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当人影走近了,火光似乎又在他的身上得以燃烧。
那人的刀鞘很亮。
那人的眼神极深。
薛兰令坐了下来。
刀被他放在桌上,发出一声闷响。
然后他微微笑起。
黑衣,墨发,高束的马尾,在火光中发亮的刀鞘,苍白如霜雪的手。
这不是黎星辰第一次见到他。
却是第一次感觉他如此的冷。
这身几可与黑暗相融的衣服衬着那张姝艳无双的脸。
就好似淤泥里支出的花。
薛兰令也在看他。
可薛兰令却又不像在看他。
然后他听到薛兰令说:“重新认识一下,我叫薛兰令,飞花宗的宗主。”
黎星辰的眼珠微微颤动。
他说:“我知道。”
薛兰令道:“你不知道。”
黎星辰道:“飞花宗已经覆灭,你不能算是飞花宗的宗主。”
薛兰令道:“这就是你不知道的事情。”
“纵然飞花宗覆灭了,可只要我活着,那飞花宗就不会消失,我活着一日,它就在江湖一日,我活着飞花宗就活着,我死了,飞花宗依旧活着。”
黎星辰问他:“你想做什么?”
薛兰令将明玉坠画下的那张地图取出。
他掸开纸页,道:“你是白阳山庄的少庄主,黎明达如果有什么秘密,那肯定是你最该知道的,你是明玉灼的儿子,你的爹娘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他绝不会瞒着你。因为于他而言,这白阳山庄数年基业,可不是能便宜外人的东西。”
薛兰令的声音又轻又柔,像在呢喃耳语:“我想知道,黎明达除了白阳山庄——还有什么地方,是曾告诉过你的,极为重要的秘密?”
黎星辰道:“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会告诉你?”
薛兰令道:“你总会告诉我的。”
黎星辰道:“你做的这些事情,难道不怕段翊霜知道吗?”
他问下这个问题。
话音将将停止。
薛兰令摆在桌上的刀铮然出鞘。
直至此时,黎星辰才可发现,自己手臂上的刀口是从何而来。
——是被这把刀划开的刀口。
刀上仍沾着他的血。
薛兰令就这样轻轻握着刀,将刀刃贴在他的脸上。
那冰冷的刀刃在他脸上缓缓滑下。
正反两面都沾着血。
于是那些血又回到了他的脸上。
黎星辰一瞬毛骨悚然。
薛兰令握着刀,却不再将刀收回鞘中。
他幽深的双眼逐渐变得迷蒙,像藏了一层无法淡去的雾。
薛兰令低声道:“不要在我面前提这个名字。”
黎星辰已是心跳如擂鼓。
若他有力气站起,那他必然会反抗。
可这种时候连挪动手腕都做不到,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任他再有底气,也变得心慌。
黎星辰道:“我不会告诉你。”
薛兰令道:“你一定会告诉我。”
黎星辰道:“我是白阳山庄的少庄主,你想知道的,更是我白阳山庄的隐秘,你既然说你是飞花宗的宗主,那你即是魔教教主,我白阳山庄身为武林八大门派之一,绝不可能与魔教妖人有所牵扯。”
他将话语说得不算委婉。
薛兰令也没有因此发怒。
薛兰令只是说:“说绝不可能,黎明达不是还和明玉坠有所牵扯吗。”
黎星辰问:“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薛兰令道:“我很知道,却不知道你愿不愿意知道。”
黎星辰道:“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薛兰令道:“想要知道从前的秘密,你就需要拿出自己的秘密来交换,这难道不是人人都该知道的道理?”
黎星辰便道:“那这些秘密,我也可以不知道。”
薛兰令几分无奈又几分遗憾地看他。
片晌。
薛兰令叹道:“那我只好请有琴谷主来问你。”
山洞里太安静了。
安静到每个人的呼吸都听得很清楚。
可当有琴弘和坐在自己面前时,黎星辰却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了。
他没有在最初醒来时有所失态。
但这种沉默与安静的确越来越让人浮躁难忍。
他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已经有些急促。
在这山洞里回荡着的,好像也只有他自己的心跳声。
有琴弘和笑着与他对视了许久。
有琴弘和道:“我很早的时候就对你下了一只蛊。”
却是句极直接又撼人心神的话语。
黎星辰面色陡然一变。
江湖上最神秘的莫过于毒与蛊。
外伤可愈,内伤难医,而这毒蛊两类,更是让人九死一生甚至生死不如的手段。
他却不知自己在何时被人下蛊。
有琴弘和就在欣赏他的神情。
往常时候总被他唤着神医,有琴弘和却很少时候觉得自己算是个大夫。
有琴弘和道:“你放心,这一只蛊唯一的效用,就是在我研制的香薰作用下会让人绵软无力,无法行动。”
正如黎星辰现在的感受。
有琴弘和又道:“不过接下来的这一只蛊可不简单。它配上你体内的另一只蛊虫,即会变成致命的毒蛊,两只蛊虫会在你的血液里游动、厮杀,直至一方将另一方吞噬殆尽,这个厮杀的过程于你的血肉而言可谓酷刑,你若意识足够坚强,能在两只蛊虫厮杀时活命,那算是你的不幸。”
“因为获胜的蛊虫会啃咬你的身体作为养料,重新补充自己,直到它不再觉得饿了,它才会停止对你的折磨。可我至今也不知道它究竟什么时候才会不饿,你若是愿意,那你就是第一个为我研制毒蛊的人。看在你如此无私奉献的份上,我也可以让你死得好看一些。”
黎星辰低头沉默了半晌。
他抬头时,目光中已有坚决。
黎星辰道:“就算是死,我也不会给你们任何机会。”
有琴弘和讶然道:“少庄主怎么如此软硬不吃呢?难道你自己也明白,白阳山庄的这个隐秘,一旦被我们所知晓,就能揭穿你的父亲,甚至整个白阳山庄为人所不齿的一面吗?”
黎星辰道:“你这是胡说八道,血口喷人。”
有琴弘和道:“我可不懂什么胡说八道,也从来不血口喷人。我是真的很好奇,少庄主这样宁愿死也要守住的秘密,难道是很见不得人的东西?若是白阳山庄行端坐正,那又有什么秘密是少庄主死也要守住的呢?”
黎星辰道:“每个门派都有自己的秘密,若每个人都愿意说出自己的秘密,那天底下也就没有了秘密。”
有琴弘和道:“是啊,那就先从少庄主开始吧。你说出白阳山庄的秘密,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这样秘密交换秘密,大家也就都没有了秘密。”
黎星辰道:“我不会说的。”
有琴弘和道:“你会说的。”
黎星辰嗤笑出声,他道:“你们两个为什么都这么笃定我会说呢?”
有琴弘和道:“因为再强硬的人,面对我的毒蛊,都会很老实。”
他说罢,探出手,抓住了黎星辰的手腕。
那条刀口狰狞可怖。
有琴弘和却似乎很欣赏这可怖的景象,他脸上盛满笑意,从取出的圆盒里带出一只蛊虫。
那只蛊虫往日总是恹恹的,不愿动弹。
可它今日似乎嗅到了与众不同的气味。
它扑扇翅膀,似乎急切地想去追寻那道气味。
越靠近那条刀口,它越显兴奋。
就在它即将落下的时候,黎星辰闭上眼睛,偏过头去。
到底也没开口。
有琴弘和叹息一声,道:“嘴硬得很,真没意思。”
他松开黎星辰的手腕,将蛊虫重新装回盒子里。
然后他捧起盒子,给薛兰令让出一个位置。
黎星辰恍恍惚惚睁开眼睛。
薛兰令的面色很白,神情也极冷。
那把沾血的匕首仍没有回鞘。
他一刀刺下,正正贴着黎星辰的手腕刺进石桌之中。
黎星辰浑身一颤。
薛兰令道:“你和你的父亲很不相像。”
黎星辰道:“我不会告诉你的。”
薛兰令便冷冷笑出声来。
他道:“你如果想永远活在黎明达的谎言里,那你确实不用告诉我。”
那把刀紧贴着手腕拔起,冰冷的刃几乎要在黎星辰的腕侧烫出燎泡。
他压住想冲口而出的惊叫。
黎星辰道:“你知道这个地点是为了什么?”
薛兰令道:“你不应该问我,而应该问你自己,你知道白阳山庄背后又在做什么吗?”
黎星辰低下头去。
他看向那张摆在桌上的地图,沉默了许久。
然后他咬牙道:“我可以告诉你们,也不会向父亲说这件事,但你要让段翊霜和我一起走。”
薛兰令垂着眼帘看他。
居高临下的,神情很淡。
就在他以为薛兰令会做出选择的时候,薛兰令忽然动了。
薛兰令一手按住他的头,使他整个人往桌上狠狠压下。
头碰到石桌上,撞得黎星辰眼前发黑。
那只看起来有些瘦弱的手竟有如此惊人的力量。
黎星辰无法抬头,只觉得被这样死死压住,竟逐渐有些窒息,喉间不受控制地发出呜咽。
薛兰令没有看他如何挣扎。
那双幽深的眼睛里没有倒映出任何景象。
薛兰令柔声道:“我最讨厌别人和我谈条件,你没有资格和我做这种交易。”
“说,或者不说,死,亦或不死。”
作者有话说:
黎星辰:段翊霜和我家的情报,你选一个。
教主:我全都要。
黎星辰:????
谷主在旁边大受震撼:你说你老实说不就行了吗,你不说也行,你说段翊霜干嘛,你说你惹他做什么,这下好了吧,彻底没得谈了。
小翊:完全不知道教主和谷主出门是为了揍黎星辰。
黎星辰:我觉得我受了很大的伤害。
谷主:没关系,你以后还会受更大的伤害,比如你爹死了。
黎星辰:……
第七十章
他走在人来人往的街上。
帽檐下的黑纱很沉。
他这样握着剑,停在路边,听着路旁摊贩的叫嚷,看稚童欢笑跑过的身影。
他来到北地已经有一段时日。
想要做的事情却还未做成。
他应该觉得着急。
可对于这件事,他实在没有眉目。
他在路边站了许久。
然后他转身,往客栈里走去。
他刚一走进,目光就蓦然顿住。
他看到了一个人。
他看到了一个认识的人。
而他似有些迟钝地多看了片刻。
于是他确认了,那的确是他见过的人。
他见到的是段翊霜。
他这样走过去的时候,段翊霜正在饮茶。
段翊霜也看见了他。
但他的面容被层层黑纱遮掩,段翊霜还不能认出他。
他直直坐了下来,摘下帽子。
段翊霜一怔。
段翊霜道:“俞大侠,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就见面了。”
不错,他正是受七刀门门主命令,前来北地的俞秋意。
俞秋意问:“无瑕剑怎么也来了?”
段翊霜道:“是来见你的。”
竟是这么一个答案。
俞秋意有些诧异:“怎么是来见我?”
他问这个问题,段翊霜没有答话,因为就在这句话落音之时,已有另一人坐在了段翊霜的身边,不持刀剑,黑衣墨发,正如个寄情山水的世家公子。
“因为我还记得俞大侠在这里。”那人如此笑说。
俞秋意道:“薛大侠和无瑕剑还真是形影不离。”
“能这般行走江湖的朋友实在难得,”俞秋意又道,“让人羡慕。”
薛兰令便笑:“这些话就不必说了。不知俞大侠来到扶义城这些时日,可曾完成门主所交代的任务?”
说起这个任务,俞秋意长长一叹。
他道:“门主倒是给了我一些指点,但他也忘了,他离开白阳山庄的时日也不算短,他所说的地方如今都是废墟一片,如何也查不出他所说的东西来。我从进城至今将大大小小能够想到的地方都找了个遍,还是一无所获。”
“哦?”薛兰令问,“门主到底要你找什么?”
俞秋意道:“这件事是个秘密,真要说,那也得夜深人静,旁若无人了再说。”
薛兰令道:“这个旁若无人,是没有哪些人?”
俞秋意道:“没有我不认识的人。”
薛兰令颔首道:“那听到这个秘密的,只会是你认识的人。”
夜深人静是个怎么样的夜深人静呢?
冷。秋夜的冷是有些炎热的冷。
俞秋意推门走进。
他走进屋来,屋中也只点燃了一盏烛火。
他借着烛光看清了坐在屋中的人。
俞秋意的脚步一顿。
他望到了一个人,霎时就想退后。
可这屋中的路是退无可退的。
他将屋门关上。
然后俞秋意走到桌旁,他坐下。
他坐下来,未敢多看。
因为有琴弘和就坐在他旁边的位置上。
这个留给他的唯一位置,也正正在有琴弘和的左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