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是那个想得更多的人。
他趁所有人都走了,便行到庄富商的面前。
看着这个曾经一脸笑意形容富贵的男人如今狼狈不堪。
他觉得同情。
可同情之后有好多好多淹没而来的快意。
他低头问:“玉麒麟该怎么用?”
庄富商不看他,也不曾回答,只哽咽着唤夫人的名字。
他骂道:“别他奶奶的给脸不要脸!他们都傻,我可不笨!光有玉麒麟有什么用,一定有什么口诀吧!神仙的东西凡人怎么能说用就用的,快说,是不是要供着?”
庄富商就抬起头看他。
那张脸双眼通红,脸色惨白得像是雪做的。
庄富商哈哈笑了。
笑得很急,笑得不断咳嗽,笑得眼泪都流了下来。
庄富商说:“你不笨……哈哈哈哈……你不笨……哈哈哈哈哈……你笨,你蠢,你们都是疯子!”
他再没有忘记那一刻。
因为下一瞬间,他已高高扬起手中的玉麒麟,往下狠狠一刺!
他回忆到这里,猛地闭上眼睛。
风雨好急。
他觉得冷。
他裹紧衣裳,往窗前走去,停住了,开了一扇矮窗,远远儿望着无尽的黑夜,与黑夜里偶尔亮起的雨。
他什么都还记得。
那种滚烫的,又带着点凉意的东西,喷溅在他脸上、身上,打湿他的衣裳。
像这场急雨。
凉凉的雨丝被风吹进屋中,落在他的脸上。
好冷。
他重重打了个喷嚏。
他继续望着浓重深沉的黑夜。
他看不到雨。
那时他也什么都看不到的。
他的眼睛蒙了一层红红的雾。
他听到有人在身后尖叫,很刺耳,很讨人厌烦,他怒吼着转身,手下顺势拔出了深陷在皮肉里的玉麒麟。
他恍惚间看到一个漂亮的小仙子。
他失神了片刻。
屁股便被人用大力推了一下,他猛地踉跄。
他看见庄家的小少爷死死抱住那个小仙子,冲他吼道:“滚!你这个坏人!你滚!不要伤害我妹妹!”
他便真的往后退了。
他想,他已经帮助天意惩罚了贪婪的庄富商。
他并不是真的想杀人。
至少庄小少爷是无辜的,庄家小姐也是无辜的。
他扯出一个笑来。
他对庄珏说:“小少爷别怕,坏人已经死了,都是我帮你们的。我是在帮你们、帮老天爷呢,你看,现在他们都死了,你们自由了!你们会很幸福的。”
庄珏却依旧用仇恨的目光看他。
他知道,这都是因为年轻。
只要活到他现在这个岁数,就该知晓他做的是如何正确的事。
他低头看着手里的玉麒麟,痛惜怜爱。
他细心擦拭,把所有血迹都擦得干干净净,让玉麒麟重见天日,一如初见般一尘不染。
这便是很好的事了。他微微笑着。
闪电乎乎闪烁,他深情凝视手中的玉麒麟,看它在闪电的光里散发耀眼的颜色。
真美。
他得到它,虽然没能得到财富,却坚信终有一日会拥有的。
他拥有它。
屋外的风骤然响起。
不同于方才呼呼作响,这一次,风竟像是什么在轰鸣。
比雷声更急。
这狂风涌来,风雨闯入,就迷了他的眼睛。
他下意识抬手去挡这场风。
玉麒麟不见了。
他慌忙放下手,在狂风大雨里努力睁眼看去,玉麒麟碧绿的影子正在风里。
它在飞,它飞出去了。
他就要失去它!
他不能容忍这种失去!
他跌跌撞撞往屋外跑去,脚下踩在蒲团上陷进半寸,他暗骂一句“晦气”,一脚将蒲团踹到角落里。
他眨眨眼睛,教自己更看得清些。
然后他推开门,跑进了雨里。
碧绿的影子就在风里。
在雨中。
他一路追去,一路飞奔,他看着玉麒麟的影子,伸手想紧紧握住。
可它离他总有一段距离。
它在飞,它好像不允许他触碰。
它在埋怨他责怪他吗?他得到了它,拥有着,却不知道该如何使用。
他想是的。
他张开口,雨水灌进他的喉咙里。
他呛得直咳,却还是固执地开始许诺。
他许诺玉麒麟财富、荣华、唯一的关心,许诺他对它虔诚、热爱,永远忠心,他许诺着只要它停下,他愿意为此付出任何代价。
它却不理他。
它还在飞,它飞得越来越远了,它还在跑,好像要把他牢牢甩在身后。
他决不允许!
于是他也跟着飞了起来。
他飞着,他感觉身体很自由,很轻松,他已能在风里追上玉麒麟的影子。
原来天终究还是偏爱他的。
他对神佛的虔诚,天也看在眼里。
他能在风里飞了,就连雨也不再能遮挡他的眼睛,迷惑他的视线。
他眼前空茫茫一片,白白的,只有那道碧绿的影最亮,最显眼。
他飞啊,他跑着,他衣袖飘飘作响。
他越来越轻,飞得越来越高了。
伸出手,他竭力伸直了自己的手指,他感觉到了,他正触碰到它。
玉麒麟不再飞了。
他把它牢牢握在了手中。
它冰冷,在他的手心里却这么滚烫,这般灼人。
他含笑闭眼,身体重重落了下去。
庄珏走进了屋。
风雨吹得很急,供桌上的如来佛祖眼里全是雨滴,身后的三清祖师像洇出一片水迹。
这算是什么呢?庄珏低笑摇首。
他走到窗台前,蹲下身,捡起那支落在地上的玉簪。
簪上的麋鹿栩栩如生。
他笑了笑,用沾满鲜血的手指抚摸上了它的鹿角。
作者有话说:
这一章竟是我一个小时完成的,我都震惊。
比较意识流的一章,因为给这个人定的调子是这样的,所以他结束戏份就比较用点儿那种味道。
当然还是庄哥动的手,不过描述得有点儿多行不义必自毙的、报应的味道。
不要迷信,但对神佛要有敬畏心。
我自己觉得这一章传达的感觉很到位,不知道大家感觉怎么样,我反正自我感觉良好(..)
第五十二章
花吟收好书卷下了楼。
她在等人。
她在等孟屿。
楼下空空荡荡没有一个人影,她挑了个位置刚刚坐下,就等来了孟屿。
孟屿擅长拳法。
他身躯高大,双臂极有力量,却是个很心细的人。
孟屿与她隔桌对坐,先关切道:“看你面色不好,在想什么?”
花吟叹道:“我有些担心汤姐姐,我怕她出事。”
孟屿没有见过汤妙。
他人生中很少出现陌生的女人,因为他自小到大都是跟在师父身后。
年幼时在山中习武,少年时出山拜派,如今他拜入天鹤府,已是第十二个年头。
他见过的女人很少。
但汤妙无疑是个神奇的女人。
他没有见过她,却感觉自己应该见过她无数次了。
因为汤妙很有意思。
在花吟的形容里,汤妙应是个很温婉的女人。
可她和花吟这样的江湖人相处,竟没有任何不适甚至偏差。
她似乎天生就在江湖之中。
花吟是很佩服她的。
孟屿也一样。
不过他们彼此对汤妙的佩服并不相同。
正如花吟佩服汤妙的洒脱。
孟屿最佩服的,还是汤妙能将花吟收拾得服服帖帖的手段。
从前提到汤妙,花吟总有许多稀奇古怪的想法。
盘算着哪天去西州买卖玉石,哪天下南方去画舫里喝酒。
所有想法都会加一句“我和汤姐姐”。
但这已不是从前。
如今提到汤妙,两个人都无话可说。
因为汤妙失踪了。
她寄出一封信,指明让花吟来到浔城之后,就再也没有了音讯。
孟屿也叹了口气,他宽慰道:“汤姑娘不是什么愚笨软弱之人,她离开,也许只是因为恰好有别的事情需要她去做。”
然而他们对他的宽慰心知肚明。
原则汤妙绝不会是一个会不辞而别的人。
她无论遇到什么,要做什么,若她当真有事相托,请过什么人,必然会留下消息。
可汤妙没有。
但他们没有更多时间来担忧汤妙的下落。
花吟深吸一气,拭了下眼角,道:“不说这个了,师兄,你可有什么发现?”
直至此时,孟屿方道:“我们在城外不远处发现了一具尸体。”
花吟豁然站起,惊道:“你怎么不早说!”
孟屿挠头道:“我还不是看你面色不好,想着先关心关心你。”
花吟又气又笑,忙问:“那他们都知道了吗?”
孟屿道:“这尸体还是那位薛侠士发现的,我回来的时候就连黎兄弟也去了。”
花吟立时伸手把他拉了起来,拽着他的手臂直往外走。
城郊不过两里地。
说长绝不算长,但已到了“出城”的距离。
那具尸体就倒在地上。
一夜的急雨把血迹都冲刷得干干净净,如今裸露在土地上的,也就是白到透明,没有任何血色的皮肉。
这个人是被拦腰斩断的。
他的手攥得死紧。
他上半截身体离自己的双腿甚至还有好一段距离。
面带微笑。
似乎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上下两半已经分离。
竟似连痛的感觉都没有。
这般诡异的景象落在众人眼里,花吟紧蹙眉头,偏首叹息。
他们都对这具尸体有着不同的想法。
为什么这个人会出现在城郊?
这个现场又为何会如此诡异?
他是谁?他做了什么?他究竟是城里的人,还是城外的人?
——唯有段翊霜站在不远处,目光静静落在薛兰令的脸上。
他看他。
薛兰令的侧脸也带笑意。
唇角勾起的弧度似真非真,教人看不真切。
他却看得很认真。
他将薛兰令每一寸肌肤都纳入眼底,极专注地看着,还能从那半张昳丽的脸上觑出令人痴迷的艳色。
浓密弯翘的睫羽,盛入眼中的一池光影。
薛兰令站在他身边。
似乎永恒如此令人动魄惊心。
他看了很久。
久到薛兰令转头问他:“看我做什么?”
段翊霜道:“我们见过他。”
薛兰令轻轻点头:“我们的确见过。”
段翊霜道:“那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薛兰令问:“他为什么不能在这里?”
段翊霜道:“我们见到他的那一天,他分明很恐惧离开自己的屋子。”
薛兰令淡淡一笑:“你说得不无道理,一个恐惧走出屋子的人,又怎么会愿意自己走出去——那你想想,能是因为什么?”
段翊霜蹙眉道:“他可能受人威胁,不得不出来,也可能并非死在这里,而是被人转移了尸体。”
薛兰令道:“那又会是谁杀了他呢?”
段翊霜抬眼看他。
他盈满光华的双眼正倒映着段翊霜的脸。
段翊霜问:“你觉得是谁杀了他?”
薛兰令依旧唇角带笑。
他低声回答:“我觉得是天意杀了他。”
-
“惨、这确实很惨!”
有琴弘和洗净了手,懒懒坐在摇椅上,方对众人说道:“凶手一定是用刀横劈,从最精确的地方砍进他的皮肉,完全从骨缝穿过,才能将人切得如此完美。”
“因为这刀实在是太快、太绝、太果断,这人甚至察觉不到自己的上下两半已经分开,腿还在往前,身体也根据惯性往前直飞,他估计到死的时候也不知道自己死了。”
孟屿站在花吟座位后面,闻言一把按住椅背两边,问到:“这么说来,凶手是一个很擅长用刀的人?”
有琴弘和颔首回答:“如果是一个不善用刀的人,那他定然做不到如此精确,这是哪怕无数次练习也练不出来的,人体虽然共通,到底也有一定差异,他若是不善用刀,那必然要杀成千上百个和这人身形丝毫不差的人,才能练就如今的程度。”
“所以他一定会用刀。”黎星辰道。
花吟问:“那会用刀的,岂不正是一人围困浔城的那个凶手?”
有琴弘和道:“还有第二个用刀的人有必然杀人的动机吗?”
孟屿道:“我不会用刀。”
花吟也随之摇首。
黎星辰苦笑:“我现在别说用刀,我就连提起木棍,都会让伤口重新开裂。”
有琴弘和道:“也许又有江湖上的什么人路过这里。”
花吟道:“那我们需要想个办法把凶手引出。”
孟屿也道:“正好,反正现在我们人数也足够了,薛侠士与段侠士的武功更是不俗。不如我们出个诱饵,顺便把围困浔城的那位凶手给引出来。”
黎星辰也赞成这个提议:“不错,但我们谁能出去做这个诱饵?”
孟屿道:“不能让师妹去。”
黎星辰道:“也不能让我去。”
有琴弘和也道:“我是大夫,我自然是不用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