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什么都做了,”明玉坠语声恍惚,“他撒了谎,我怪他,他又骗我,我却相信了他。我把明玉灼都不知道的事情告诉了他,我竟然会以为他问这些问题,没有任何理由。”
“但黎明达不会做没有理由的事,我既背叛了他,又背叛了门主,我就跪在他面前求他放我一条生路,带我回白阳山庄。我贪生怕死,我想活着。”
薛兰令道:“你的确贪生怕死。”
明玉坠满面是泪地抬头看他。
她看不清他的神情,也看不清他的脸。
薛兰令又道:“所以你这么贪生怕死的人,就最好给我继续贪生怕死下去。”
“我不想问你为什么要帮我,也不想知道当初种种究竟还有什么秘密,我只需要知道我有多少仇人,我要做什么事,说我恨你,我却不恨你。”
他垂下眼帘,目光落在墨色的扇面上。
顿了顿,薛兰令道:“因为哪怕你不说,以他们的执念,再怎么这些事都会发生。时间早晚而已,都避不过我散功的时日。”
他言尽于此,却又忽而叹息:“我其实恨我自己。若我早日修得大成,若我当时就已经十九岁,若所有的事情发生的时候,我已足够强,足够护得住任何人。”
“那我就不必如现在这般孤身一人。”
明玉坠落着泪望他良久,她轻声道:“可少主不会孤独,会有人陪你走。”
薛兰令道:“我不需要任何人陪我走,有琴弘和不能,你不能,谁都不能。明姨,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之后无论你想做什么,都请记住,你与我从不相识。”
屋子里真安静啊。明玉坠想。
这黄昏也有些冷。
她说:“好,少主说的话,我都会做到。”
然后她走出屋去。
夜里黎星辰和明玉坠动身北上。
一灯如豆,薛兰令就坐在屋里看烛光。
段翊霜和有琴弘和也坐在这屋里。
他们都想事情止步于此,接下来还需做另外的事。
然而马匹嘶鸣从夜色里传至屋里。
急匆匆的脚步,霍然撞开的门。
黎星辰面色惊惶地站在门口,满手沾着血。
他哑声道:“明、明玉坠想杀我,我拦下的时候……她突然自己扑了过来……我——她——”
有琴弘和最先动身,他拽住黎星辰的衣领,飞快往屋外行去。
段翊霜也随之而出。
薛兰令坐在灯前,依旧神情极专注地看灯花。
谁也没有看到。
他的手中,有一把折断了的骨扇。
作者有话说:
第三卷叫诀别时,但其实就是讲的这一章和下一章。
这个诀别不是明玉坠和黎明达,明玉坠和黎星辰,是明玉坠和薛兰令,是明玉坠和过去,薛兰令和过去。
他们都诀别了从前,却又还活在过去,活不下去的人就死了,而教主还不能死。
教主知道明玉坠有死意,但还不知道明玉坠是绝对要死的,所以他劝明玉坠继续贪生怕死。
然而...。
直到现在,七年前和教主有关的人,除了仇人,就真的只剩下谷主了。
所以这一卷叫诀别时。
既是明玉坠和教主的诀别,也是明玉坠自己的诀别,教主的诀别。
第六十七章
这夜色真冷。
却还是不及那一天在火海里的冷。
她真的好冷。
她想蜷缩身体,却连动一下的力气都没了。
她开始浑浑噩噩地回想。
回想最初。
回想之后。
回想结束的时刻。
她怎么能把自己快乐的一生过得这么不快乐呢?
她为何会失去这所有。
她已想不明白了。
无数人赞美她人如其名,似红玉般艳丽。
但明玉坠这个人。
早在那天夜里枯萎、衰败,甚至死去。
而她现在才是真正要死的时候。
她从上天那里偷来岁月活着,终究做完了自己想做的事,该做的事。
不得不做的事。
算是赎罪吗?她不在乎了。
当她在山崖下发现黎明达时,就不该救他的。
当他说喜欢她时,她不该相信的。
当他告诉她,他是白阳山庄的庄主,他要伤害她一生中最为重要的朋友们时,她就该一剑刺过去,杀了他,或者和他同归于尽。
可她救了他,相信了他,也没有杀了他。
她已经再也不相信他了。
然而她千想万想,没有想到明玉灼居然会和他一起。
——那绝对是她没有想过的。
她们是亲姐妹。
他们都是一样的朋友,一生中难得拥有的知音挚友。
他们虽然没有歃血为盟天地为证,却已彼此都认为是世间如同亲人般的友人。
她只以为明玉灼是真心想关心他们。
于是她说:“这些时日来,正遇上少主散功,门里的人都会回来护法,还有大哥也会来。”
明玉灼就对着她笑。
那是种她当时根本就没有看明白的笑容。
然而当那滔天的火光燃起。
当她奔赴进那片火海里时。
她突然明白那是怎样的一个笑容。
是势在必得,是欣喜得意。
也无怪乎明玉灼当时会说:“好妹妹,你能告诉我这个,可见我们比谁都要亲。”
是啊,她那么相信她。
她却欺骗她。
那是她爱过的男人,她是她的亲姐姐。
却要联手来骗她,让她放下最后一根压死骆驼的稻草。
她恨明玉灼。
也恨黎明达。
却最恨当年的自己,恨她天真,又恨她愚蠢。
人怎么能如此傻呢。
她好痛,又好冷。
她痴痴望着天,夜色凄凄,风也很冷。
然后她看到了有琴弘和。
他伸手握住她的手腕,那种温度是滚烫的。
她隐隐看到他的眼眶发红。
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
她早该死了。
她张了张嘴,轻声道:“不用救了。”
有琴弘和垂着眼帘看她,他问:“你就这么想死吗?”
她没有回答。
她只睁大眼睛去看他身后,静静看了片晌,她闭上眼睛:“他没来。”
她不必明说,他们都知道那个“他”是谁。
有琴弘和几有些哽咽。
他说:“你想再见他,就需得活着才是。”
明玉坠便笑了。
她每每笑时,都是明媚鲜活,却独独这一刻,如枯花凋谢,碾入尘泥。
她说:“我不见他。”
“他没来,就好。”
然后她喘了口气,望着有琴弘和,说:“你不要救我……我要见黎星辰。”
有琴弘和轻轻颔首。
他一侧首,不远处的黎星辰就走近问:“她还好吗?”
有琴弘和没有说话。
她却撑着一股气般,抬起手,冲黎星辰招了招手。
黎星辰顿了顿,向她走近了,半跪下来。
他离她近了,那张和黎明达极相似的脸就很清晰。
明玉坠轻声道:“我很恨你的父亲。”
“他骗了我,他害了我,其实别的我都不在乎,哪怕他只想杀了我,那也只是我识人不清罢了,可他为什么要让我失去我最重要的人?”
她叹息般诉说:“那是救过我的人,他们对我都很好,无论是大哥……门主……还是夫人……他们都是好善良好温柔的人,少主也是,我是没有家的人,我和姐姐相依为命很多年,直到遇见他们,我终于有家了……有好多好多的朋友。”
“可我遇见了你的父亲!我遇见了黎明达!”她嘶声怒吼,一瞬神光大放,“他把什么都毁了!”
然后她又安静下来,对黎星辰说:“还有你娘。”
黎星辰瞪大眼睛看她。
明玉坠道:“她是我的亲姐姐,她也骗了我,她抢走了我爱的男人,又骗我让我失去了我最重要的家人……她生下你,她和黎明达生下了你,然后很幸福、很快乐,她有一个完整的家了。”
“可我没有、可我没有啊!”她睁大的眼睛里溢出泪水,“我没有家了!我没有了!他们把我的家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我为什么还要活着呢,我好想死啊,我却死不了。”
她突然生出很大的力气,反手死死抓住黎星辰的手腕。
她问他:“你知道你娘是怎么死的吗?”
黎星辰心头巨震。
他颤抖着嘴唇,那答案将要出口,却又被明玉坠截下。
明玉坠说:“是我毒死她的。”
她盯着黎星辰的面容,仿佛要透过他去看什么人一样。
她哑声道:“我恨她,她什么都有了,却害我什么都没有,她根本不后悔,她有黎明达,有你,她便觉得世间美好至极,她死而无憾。于是我让她去死。”
“我恨她,恨黎明达,也就千万分的恨你!”
明玉坠道:“我想过杀了你。”
黎星辰哑然。
“你是他们的孩子,我恨你,我无数次想要怎样杀了你,是让黎明达亲眼看着你死,还是让黎明达错手亲手杀了你。”
她冷冷淡淡诉说自己曾有过的疯狂念头。
仿佛取走他的性命就是眨眼之间的事情。
黎星辰却不觉得害怕。
他很想问清楚,他的父亲和他的娘亲究竟做了什么事情,是不是真的毁掉了明玉坠的一切。
可明玉坠不给他任何开口的机会。
她已到生命最后。
她如今回答不了任何问题,只会随着自己的心意张口。
她说完这所有,望着他,忽而道:“可你是无辜的。”
她说了这么多话,他不觉得害怕,只觉得沉重。
可她这六个字说出口来,黎星辰眼底热意翻涌,竟瞬息就淌下泪来。
甚至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
明玉坠抬手给他拭泪。
她还有这些力气,脸色却血色尽褪。
她冰冷的手指贴在他的脸上。
她说:“你是无辜的,他们做错的事情,和你没有关系。”
她痴痴笑了:“真要算来,我和你也流着相似的血,你还要唤我一声明姨。”
“我没有家人了,你却又是我血缘里唯一剩下的亲人。”
明玉坠说到这里,眼珠轻移,望向还在身旁的有琴弘和。
她又伸出一只手,牵住他的手指。
她问:“他还是个孩子,他是无辜的,对不对?”
有琴弘和没有说话。
他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深深看她。
她近似哀求般回望。
有琴弘和终究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会记住这句话的。”
她便扯出个笑容。
紧握着两只手的双手,骤然一轻。
她闭上眼睛。
再也不会醒来。
那是一方小小的木盒。
薛兰令将断了几节的折扇放在桌上,把它捧起。
他坐在罗汉榻上,把木盒放下,揭开盖子。
木盒里放着三封信,这三封信都是写给他的。
薛兰令展开第一封信,却是一张水墨色的地图,上面用朱砂墨标注了几个地点。
他合上地图,展开第二封信。
明玉坠的字迹娟秀凌厉,如她这个人一般,外柔内刚,温婉又不失锐利。
她洋洋洒洒写下无数话语。
“这封信若被少主展开,那必然是我已经死了。若我还活着,这个东西不会交出,若我死了,那它一定就在少主的手里。”
“我在白阳山庄苟延残喘多年,终于找到了黎明达的命脉死穴。他在一处隐秘之地,设有一座山庄,其中关押了许多江湖能人义士,皆是曾经江湖中极有名气,却又不愿加入八大门派之人。我探听到其内有一物,名为天地蛊,凡是服下天地蛊的人,从此都要唯白阳山庄马首是瞻,否则解药难得,会有剜心碎骨之痛。”
“我探听于此,更甚者不知,地点猜测皆呈于地图上,却不可证绝对无误,也许这六个地点皆是错的,我已无可探查。”
“我虽被黎明达废除武功,却仍有一脉武学尚存,在我探知出黎明达背后竟有此隐秘时,我便离开白阳山庄,亲手拔除了他设立在北地的断珑居,断下他于北地的脉门,然而此事可大可小,我收到少主来信时,已知此事必然惊动黎明达,此脉门,他可舍可留,但脉门之后所隐喻贪欲绝不可为旁人所知,是以,若断珑居另有隐情之事一旦传出,黎明达必将怀疑到我的身上。”
“我不能活着回去,活着意味着我知道他的秘密,那会影响到少主的大计。我只能死,死了才可以保守秘密,我却也早就该死了,我才是确确实实的死而无憾。我已很想门主,想夫人,想大哥,他们在九泉之下见到我如今所为,或许也会原谅我了。”
“少主,明玉坠在这里向上天祈愿。祈愿你大仇得报,万事顺心,祈愿你无忧无虑,有最坦荡光明的余生。”
屋外声响渐近。
有琴弘和叹息着走进屋来,坐下倒一碗茶,道:“明玉坠死了。”
薛兰令抬起眼帘,段翊霜也正正走进。
他们对视一眼,段翊霜问:“你是不是知道明玉坠和黎星辰的事?”
薛兰令缓缓将信收好,把木盒锁上。
他十指交叉着懒懒靠在罗汉榻一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