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秋意对于有琴弘和的记忆堪称深刻。
在江湖上行走的人,都是恨不得能有无数个神医朋友,能随时随地为自己医治伤势,治愈疾病。
但若认识的神医却张口闭口,要让自己做成个“药人”。
那任谁都不愿有这么个可怕的朋友。
俞秋意不敢多看。
他亦不敢一直望着薛兰令那张撼人心魂的脸。
他便看着段翊霜。
薛兰令道:“正如俞侠士所见,这个秘密,世间只有我们几人知晓。”
俞秋意道:“其实这个秘密哪怕说出来,各位也不一定会相信。”
薛兰令问:“那是怎样一个秘密?”
俞秋意道:“门主告诉我,在这扶义城中,有一个秘密场所,里面藏着白阳山庄的许多秘密,于是他交给我几个方法,让我顺着这些提示去寻找这个地方,若是我找到了,也就能知道他究竟想要说些什么。可我按照他的说法,始终都没能找到这个地方。”
“所以我说,也许你们不会相信。”
薛兰令沉默了片晌。
这却是个很奇怪的事情。
分明坐在这屋中的人有四个,能够开口说话的,却好像只有他与俞秋意似的。
他不开口,便也没有人开口。
他不问的,就没有人想要问。
薛兰令说:“你若是将你的眼珠子挪开,那我倒是可以相信。”
这话没头没尾,奇奇怪怪。
俞秋意愣怔着想了会儿这是个什么意思。
然后他后知后觉回过神来。
俞秋意不看段翊霜了。
他转头看了眼薛兰令,最后将惊愕地目光挪到了有琴弘和的身上。
有琴弘和眯眼笑起:“俞侠士终于舍得看我了。”
俞秋意说不出话。
薛兰令此时又道:“祝榭想要你找的地方,既然能藏着白阳山庄的秘密,那必然有些东西只会藏得更深,藏到连祝榭自己都不知道。他能知道的,白阳山庄也能知道,任何一个门派都不会纵容自己的秘密流传在这世间,所以他知道的,和你所知道的,恰巧也会是白阳山庄知道的。”
俞秋意道:“薛大侠的意思是——”
“的确有这样一个地方存在,但白阳山庄却也有无数的方法将它隐藏。你现在没有找到它,并非是它不存在,而是你用错了方法。”
俞秋意问:“那薛大侠觉得我应该如何找到?”
薛兰令道:“何必如此见外呢,”他轻笑,“闲来无事,我自然要帮俞侠士一把。”
俞秋意道:“要如何做?”
薛兰令道:“最明显的地方可能藏着秘密,最不显眼的地方,也可能有秘密,但也有些东西,或许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俞秋意不解这句话的意义。
因为细听下来,这话可谓是一句废话。
有琴弘和却道:“那谁能做饵呢?”
俞秋意道:“做饵?”
有琴弘和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最显眼的地方,最不显眼的地方,你认为会是什么呢?”
俞秋意眨了眨眼睛。
他极诚实地摇了摇头。
有琴弘和笑意深深,抬指一点俞秋意的额头。
有琴弘和柔柔道:“是自己啊。”
说远也远,说近也近,显眼也不显眼。
——即是自己。
俞秋意道:“我?”
有琴弘和立时道:“既然俞侠士有如此精神,那我们也不好拂了你的意,如此,这个做饵的人,就是你了。”
俞秋意道:“什么做饵?为何又是我?”
有琴弘和道:“我们在说谁能做饵,你不是说你要做饵?”
俞秋意道:“我何时说过。”
有琴弘和道:“你说了‘我’这个字,自然就是你愿意了。毛遂自荐者,通常都有些本事,没想到俞侠士竟是如此有侠义心肠的人,勇气可嘉,在下佩服。”
俞秋意张了张口。
薛兰令道:“要让你找一个地方,证明这个地方能有人进去。走不进去的地方不需要找,需要找的必然可以走进去。既然我们要找,就要有一个人能够走进。”
俞秋意问:“所以……?”
薛兰令道:“俞侠士何不试着加入白阳山庄呢?”
俞秋意一怔。
薛兰令道:“正所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那秘密所隐藏的地方,也可能就在白阳山庄。只要你能加入白阳山庄,做得足够出色,也许秘密也会被你所知晓。”
俞秋意问:“可如果我加入之后也不知道呢?”
薛兰令道:“那我们只能在不惊动黎庄主的情况下,将整个扶义城都翻找一遍。”
“这可能吗?”俞秋意道。
薛兰令道:“这不可能,所以加入白阳山庄,是目前唯一能够做到的事。”
俞秋意道:“梅慕白也在白阳山庄。”
薛兰令道:“如此说来,可能秘密他也会知道。”
这字字句句交谈许久,古怪的感觉始终没有消散。
俞秋意沉默片晌。
他蹙眉,终究道:“我总觉得薛大侠似乎知道些什么。”
薛兰令道:“我知道很多事情,但有些事情如果没有证据,那知道也就等同不知道。唯有找到证据,找到真相,公之于众了,那才算是我知道了。”
那是一把刀。
他背着刀走在路上,四处皆是哀嚎。
他不喜欢听这种声音。
可这种声音他已经听了很久很久,他也不能不听。
人要走进炼狱,原来并不用死去。
人要走入人间,却要付出无穷无尽的代价。
——他这样想着,脚步依旧稳稳迈下,不曾迟疑。
要走的路,终究不会改变。
人心活在炼狱里,也会挣扎着走入人间。
风声慢慢急切起来。
段翊霜仍没有入睡。
他靠在床柱上,看着薛兰令的脸出神。
他忽而想起初见的时候。
又想起遇见林氏兄妹时的情景。
他想了很多事情,桩桩件件都与薛兰令有关。
七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呢?
他在这个深夜忽然很想知道答案。
他明知道很多事情都没有答案。
也已知道自己不需要什么答案。
但是如果人可以永远这么清醒,不在乎得到与失去的。
那也许没有贪欲的人还不如死了。
段翊霜慢慢伸出手去。
他有些紧张,却还是十分固执地,把自己塞进薛兰令的怀里。
他竭力将自己蜷缩起来。
就好像他们过往的每个深夜一般,依旧相拥而眠。
情情爱爱,有的人求得多,有的人求得少。
段翊霜想,自己其实求得特别少。
可如果特别少的东西都会失去,那就很不公平。
他闭上眼睛,渐渐沉眠。
烛光微微摇曳着,薛兰令抬手点下,烛灯倏灭,满室黑暗。
作者有话说:
俞秋意:我看懂了,我大受震撼。
虽然教主还要醋这醋那的,但教主就是要冷战,欸,就是玩儿,就是不理小翊。
冷战也不会持续特别久,等黎明达倒大霉了教主心情好了就没事了(真的吗)
第七十一章
这算是俞秋意做过的很古怪的事情。
要知道他当初与梅慕白行走江湖时,是拒绝过加入白阳山庄的。
他拒绝过白阳山庄。
如今却又要回来。
要是说他善变,他却也的确有很长一段时间漂泊江湖。
要说他不善变。
可他拒绝了,如今竟又反悔。
俞秋意叹了口气。
清晨,初阳未升,整座扶义城似都还在沉眠之中。
他已走到了白阳山庄的门前。
他站定了,便对守在门外的人说:“我名俞秋意,意欲加入白阳山庄。”
——如他这样的江湖人士,主动请求的,也不在少数。
立于左侧的人便问他:“可有人举荐?”
俞秋意摇首。
那人道:“想要入白阳山庄,若非江湖闻名,则须有旁人引荐才可。”
那他只有一个办法可用了。
俞秋意想。
来到扶义城这段时日来,他还未曾见过他的知己至交。
而朋友这种关系。
就是要在有用的时候时刻想起。
俞秋意立时就想起了他。
于是俞秋意说:“我认识梅慕白。”
那人问:“你认识梅慕白?”
俞秋意道:“他也认识我。”
——他也就是在这等情况下见到了梅慕白。
他被迎进白阳山庄的一座小院,只有一间屋,屋里很整洁,看来是天天都有人在此打扫。
桌上没有摆置任何物件。
这间屋也没有床榻,更没有椅子,仅开了一扇小窗。
那窗户正对着的也不是什么花园风景,而是一堵墙。
俞秋意干脆站在门口等。
他已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到梅慕白。
他无疑有些期待。
若是一个人长时间没有见到另一个人,那就会开始想念。
只想念的时间由长变短,想念的次数由多变少。
可就在他站在这里的时候。
他身处白阳山庄。
那种很短暂的,又很少次数的想念,一下子排山倒海而来。
似乎积压了很久。
就等着这一日尽数宣泄一般。
他一瞬想起很多。
从十四年前想到现在这个时候。
他和梅慕白都已从少年成长为青年,各自走了不一样的路。
可俞秋意从不认为他们就此要分道扬镳。
不认为他们就不再同路。
他依然觉得这条路上梅慕白在陪着他走。
人生得一知己,难得。
他在这样回想的时候,梅慕白终于到来。
白衣,黑发,身背长刀。与上次在天机楼相见时没有太大的区别。
俞秋意近乎欣喜地喊:“梅慕白!”
梅慕白却看他一眼,将带来的纸笔铺上桌,砚了墨,提笔书写下一句。
——你来做什么?
俞秋意道:“我要加入白阳山庄。”
梅慕白写:“你不用来。”
俞秋意道:“有件事情我很想知道。”
梅慕白问:“什么事?”
俞秋意道:“你知道有人在七刀门买我的命吗?”
梅慕白握笔的手一颤。
他抬眼看向俞秋意。
他们的目光在无声处交汇,像短暂一息,又极漫长。
梅慕白写道:“你知道是谁吗?”
俞秋意答:“我正是不知道,所以才要加入白阳山庄。因为七刀门的门主告诉我,若是我能帮他做到这件事,他就会告诉我是谁要买我的命。”
梅慕白道:“你不能来白阳山庄。”
俞秋意问:“为什么?”
梅慕白道:“你不需要知道。”
俞秋意偏头看罢,他道:“梅慕白,你知不知道这样说话很不对劲。”
梅慕白定定看他。
良久,梅慕白写到:“离开这里。”
俞秋意道:“你如果不给我一个很好的理由,我不会走。”
梅慕白道:“我让你走。”
俞秋意站在原地,没有挪动半步。
他并非多么不讲道理的人。
可梅慕白却连半个道理都不和他讲。
梅慕白皱紧眉峰。
——“你必须要走。”
俞秋意道:“你不告诉我为什么,我不走。凭什么你可以加入白阳山庄,我却不行?”
梅慕白深深看他。
那张脸上竟浮现出一种难以描述的神情。
梅慕白放下笔,向俞秋意走近。
他这踏出一步,轻之又轻,却重得让俞秋意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忽觉眼前的知己挚友如此陌生。
——陌生在何处呢?
是梅慕白从未有过这样的神情,还是梅慕白过于深邃的眼睛?
俞秋意后退了这半步。
梅慕白的视线随之往下,落在他的脚上。
沉默。
死寂。
梅慕白缓缓抬起眼帘。
他出手如电,哪怕俞秋意有所防备,也仍旧被他拽住了手腕。
他的手竟十分冰凉。
俞秋意被这骤然而来的变故惊得汗毛直立。
然而要再想说话已是不能。
梅慕白拽着他走出这间小屋,穿过长廊、行过一段石子路,在一扇木门前停下。
木门前站了个人。
俞秋意见过他,因为他方才也站在白阳山庄的门口。
也是他传话给了梅慕白。
他看俞秋意被梅慕白拽到这扇门前,便道:“我就说这人一定是胡说八道,俞秋意早就死了。”
这短短一句话,无论语气如何,说话之人神情怎样。
已足可让俞秋意心神俱震。
俞秋意霍然望向梅慕白。
梅慕白没有看他。
梅慕白的侧脸每一寸都让人觉得冷。
这是他第一次发现,梅慕白亦有无数不能与他说明的秘密。
然后他被梅慕白推了过去。
那站在门口的人打开木门,顺势搡他一把,将他整个人搡出门外。
他还未站定,那扇木门已轰然关上。
俞秋意怔在原地。
这是条窄窄的小巷。
没有行人过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