说:
花吟是妹妹,没想到吧!
明天就入V啦,当天更新+,之后更三休一(还是想偶尔休息一下),宝宝们支持正版!
目前为止第三卷的重要人物都串起来了,细心的朋友就会发现,谜底就在谜面上。狗头
第五十章
有琴弘和从屋中走了出来。
这是他第二次走出屋子。
这一次他走出来,就没打算再回去。
他整理好药箱,洗净了手,转身向薛兰令点了点头。
薛兰令便跟着他往院外走去。
他走在前方,走得不快,阳光最先照在他的脸上,再洒向他的衣摆。
然后他又停下。
在阳光找不到的巷口,他们站在了阴影里。
他开口说话:“我检查过了,黎星辰的身上没有任何痕迹。”
薛兰令问他:“你想在他的身上看到什么?”
有琴弘和道:“依照我对黎明达的了解,以他丧心病狂的程度,难保不会将什么了不得的隐秘放在黎星辰的身上。”
“可惜——我什么也没有发现,”他叹了口气,“若黎明达真的放了什么秘密在他身上,那我大可以用治伤的借口将它取出来。”
他觉得遗憾。
他做好了完全的准备,随时都可以剖开肌肤,划开皮肉,去检阅皮囊之下的“隐秘”。
可黎明达却没有给到他这个机会。
薛兰令却不觉得遗憾。
“黎明达不会舍得这样对待他唯一的儿子。”
无论黎明达是如何丧心病狂的人,薛兰令都不会去这样想。
他虽然很恨他。
也知晓黎明达究竟是个怎样毫无良知的人。
但这不代表他就会觉得黎明达不会心软。
恰恰相反。
在薛兰令看来,越是没有良心的人,越可能有着非同一般的良心。
正因为良心全部积压在另一个人的身上,所以世上的每个人都得不到黎明达的良心。
有琴弘和说:“这就让我很失望。”
薛兰令道:“你如果实在想做,大可以现在继续去找个借口,也不必总是想着要为我做事。”
有琴弘和却摇了摇头。
他的确想检阅黎星辰皮囊之下的隐秘,却也并非全部都是为了薛兰令做事。
“这江湖上稀奇古怪的事情多得是,”他说,“我见过有人将藏宝地图刻在亲生儿子的背上,也有人将秘籍藏在自己的肚子里,当然,最最让我印象深刻的,还是一个毒医。”
他提到这个毒医,脑海里便浮现出当时的情景。
丝毫毕现,清晰深刻,当真是终身难忘了。
他笑道:“他给自己的徒弟隆了一对这个——”有琴弘和双手罩在胸前,悠悠继续,“为了藏匿自己精心培育的两只母蛊,甚至逼迫他的徒弟学女人说话、做事,还为徒弟相好了一门亲事,好继续研制他的毒蛊。我找到他时,他们两个都疯了。”
“一个高声叫着‘我一定会研制出天下间最毒的蛊’,一个又哭又笑已分不清自己是男人还是女人。实在可怜。”
然而他脸上的笑意未减分毫,不见任何怜悯。
甚至可以说,他表现得很有兴趣,似乎如果不是条件不允许,他也想尝试一二。
薛兰令漫不经心地听罢,淡淡道:“黎明达不可能对黎星辰做这些事。他喜欢明玉灼,那个女人死了,他只会把黎星辰保护得更好。”
“明玉灼”这个名字,这样的三个字,有琴弘和并不陌生。
他听到明玉灼时,也就随之沉默。
阴暗的窄巷里安静了许久。
有琴弘和道:“也是,如果明玉灼后悔了,那也许我们都见不到黎星辰。”
他说到这里,忍不住想笑,“她如果后悔,那她就会掐死他,把黎明达的所有指望都毁灭掉。”
“可黎星辰还活着。”薛兰令语声清冷地做了结尾。
黎星辰还活着,意味着明玉灼最终也没有后悔。
意味着她在走到生命最后的那一刻时,依旧不愿意放弃那条路。
她坚持着走到了尽头,走到黑,走到不能再回头。
她也许后悔了,又或许根本没想过后悔。
尽头的风光也不知道够不够绚烂、璀璨,值得让她一条路走到黑。
有琴弘和想起过往种种,不免叹息。
他说:“爱情真的是很可怕的东西。”
他说这句话时,薛兰令的目光正好落在一旁漆黑的檐角上。
阳光也嵌在那上面。
可漆黑就是那么黑,无论阳光怎么去温暖融化它,它也不愿改变它的本质。
薛兰令的声音很轻。
“所以永远也不要爱。也许血浓于水,也会反目成仇,也许出生入死,仍会背弃兄弟。这天底下最不值得信任的就是‘别人’,唯一能信任的也只有自己。”
有琴弘和一怔。
他们彼此沉默了片刻。
有琴弘和忽而问:“你会想见明玉坠吗?”
薛兰令轻轻笑了:“如果她还有胆子,还有命来见我,那我会见她的。”
“可她不敢见我,也不配来见我,她也不想见我。”
有琴弘和也扯出个笑容,他伸手搭在薛兰令的肩头,凑近了问:“如果,我是说如果,你们见到了,你打算对她说什么?”
薛兰令便配合着回答:“我什么也不会说,因为她不敢来见我。”
-
滚烫的阳光洒落而下。
他抬起手,只勉强遮住一点灼人的光。
段翊霜就站在门前。
他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又为什么站在这里。
但很快他就将事情想得清楚。
因为他看见了薛兰令。
他看到薛兰令从阴影中慢慢走到光里。
衣摆绣着的金线华丽且亮。
他目不转睛地看他。
每次凝望时,他都觉得自己在将薛兰令仰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