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需要把真相原原本本展现出来。
这也是黎明达传信的原因。
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若不是发生在北地,若没有那么多的流言蜚语,那白阳山庄确实不会过问这件事情。
但事情就发生在北地。
白阳山庄不能不管,也不能将所有的流言蜚语定论为谣言。
他们必须要给出一个正确的答案。
若是给不出,那只会让白阳山庄沦入漩涡之中。
因为没有人会相信,断珑居里一群不通武功的人,会在没有任何人或势力的帮助下,做到绑下这么多武功尚可的江湖侠士,且神不知、鬼不觉。
黎星辰自己都不相信。
他站在这个密室里,眼中所见皆是让人心惊的物品。
那些东西显然被使用过很多次,也很有些岁月。
任何一个人站在这里,都似乎能看到那些人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绝望挣扎。
断珑居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么做又能为他们带来什么?
谁会帮助他们?
谁又是真正将断珑居组织起来的人?
这个地方表面上远离争斗。
背地里却食人血肉。
却又轻而易举被覆灭、摧毁,变成一座废墟。
那他们究竟是拥有势力,还是不曾拥有?
这却是个很难明白的问题。
黎星辰看了半晌,转头问:“是谁发现了这座密室?”
有人答:“少庄主,听说是一个姓汤的姑娘,和她的几位朋友机缘巧合下发现的。”
黎星辰不认为有那么多机缘巧合。
他颔首道:“我要见见这个汤姑娘,和她的几位友人。”
他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下见到了汤妙。
在密室外的小院中。
这里有座凉亭,摆着一个未完的棋局。
汤妙站到他面前时,他几乎无法出声。
汤妙却似不认识他。
她只笑道:“听说黎少庄主想要见我,不知道少庄主有何指教?”
她也许不想和他相认。
正如他也还未想好要如何和她相处。
当作不认识的两个人是最好的方式。
黎星辰便也当作不识。
他问:“你们是怎么发现这座密室的?”
汤妙道:“我们从北地而下,途中听闻断珑居被灭一事,我们便想来渭禹城里一探究竟,不成想,在此地探查有无另外痕迹时,三娘转动花瓶打开了密室。”
黎星辰问:“那三娘在哪儿?”
站在人群中的三娘揭了帽子,露出一张脸来,她道:“我就是三娘,少庄主,我和兄弟们还想着,这件事如此怪异,怎么八大门派没有一人过问关心,不想白阳山庄竟如此迅速,无愧北地之首的大名。”
她说的话是很明显的恭维。
这江湖上也从来不缺对白阳山庄谄媚逢迎的人。
可黎星辰看到三娘的神情,却深知她并不谄媚,也对白阳山庄没有任何敬畏。
她云淡风轻说话,目光平静得像是在看一潭死水。
黎星辰拢了拢衣袖,他道:“此事蹊跷难辨,白阳山庄身为北地之首,自然要担起责任,还大家一个公道。”
汤妙便对着他笑:“少庄主说得不错,这世间必然要有公道,若人人都想着自己不寻公道,教别人去寻,那世间早就没有了公道,也就没有了人。”
她也话里有话。
黎星辰道:“你们发现密室时,那些被囚困于此的人神智可还清醒?”
汤妙道:“少庄主,我们发现之时,这里的人或已被困许久,十不存一。”
那是个极惨烈的景象。
若他们打开密室时身后也有着如今日一般多的人。
这断珑居所做之事,将会更快更深刻地传遍江湖,响彻武林。
但他们打开密室,也是一次阴差阳错。
黎星辰叹道:“断珑居之作为,确实可恨。”
汤妙道:“但断珑居能做这么多事,可见背后势力,亦不容小觑。”
黎星辰问:“不知汤姑娘有何见教?”
汤妙道:“我不敢有所见教,只有一个疑问。”
黎星辰道:“是何疑问?”
汤妙道:“白阳山庄身为北地之首,为何断珑居从建立至今,白阳山庄竟无一人发现其中诡异?”
黎星辰皱起眉心。
他道:“你在质疑白阳山庄。”
汤妙还未开口,她身后的人已道:“这怎么能说是汤姑娘在质疑白阳山庄!”
“就算真的是质疑,那也是应该的!断珑居若想在背地立足,若无白阳山庄允许,可是立不起来,也没这么名声响亮的。”
“说来也是,明明白阳山庄就在北地,北地消失了这么多武林人士,白阳山庄却没有一次发现的,甚至断珑居覆灭也不曾过问,可不知道是有什么缘由!”
他们声音发出,周遭闻风而来的人也一滞。
那些目光落在黎星辰的身上,虽不带敌意,却仍有几分惊疑不定。
黎星辰被这些言语说得也是怔愣。
他耳根发红,手指紧紧攥住袖摆,反驳道:“白阳山庄身为八大门派之一,江湖上诸多事务总有许多需得过问,家父若不记挂此事,又为何要遣我来此过问细节?”
却有人道:“这还不是因为瞒不住了!”
“现在全江湖都传遍了,这断珑居的密室里关了许多从前江湖闻名的侠客,他们有些人是突然失踪,有些人是传言死了,却没想到都在这密室里,死是真的死了,却是不知道为何而死了!”
黎星辰道:“此乃断珑居所做恶行,我白阳山庄乃北地之首、江湖八大名门之一,难道还能包庇此等邪道?”
他一语落音,本应极有力道。
可这铿锵话语散在风里,黎星辰竟只看得清众人似有怀疑的眼神。
他们似乎人人都在以神情反问。
——“难道不会包庇吗?”
黎星辰忽觉失重。
冷眼旁观许久的汤妙此时终道:“各位何必在这里胡说八道,惹人不快,黎少庄主此刻站在这里,已代表了白阳山庄要查明真相的态度,正如少庄主所言,白阳山庄身为八大门派之一,所要辖管之事数不胜数,能可在此时有所回应,前来过问断珑居之事,已属不易,各位还是要给少庄主这个面子,又何必将关系闹僵呢。”
她这般说着,伸手扶住黎星辰的手臂。
她的手很温暖。
哪怕隔着衣衫,仍旧能让人觉得暖热,像是一个怀抱般柔软。
黎星辰侧首看她。
他看她,总觉得看到自己温柔善良的娘亲。
可她却又很不像她了。
黎星辰喃喃道:“明玉坠……你究竟想做什么?”
他的话语很轻,汤妙却还是听到了。
她没有看他,视线落在周遭的人群中,像在看这些人的神情面貌。
汤妙轻声道:“我不喜欢明玉坠这个名字。”
骤响一回惊雷。
天色乌沉得可怕。
段翊霜站在廊上看远方的天穹,黑沉如墨,乌云压顶,已是要落一场急雨。
他这样看着的时候,薛兰令就站在他的身边。
他转头望去,最先见到薛兰令左眼下赤红的泪痣,如一粟含苞花蕾,却灼目得很。
薛兰令一身黑衣,袖边金线尽显,手中执了把金骨黑面的折扇。
似这般半倚在栏杆前,却如松似柏,高挑出尘,懒懒将折扇支在下颌,眼底幽沉,像是罩满穹顶乌云。
他看得比段翊霜更认真。
段翊霜便问他:“你有没有见过汤妙?”
薛兰令反问:“汤妙是谁?”
段翊霜道:“汤妙是一个女人。”
薛兰令侧首看他,语带笑音:“你背着我见过一个女人?”
段翊霜道:“是她要来见我。”
薛兰令道:“她要见你,是对你说了什么?”
段翊霜道:“她似乎很讨厌白阳山庄。”
薛兰令道:“那你又为什么要问我?”
段翊霜几欲望进他的眼底。
可眼底太深,深不见底。
段翊霜只能痴痴看过,道:“因为你也不喜欢白阳山庄。”
薛兰令将那柄折扇点落在段翊霜的眉间。
扇骨很凉,从眉心寸寸滑下,教人有些颤栗。
他本来就在望着他了。
可折扇还是抵在他的下颌,让他的头抬得更高了些。
薛兰令低头吻来。
廊外一瞬倾落急雨。
作者有话说:
黎星辰:这辈子没这么可怜过。
谷主:啊?你不会以为你不会更可怜吧。
黎星辰:???
谷主:但是你放心,作为难得一见的药人之体,我一定在丧尽天良的教主手中救下你。
黎星辰:能不能直接救下我?
谷主:不能。
黎星辰:我这辈子都没这么无语过。
谷主:你下辈子会觉得上辈子还不够无语。
黎星辰:已经变成下辈子了??*震惊
第六十五章
汤妙便是明玉坠。
这是黎星辰再见到段翊霜时,同他说的第一句话。
汤妙就是汤妙。
可汤妙又是明玉坠。
他并不知晓段翊霜见过汤妙。
然则他将这句话说出口时,段翊霜已然道:“我见过汤妙。”
黎星辰一惊,问:“什么时候?”
段翊霜道:“就在不久前,我和她在一家酒楼里偶遇,她同我说了几句话。”
黎星辰道:“她和你说什么话?”
段翊霜道:“她问为什么白阳山庄,迟迟没有为断珑居的事主持公道。”
黎星辰道:“与你偶遇,又与你说这些话。”
段翊霜轻轻颔首。
黎星辰问:“她究竟想做什么呢?”
段翊霜道:“这个问题,你应该自己去问她。”
黎星辰想,这也是唯一的办法。
他和明玉坠之间,有太多太多事情要说。
他有无数的问题。
这些事情是迟早要面对,问题也迟早要问,时间早晚,不会改变他们的想法,和已发生过的事情。
但要如何去问,怎样才能得到明玉坠最真切的回答。
这也是一个难题。
但这个难题也还是要去解决。
困难永远都停在通往光明的路上,不去将之翻越,那步伐只会停下,而不会继续往前。
这却是个很简单易懂的道理。
黎星辰在很久以前就明白这个道理。
他整理好思绪,心中确认了自己要知晓的问题。
他在夕阳落山时见到了明玉坠。
明玉坠依然很年轻。
她生得很美,明艳动人,正如同一枚生光的红玉。
她必然会猜到他想来见她。
于是她煮了茶,坐在凉亭里,倚着石桌,静静翻阅书册,于无声处等他。
他们隔了许久没有见面。
这也是他们第一次在白阳山庄之外的地方见到彼此。
她的手指捏着书页。
蔻丹红得惊人。
黎星辰坐了下来与她对坐。
明玉坠问:“你想先饮茶,还是问断珑居的事情?”
黎星辰定定看她。
他对她绝对称不上怨恨或憎恶,他一直都很心疼她。
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觉得她很温暖。
明玉坠总让他想起他的娘亲,想起那些暖热的怀抱,在耳边轻哼的曲调。
所以他总是对她很心软。
哪怕她也和黎明达一样做了令他意外的事情。
他却还是对她很宽容。
他不会对她生气。
他只说:“我不想饮茶,也不想问你断珑居的事情,我只想问问你。”
明玉坠道:“问我什么?”
黎星辰道:“问你这个人。”
明玉坠笑了:“我这个人又有什么好问。”
黎星辰道:“你和父亲,究竟为什么——是他欺负你,还是你……本来就愿意?”
明玉坠便沉默。
她沉默片晌,又是轻轻笑出声:“欺负或不欺负,愿意或不愿意,事情正如你所见到的那样。也许他做错了事,也许我们本就是同流合污。”
“难道黎少庄主会为了这些事不做黎庄主的儿子?”她这样笑着说,言辞如刀刃般利,“少庄主只会对付我,又不会去对付自己的父亲。人讲说父慈子孝,黎庄主再荒唐,那也是个慈父,你再愤怒,也需得是个孝顺的儿子。”
黎星辰垂首吸了口气,他再抬头时,目光极坚定。
他问:“所以你到底是不是被他欺负了?”
明玉坠深深看他,反问:“若我说是,你会做什么呢?”
黎星辰道:“我可以让他不欺负你,我让他给你道歉。”
明玉坠便笑了。
她面对他时笑的次数比往常都要多。
她笑着,又不带任何笑意。
明玉坠反问:“若我不需要他道歉,只需要他死呢?”
她一语落音,天边乍起惊雷。
院外街巷里响起人声惊呼,雨瞬息倾盆而落。
黎星辰看她神情,竟看不出那究竟是真情还是假意。
他攥紧手指,紧拢成拳。
他又不敢再看她。
黎星辰道:“我……”
“少庄主还是多想了,”明玉坠道,“我只是开一个玩笑罢了。”
她微微蹙起眉峰看他,叹道:“黎明达没有欺负我,是我和他同流合污罢了。少庄主如果要怪,那不止要怪他,也要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