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开始做梦。
梦到庄家那夜的哭嚎,梦到他们踏破门槛时的巨响。
梦到许多当时一晃而过,却又让他们记在心间的种种。
也许有人觉得这是报应,有人想这是庄家的人阴魂不散,他们过了很漫长的一段时间,直到他们努力将这件事抛之脑后。
十六年过去。
谁也没有想到,会有人再度提起。
会有一个人翻开沉沉积压在书架里的卷宗,找到那卷“庄家灭门一案”的细节。
上一任城主只写了两个字。
意外。
他们彼此包庇,将这桩惊心动魄的讨伐压在浔城。
却偏偏有这样一个人。
他翻开了写着“意外”的卷宗,又不认可城主的评判。
他说他要追究一个真相。
那真相又能是什么呢?
浔城里的人都被黎星辰聚在了一处。
他们或站、或坐,或抱着婴孩沉默地看着,所有人的脸色都很苍白。
所有人的神情也很苦涩。
黎星辰问他们:“当初究竟发生了什么?”
没有人应答。
他们若要说,谁都是在认罪,谁都要接受惩罚。
可若他们都不说,那真相就会永远关在他们心底,关在这座狭小的牢笼里。
——毕竟知晓真相的人死了,而他们活着,亦懂得守口如瓶。
-
几辆马车停在了渭禹城前。
汤妙最先从马车里走下来。
他们绕了路,却是绕了一条近路。
她很清楚浔城发生了什么事。
那却不是她现在要做的事,她另有要事去做。
汤妙要去见一个人。
这个人薛兰令也见过。
这个人就是王小四。
王小四是谁?
王小四是渭禹城中有名的情报贩子。
他卖许多情报,真的假的,他骗很多的人,凭借自己的轻功躲避寻仇。
他在接到薛兰令的消息时,还未想过自己会见到什么样的人。
直到他看见了汤妙。
汤妙是从屋外走进来的,她穿了一身桃粉衣裳,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肩侧,像水墨晕染在了桃花上。
她径直走进屋子,一掀衣摆,就坐在了桌旁。
王小四还在剥花生。
他一见她走进,眼睛都挪不开。
因为她生得很漂亮。
她的美很奇妙,很特别,好像所有人见到她,都必须要为她心动才对。
王小四见过与她极相似的人。
那却是个男人。
男人看男人,再如何看,至多也只是欣赏。
但男人看女人,越看,越易心动。
王小四手里捏着花生,心跳起来,就连如何剥开这对外壳都忘记。
他竟不知自己要见的会是这样一个人。
若是早些时候告诉他,他今日必定将自己好好打扮,早早儿等在屋外迎接她。
可现在他们已经见到了。
在他最散漫的时候。
王小四红了耳朵,他坐直了身,眼睛不敢再往汤妙的方向看。
他木愣愣问:“你就是汤姑娘?”
汤妙笑着回答:“是,我就是汤妙。”
王小四道:“我还以为汤姑娘会晚些时候到。”
汤妙道:“因为我要做的事情很重要,多等哪怕一刻,我都担忧会出现变数。所以我今日来得很早,只为了早些时候与你商量。”
确然,他们在此处相见,本就是因为同一个人,同一件事。
王小四想到与薛兰令的通信,不由问:“汤姑娘又是怎么结识到薛大侠的?”
汤妙淡淡笑了:“原来你唤他薛大侠……我与他结识,却有一段很长很长的故事,这故事如今说来,也不过四个字。天意弄人。”
她将一段话说得很简洁,有几分点到即止的意味。
王小四也不好多问。
王小四便提起他们今日相见的缘由。
“特意将汤姑娘从北地请来,薛大侠究竟想要做些什么?”
汤妙道:“断珑居惨遭灭门,这样的大事,竟未能在北地掀起多大的风波,依你所见,这是否有些不太寻常了?”
王小四道:“的确有些不寻常,但江湖上本就是如此,有些事情或许不算什么,却被闹得人尽皆知,谁都能说上几句,有些事情明明惊天动地,却又连点儿风声也听不见。”
汤妙道:“那这些不算什么,却人尽皆知的事,和这些惊天动地,却无人知晓的事——它们之所以发生,难道不正是因为,这很不寻常吗?”
王小四听罢,亦是点头承认。
他道:“按理来说,实不该如此。”
汤妙道:“这便是他要我来做的事情了,他觉得断珑居覆灭一事另有隐情。江湖上谁都不过问,他却想过问,他想过问,便是我想过问。”
王小四道:“可这又有什么好处?”
汤妙摇首轻笑,她眼尾飞起,像是在递送秋波,她娇声道:“若是天下的人做事,都要想自己有没有好处,那岂不是太过凉薄?你我既然在此处相见,虽是初逢,却也意味着我们缘分匪浅。”
“既然你我皆有缘分,那我想做的事情,你自然也会想做。世上知音难觅、知己难求,同道者更是寥寥无几,甚至有人终其一生都在独自行路。如今我们能有机会同进同退,为不明不白灭门的断珑居伸张正义,这难道不是人生最痛快的事情?”
她话音落尽,王小四听在耳里,心跳不觉加快。
他垂下头,颇有些自惭形秽:“汤姑娘说的是,是我浅薄了。”
汤妙依旧是笑着的。
她似乎并不认为他浅薄,她甚至还会柔声宽慰他:“哪里,我亦明白,像王大侠这样的人,以前是从未做过这些事的,一个人极少做的事,于他而言自然是陌生难辨的,不知如何做、该不该做,本就是极正常的事。但汤妙相信,王大侠一定会做,也会做得很漂亮。”
她很懂如何说话。
每句话都说得没有破绽,教人听了,只想点头。
王小四挠着头,张了张嘴。
他自认不是个胆大的人,也并不是个好人。
可被这样长相美艳、语音温柔的女人叫作“大侠”,想必世上没有哪个男人能逃得过这份恭维。
王小四做不到成为这个例外。
他终究道:“那汤姑娘想要我做些什么?”
汤妙道:“王大侠是渭禹城有名的情报贩子,而获得情报的地点,往往就有许多知晓情报的人存在。”
王小四问:“你想我去结识那些人?”
汤妙道:“不仅要结识,更要与他们成为朋友,要问到我们最想要的东西,而不是问你本身就已知道的事情。”
王小四道:“听起来似乎很有难度。”
汤妙道:“你却绝不是个会知难而退的人。”
王小四道:“汤姑娘抬举我了。”
汤妙却浅浅笑了:“我从不抬举任何人,我说你是,你便是了。若你觉得你不是,那只因为你还不够了解自己,而不是我错看了你。”
-
他跪倒在地。
这里很冷清,周遭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影。
他却知晓有人就站在他身后,看着他,要他跪地叩首,要他认罪领罚。
他也许不该觉得自己有罪。
在那个深夜,他用一条细带勒死庄夫人时,他也不曾觉得害怕、更不认为自己有罪。
他只是想要那只“玉麒麟”而已!
她死死握住那块玉盘,不愿意交出这个“玉麒麟”,她是何等的执迷不悟。
他恨她这么自私。
为了不交出这件珍宝,竟还满口谎言,说这是她嫁来庄家之后对故乡的唯一念想。
什么故乡、什么念想!
他只知道她拿着他心心念念的“玉麒麟”,她掌握着无穷无尽的财富,却不愿意放手,不愿意将它交给他。
于是他勒死了她。
他没有做错,他只是代替上苍惩罚这样的人罢了。
他掰开她的手指,也不顾她的骨头有没有断,只一心一意去取她的玉盘。
可玉盘上还沾了她的血。
他不喜欢。
他匆惶离去,穿过人群,听见庄富商在身后哭喊,嚎叫。
他有些心慌,却又不觉自己有错。
他轻声道:“他们不愿意交出玉麒麟,这是上天在惩罚他们!”
然后便心安理得地离开。
——十六年前、十六年了,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六年!
为什么还有人要追究?
他不过是代替上苍惩罚了自私的人,却还有人阴魂不散要来惩罚他!
他跪在冰冷的土地上。
庄富商与他夫人的墓碑就立在他面前。
他不肯认输,也不投降。
他不知晓这两座坟墓为何会埋在这里,立这样两块墓碑。
他只觉得这很可笑。
已经过去了十六年,还有什么能够治他的罪呢?
他放声大笑。
“我什么都没有做,要真要惩罚,那整个浔城的人都有罪!我们人人都有罪,人人都做了,那又如何?难道你们还能为了两个人,来惩罚这全城的人吗!”
作者有话说:
有琴谷主妙手回春,黎星辰连剑都提得起来还挡得住人了!
有琴谷主,yyds!
浔城过往的事情要大白于天下了,之后他们就会和断珑居接上线~
且看薛教主如何搅乱风云,让整个江湖乱成一锅粥。狗头
第五十六章
朱砂色的墨落在纸上。
薛兰令正在写字。
他坐在桌前,垂着眼帘,执笔勾下最后一条笔画。
隐藏刀刃的字就跃然纸上。
他很专注。
每一笔、每一个字,都写得很认真,很细致。
他并不着急。
因为他写这些字,本就不是为了做什么。
他只是闲来无事想为自己找个消遣。
他也很少为了做什么而写字。
这其实应是他年少时的爱好,他曾非常喜欢这样坐在桌前,隔着一扇窗户,眺望窗外的枝叶花蕊,青石远山,屋檐瓦片。
——那种种美景,都似在昨日,近在眼前。
可那已是太过遥远的事情。
遥远到有些时候他忽而想起。
不免怅惘,那究竟是一场梦境,还是曾切实出现在眼底。
他提了笔。
朱砂色的墨滴落两滴,在雪白的纸上洇出一团赤色的印记。
他的目光随墨迹洇远的走向而动。
他轻轻叹息。
他叹息时,段翊霜正好走进屋里。
纸上的字已被洇出的墨变得面目全非。
段翊霜走近时,已难看出那究竟是些什么字。
段翊霜问:“在写什么?”
薛兰令便笑了。
他提笔在空白的纸上极缓慢又极细致地落下两笔。
他说:“我还没有写过你的名字。”
于是他就在纸上一笔一划,一撇一捺地写出个“段”字。
薛兰令道:“这是个很好的姓氏。”
段翊霜道:“但可能并不是我的姓氏。”
薛兰令抬了眼帘,问:“什么意思?”
段翊霜道:“有人救了我,告诉我这就是我的姓氏,他让我想一个名字,我却不知道想什么好,于是他说,在雪山上眺望河山时,就最想要自由,这漫天飞雪如羽,不如取个翊字。”
“后来呢?”薛兰令问。
段翊霜道:“我说自己不喜欢段翊这个名字,既然山上有雪,那不如,再取个霜字。”
薛兰令道:“没想到你的名字是自己起的。”
段翊霜道:“后来偶尔也会后悔,为什么没想到更好听的名字。”
薛兰令静了片刻,淡笑道:“这个名字已足够好听。”
他说罢,腕间提沉,又一笔一划书罢一个“翊”字。
他蘸过砚台里的朱砂,轻飘飘将“霜”字前两笔写下,停顿时,段翊霜便问起:“这个名字好听在何处?”
薛兰令慢慢写下第三笔。
他说:“好听在已经被我记住。”
段翊霜道:“这就算是好听?”
薛兰令道:“这为什么不能算是呢?”
段翊霜道:“天底下有很多人都记住了我的名字,也有很多人知晓这个名字意味着无瑕剑这个名号。”
薛兰令道:“可我记住你的原因和旁人都不一样。”
段翊霜问:“哪里不一样?”
薛兰令却没有立刻回答。
他最后一笔将“霜”字写罢,周遭洇透的赤红像团团迷雾,将空白整洁的地方衬得正如一座雪山般孤绝于世。
“段翊霜”三个字静静伫立在这座雪山上。
一如“段翊霜”这个名字诞生时。
薛兰令放下笔,眼帘微低,仍能将段翊霜的神情纳入眼底。
他轻笑道:“这是秘密,我只能悄悄告诉你。”
段翊霜便只能倾身附耳,想听到这个秘密。
然后一切都变得缓慢,又似在短短一个瞬间。
段翊霜只觉得眼前景象翻天覆地般旋转。
他再回神时,已被薛兰令压在桌上,盛满朱砂墨的砚台倒在他脸侧,似乎沾了两滴在他的脸上。
也许“段翊霜”三个字墨迹未干,已印在他后背的衣衫上。
段翊霜迟钝又浑噩地想。
很快他又什么都想不到了。
他眼前罩下一层叠花重影般殊绝昳丽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