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达成的心愿又能有多少?
——卷五·此人间
天气晴好。
俞秋意拜别众人,笑着接过梅慕白的长刀,背在了背上。
他们决定回家。
回到那座刚开始的小山村,回到他们最初相见的地方。
这江湖很复杂。
俞秋意已不想再在江湖上漂泊无定,当个侠客。
梅慕白失去了半截舌头。
为了救他。
这让俞秋意无法再自诩是个大侠。
——他没能救到他的知己。
他也就想回家。
俞秋意想回去,梅慕白并不反对。
他们也是曾经初入江湖,有过豪情壮志的人。
只是经历的事情太多,豪情壮志已经化为云烟,反而将人生性命看得更重。
俞秋意道:“我这就和慕白回去,以后若是大家得空,可以来村里找我们。”
梅慕白亦轻轻颔首。
自白阳山庄覆灭,黎明达不知所踪,祝榭也随之将七刀门解散。
祝榭不想做七刀门的门主,他只是在逃命。
如今黎明达再不成气候,他便离开了灵门城,往扶义城来,说了三个秘密。
第一个秘密,想要暗杀俞秋意的人,确实是白阳山庄的人。
第二个秘密,当初黎明达兴建这座地下山庄,是得了另外两个门派的指点。
第三个秘密,八大门派之中,未必没有相似的地点。
这些秘密若是放在以前说出,是断不会有人相信的。
可祝榭如今提及,谁人听了都觉得极有可能。
俞秋意与梅慕白将彼此经历摊平说开,也算是应证了祝榭的话语。
白阳山庄彼时希望他们二人皆加入白阳山庄。
俞秋意不愿,梅慕白却是点了头。
然而梅慕白点头之后,忽然察觉其中有异,白阳山庄似乎不想就此放俞秋意回去。
梅慕白想要传信告知,却反被出卖。
他被剪去半截舌头作为警告,与之相对的,俞秋意的生死性命就握在了梅慕白的手里。
他只能点头。
他成为了地下山庄的观刑人,为黎明达做无数丧心病狂的事。
绑走一个又一个在江湖展露锋芒的侠士。
然后折磨他们,教他们成为白阳山庄的一条狗,忠心耿耿,绝不反抗。
梅慕白不想做这些事情。
他也不想当这种忠心耿耿的狗。
可他不愿将俞秋意牵扯进来,他唯有忍,也唯有等。
白阳山庄试着暗杀俞秋意的事情,他亦听过风声。
然而即便如此,他也不能从黎明达的监视下走出扶义城。
他担心到要发疯。
害怕得到消息,又害怕得不到消息。
直到俞秋意锲而不舍去天机楼查问他的消息。
他得以见到俞秋意。
在黎明达危险的话意里。
——黎明达想要让俞秋意归附白阳山庄,如果不能,那就要将之毁掉。
梅慕白于是要做这条忠诚的狗。
他在黎明达的书房里一笔一划地写:“属下去杀了他。”
黎明达放他离开。
如果要说行走江湖至今,除却彼此,什么人最让梅慕白印象深刻。
那还要说起天机楼的贺生言。
贺生言知晓他的任务。
他自请前来,要取走俞秋意的性命——
然而他不可能动手。
他只是想看到俞秋意,确认他不似他一般断了舌头,也不似征院里的人失了手足。
他不动手。
贺生言却也是个监督他的人。
可贺生言却做了这个善人。
贺生言没有将俞秋意活着的消息传回白阳山庄。
贺生言寄给黎明达的信里清清楚楚写着,俞秋意死了。
说八大门派沆瀣一气,同流合污,天机楼和白阳山庄竟有如此交易。
但贺生言却做了善事。
祝榭闻听此言时,只道:“他不算是个坏人,只是在其位、谋其事,仅此而已。”
正如薛兰令即将要做的事情。
亦是在其位、谋其事。
仅此而已。
夜里响了惊雷。
风吹得门窗哐哐作响,连带着有琴弘和的衣衫也凌乱一团。
他逆着风把窗户用力关上。
“砰”地一声。
屋中陷入死寂,只余半盏微弱昏黄的烛光。
他舒了口气,撩开衣摆靠坐在摇椅上。
林天娇问:“什么是《不识卷》?”
这间屋子里坐着好几个人。
他们将要走到通州地界,让林氏兄妹回到天意镖局。
走过之后,便要去最后一个地方。
——中原。
然而在这紧要关头,正是白阳山庄轰然覆灭,八大门派元气大伤的时候。
却生出一个传言。
传言,从前名震江湖的绝世秘籍《不识卷》现身武林,就在中原地宫之中。
寿雪风道:“当年《不识卷》可是让全江湖都乱成了一团,为了得到它,什么亲友兄弟,手足挚爱,都不能称之为人,而是自己通往无敌境界的绊脚石。你是不知道啊,当初最有名的神偷为了盗取这个绝世秘籍,被傀儡夫人用银针丝线割断了四根手指,从此隐遁世外,再也没敢出现。”
林天娇道:“那这个叫不识卷的东西岂不是很厉害?”
“岂止是厉害,”寿雪风道,“传闻得到此秘籍者,独步武林,天下无敌,莫说做一派掌门,就算是想一统江湖,那也是弹指一瞬的事情。普天之下,或许唯有一个武功能与之匹敌。”
“什么武功?”林天娇问。
寿雪风轻咳一声,道:“欲求飞花天地行。”
“欲求飞花天地行?这名字怎么这么长?”
“欲求飞花天地行,是秘籍残卷的下卷卷首第一句话。”
“残卷?”
寿雪风道:“这部秘籍无人知晓它真正的名字,只知道它是一部残卷。而残卷也只是下卷,排头就写了欲求飞花天地行这一行字。可就算只是下卷,这半部功法也远胜所有,甚至可以说是不识卷现世之前最为‘霸道’的武功。”
林天娇道:“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爹说过,江湖上如果有什么武功最霸道的话,要属当年的残卷,可是爹说的那个残卷并非天下只此一本,这个残卷是谁都能买到的。”
寿雪风叹了口气,意味深长道:“正因为谁都能买到,谁都能学。”
“所以人多力量大?”林天娇问。
寿雪风怔然,笑道:“不是,你可曾听过有谁练成过残卷?”
林天娇摇了摇头。
寿雪风道:“虽然欲求飞花天地行是人人都可以练到的武功,可这武功虽说霸道,修炼它却极为困难,轻则走火入魔,重则暴毙而亡,当初现世之时,无数人趋之若鹜,为之打得头破血流,最先得到这本残卷秘籍的人,是当时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剑客——可他没有练成这个武功。”
“他在练至第七重的时候走火入魔,一剑将自己给捅死。”
林天娇瞪大眼睛。
寿雪风又道:“拿到这个残卷的第二个人,是这位剑客的同门师弟,他吸取了剑客的教训,循序渐进,慢慢也练到了第七重,然后就在他想要突破第八重的时候,气血倒冲,活活儿将自己给炸成了碎片。”
林天娇惊道:“这功法竟然这么可怕!”
寿雪风道:“正因如此,这残卷里写的武功虽然厉害,却没有几人愿意冒着这等风险去练它,久而久之,这残卷功法也就成了大家都心照不宣的东西,反正练了也是死路一条。至今也没人能把它练到大成,更别谈做到‘独步武林’、‘天下无敌’。”
林天娇点了点头:“那照这个说法,现在的不识卷岂不是真正的天下无敌?它也不是残卷。不过说来,这个欲求飞花什么什么的,光是残卷下卷就如此厉害,也不知道两卷合一,会不会像古时传言说的那样能够破碎虚空撕裂空间……”
寿雪风哭笑不得,伸手戳了下林天娇的额头。
“什么破碎虚空撕裂空间,这种事情想也是不可能的。人若能达到这种境界,哪儿来的生老病死?”
林天真突然道:“为什么会突然传出不识卷的消息?”
寿雪风道:“这就不是我应该知道的事情了。”
有琴弘和却接了话:“我知道。”
几人齐齐往他的方向看去。
有琴弘和深深道:“因为我们打败了白阳山庄,老天爷很感动,所以决定奖励我们。”
林天真问:“那为什么不能直接送给我们?”
寿雪风探手过去,往他额上弹了弹。
“真笨。”寿雪风说。
屋外仍在急急刮着冷风。
秋夜逐渐开始让人觉得冷。
薛兰令撑着脸坐在桌旁,纤长的手指抚在段翊霜的掌心上。
段翊霜极专注地看着。
看他莹白生光的指尖落在掌心,像一叠蝉翼,似缀着露珠。
大抵又过了很久。
段翊霜轻声问:“你不是说看手相吗?那我的手相是什么样的?”
像是不想惊碎这漫长的宁静。
薛兰令轻轻笑了,他舒展手指,放平在段翊霜的掌心,缓缓与之十指相扣。
薛兰令说:“你的手相上说,你注定是我的。”
作者有话说:
确实,教主练的功法是烂大街的功法,但又是没有人练成过的功法。
到了第五卷基本也就知道教主的仇人是八大门派了,黎明达属于第一个倒霉的。
第八十八章
他乘着轿子来到五蕴庵。
他来的时候,秋日正高,昏昏阳光洒落在院墙树下,将那棵槐树下扫着树叶的小尼姑映得唇红齿白,别样精致。
他没有从轿子上走下来。
他骤紧眉看过去,拇指上的玉扳指转动了四五个来回。
然后他恍若大梦初醒般回过神。
他下了轿,走进,路过石桌、假山、枯叶、矮墙。
直至他看见洪念巧。
洪念巧不在屋中,亦不在佛像前。
如她这样虔诚的人,很少离开她精心照看的佛,离开那只蒲团。
然而此时此刻,洪念巧却就在屋外。
她闭着眼,站得如同一株将要凋败的玉兰,指尖拨弄着颗颗佛珠,嘴中喃喃有声。
他道:“二姐。”
洪念巧拨弄佛珠的手一顿。
她没有睁眼,只淡淡道:“你来见我,想说的事情,我已经知道。”
他低头施礼,似个最最知书达礼的文人墨客:“二姐,大哥行踪不明,不识卷又再现江湖,如今八大门派正需要您出来主持大局,还请您接手这件事情。”
洪念巧道:“我已无意涉入江湖,大哥横遭此祸,是大哥的命数。这不识卷,也是千难万难只送给有缘人的东西,你不必来找我,在这五蕴庵中,凡事皆是心诚则灵。心不诚,万事不灵。你与其寻我、求我,不如拜佛求天。”
“可是二姐,四弟五弟都觉得我应该来找你。”他说,“八大门派断尾求生,已经放弃了白阳山庄,现在又怎么能放走不识卷这样的绝世秘籍?我们当年为了它做过多少事情!二姐现在想要诸事不管、万事不问,岂不是置我们多年情义于不顾!”
洪念巧虚虚叹了口气:“三弟,我们拜过皇天后土,八人结义,你我关系最亲,你姓洪,我亦姓洪,算来算去,我们兴许还是一家人。然而如今我了无牵挂,既不愿独步武林,权掌天下,也不愿牵扯这些世俗之事,就算我想要顾念我们多年的情义,这情义,也是能慢慢还的,不必急于一时。”
洪玉泉道:“二姐,你说错了。”
洪念巧道:“我说错什么?”
洪玉泉往前一步,深深道:“你不是不想,而是你在害怕。”
轻轻按在佛珠上的手蓦然用力。
洪念巧紧扣这串佛珠,喉间滞缓,半晌,她哑声道:“我怕什么。”
洪玉泉眼底漆黑,宛如死潭。
他又往前走了一步,深褐色的衣摆扫在青石板上,将夹在石板中的枯萎的枝叶碾成碎末。
“我的记性不差,外面那个五蕴庵的弟子,长得很像那个人。”
洪玉泉的声音极低。
落在耳里,教人心惊肉跳、不敢细听。
“二姐,你不要以为自己是五蕴庵的庵主,便是个真正的出家人。七年前的事情,是二姐想放下就可以放下的吗?你想忘记,我们却都还记得清清楚楚。若是没有二姐和大哥,当年的重山门灭门惨案,可是要将我们口诛笔伐、说个永世不得超生的。”
洪念巧倏然睁眼:“住口!”
她喝道。
洪玉泉冷笑道:“当初种种,还需要我来帮二姐回忆回忆吗?你是如何说动蔚飞白瞒下这件事情,如何让武林盟的盟主与我八大门派结盟,将重山门满门七百余人尽数屠灭——这种事情,我就算不说,想必二姐也是不会忘记的。”
洪念巧勃然大怒:“你真是毫无良知!这般惨事,你竟能说得出口!”
洪玉泉亦是厉声吼道:“我们做得出来的事情,难道还要说不出口吗?!当初二姐与大哥极力推动此事,现在就要当它没有发生过?!”
他一语落音,洪念巧霎时出手!
秋时昏昏,光影交叠,洪念巧的五指枯瘦纤长,袭来之时,却似带着千钧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