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玉泉抬手做挡,与之过招数十,热汗如雨,不分胜负。
秋风吹起,尽是刺骨寒意。
洪玉泉脸色苍白,目光炯炯直视前方,低声道:“二姐!”
珠串应声而断,圆润的佛珠滚落在地。
洪念巧下意识握了下手指。
她垂下眼帘,摇摇晃晃往大殿中走去,嘴里喃喃道:“不……我没有做错。我潜心悔过,诚心认错,每杀一个人,我就敲响一次木鱼……九百次……日日夜夜,我必受佛祖点化,得大造化,受无边佛法,得大功德……”
一声响。
抚尺拍桌,酒楼里说书人洋洋洒洒道:“却说那不识卷,可谓是武林上第一绝妙之武功,纵然啊这世上无人得到,无人练过,可那些凡是见过秘籍之人,据说只需看上一眼,见得几行字,那也是受益无穷。”
便有人嗤笑:“这世上哪儿有这么神奇的东西!”
“这位公子有所不知,天底下的神兵利器有那铸剑人,打铁的十个里八个名唤欧冶子,千千万万年皆是这些人出尽风头,不识卷的主人,便是六百年前名震江湖的秦袖里。”
说书人把扇儿一摇,悠悠道:“这秦袖里其人,六百年前,可谓是武林公敌,江湖上人人皆知其名姓,又惧他武功,此人武功高深莫测,曾一剑横断柏行山,只此一剑,教正邪两道无不畏其颜色。如此数载,众人合力使计折剑三次,皆是无功而返。且说这样的人写出的绝世秘籍,又会是怎般模样?”
方才嗤笑的人已面带悚然:“原来不识卷的主人竟是秦袖里!”
“武林公敌,正邪两道皆想除之而后快,”薛兰令高坐楼上一侧,手中折扇轻拍,缓缓道,“想来这江湖之中,再无人比他更寂寞。”
楼下的说书人深吸口气,震然道:“却说这秦袖里虽然是个武林公敌,无人敢与之结友,偏巧天有不测风云,人亦有善缘孽缘,秦袖里在第二次折剑大会之后,竟遇见了于他而言,一生中最特别的人。”
说书人声儿高扬,传得极远。
段翊霜顺着这句话应了薛兰令的声音,轻轻道:“寂寞?”
他们沉默着对视一瞬。
薛兰令睫羽轻颤,偏头道:“那他还是寂寞的。”
段翊霜问:“他为什么寂寞?”
说书人又将抚尺拍桌。
说书人喝了口水,继续道:“那武林公敌秦袖里,一生堪称无敌,他流传于世最为让人好奇的,便是那让他在第三次折剑大会时用出第二剑的神秘人物。这神秘人物曾是碧水宫宫主谢采衣的护法,却在折剑大会时接了盟主的位置来讨伐秦袖里,然而秦袖里却一反常态,不仅不用一剑震慑寰宇,就此离去,反而出了两剑朱云败雪——”
段翊霜怔然:“朱云败雪?”
薛兰令道:“不错,朱云败雪这一式剑法,曾是秦袖里独创的剑招。”
说书人话语急急一转,叹道:“后来世人方知,原来这神秘人物,竟追求秦袖里多时,使尽浑身解数 ,亦未能使此冰山消融,积雪化水……”
坐在不远处的寿雪风喷出一大口茶。
段翊霜道:“和我很像。”
薛兰令淡淡笑问:“谁和你很像?”
段翊霜道:“那个神秘人和我很像。”
薛兰令道:“像在何处?你难道有使尽浑身解数 ?”
段翊霜呼吸一窒。
薛兰令把玩着陶瓷酒杯,懒懒道:“要说无瑕剑的浑身解数,我好像还没能尝到几个。”
段翊霜蹙起眉心:“你是不是话里有话?”
薛兰令道:“我当然是话里有话,就好比夜里睡觉的时候,要怎么睡,我可都是深思熟虑过的。”
段翊霜蜷了手指,低头道:“我分明在说你就像秦袖里,冰山不融,积雪不化。”
薛兰令轻笑:“可江湖上谁不知道哥哥的性子,那可是比冰山还要冷,比积雪还要深。”
段翊霜问:“我是如此?”
薛兰令定定看他片晌,慢道:“却也不是……哥哥就算再冷也有热的地方,不过……深的确很深。”
这一句话意味深长,恍似有未尽之语。
段翊霜听得细致,却没能领悟其中真谛,只直白道:“我不如你想得深。”
薛兰令应了声,道:“这是当然,可我说的深,是不用想的。”
段翊霜问:“那究竟是什么意思?”
薛兰令道:“很深的意思。”
段翊霜问:“什么很深?”
薛兰令顿了顿,他漫不经心般回答:“能撞得很深。”
段翊霜一时怔住。
楼下说书人已将故事说到尾声,未尽的,扣环而止——“诸位看官,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酒楼里骤然人声鼎沸。
薛兰令就在叫嚷喧嚣的声音中缓缓开口。
他说:“六百年前的人与事,永远不会与今日今时的你我相像。”
段翊霜恍然看他。
薛兰令又道:“这世上段翊霜是独一无二的,你不需要觉得自己与谁很像。不会有人像你,你也不会像另外的人。”
段翊霜浑噩发问:“所以……?”
薛兰令道:“所以,只要你足够听话,那六百年后,也会有人这样说起你我。”
段翊霜眨了眨眼睛。
他问:“说起我是个没有名姓的神秘人物?”
薛兰令摇首轻笑:“不,说你是打败了魔教教主的大英雄。”
作者有话说:
聪明的读者都看懂了教主的意思,不聪明的读者也看得懂教主的意思。
大家都能看懂的。《信任》
第八十九章
洪念巧走进来时,他们所有人都停止了说话。
他们眼看着她渐渐走近,坐在主位上,指间按着一颗圆润发亮的佛珠。
洪念巧问:“你们要见我,我来了,现在你们又想做什么?”
翠羽会的掌门聂兴发坐得离她最近。
聂兴发垂着眼,长长的眉毛耷拉在眼尾,显得人有几分阴沉丧气。
他道:“不识卷绝对不能交给别的人,但六妹的天机楼传来消息,说病驼子、傀儡夫人、香珠子,都想在这件事上掺一脚。”
就连声音也是丧里丧气,毫无精神的。
洪念巧脸上的皱纹动了动。
她道:“不识卷左右也是秦袖里的东西,七年前没能拿到它,已是失策。然而大哥刚刚出事,便传出这种风声,你们难道不去想这其中是否有着陷阱?”
宫飞驰坐在聂兴发的左边,闻听此言,他低声道:“二姐,这件事虽说古怪,但不识卷究竟有多重要,你也是心知肚明的。就算这是个陷阱,我们也不能不跳。”
六妹夏侯寒云亦开口道:“纵然是假的,不去看看,我们总是会后悔的。倒是这件事,若是个陷阱,那真正主导此事的人,想来该是武林盟的朱子平。”
洪念巧低低在齿间念过“朱子平”这三个字。
她冷声道:“朱子平和蔚飞白实在不同,他们是师兄弟,亲如手足,他却是个顶顶难缠的人。自他接手武林盟以来,八大门派就没了往日意气,你们明知他有心辖制,却还任他动作,是不是要抱着一家独大的心思?”
她言语说到这里,雷鸣教的柳星海立时道:“二姐可不能这么说我!我是一心一意都为了哥哥姐姐们好的,大哥出事,我也是在旁帮衬了许多,若不是我,大哥的白阳山庄怎么带走那么多的人。”
天问斋掌门齐凌珍也道:“要说一家独大,我天问斋肯定是没有这个意思的,二姐久居世外,不问俗事,想来是不知道最近聂四哥做的好事,我不敢说,不过想一家独大,聂四哥和夏侯六姐,应当都是有这门心思的。”
屋中倏地一静。
那双犹如死潭深水的眼睛凝视了齐凌珍许久。
洪念巧道:“你还是老样子。”
齐凌珍哼笑:“我和宫哥听了你们的话,追杀天意镖局那两个臭丫头臭小子,你们既不出手帮忙,也不想些法子,眼看着到手的肉都飞了,这账我还没和你们算呢。”
洪念巧道:“我说过,八大门派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今日倒了白阳山庄,你们还能坐在这里勾心斗角,含沙射影。若来日倒了五蕴庵,你们便要早些想想,该去哪个风水宝地挖好坟,找好棺材。”
她语声不大,语气也不算重,然而仅仅如此,就已让在场众人心中一凛。
夏侯寒云起身抱拳:“二姐息怒。”
宫飞驰亦道:“二姐别听七弟胡说八道,他一直心眼儿都这么小,您也是知道的。”
洪念巧冷冷一笑:“我当然知道,你们心里怎么想的,我都清楚。你们求我出来,拿七年前的事情压我,那这件事情,我们人人都被压着。陷阱,要跳,这藏在暗处的敌人是谁,你们各自都要有些想法。不要到时候为了丁点儿蝇头小利自相残杀,那时啊——”
“我看你们全都该死!”
她猛然拍桌,怒喝声直将茶杯震碎。
满室死寂。
不识卷现身中原地宫之事,已传了半月有余。
这半个月里,无数人前往中原地宫,却又无功而返。
不是因为中原地宫里没有不识卷的踪迹。
——而是因为中原地宫,本就是个奇之又奇,险之又险的地方。
想要通行地宫,武功低微者,必死无疑。
武功尚可的亦是九死一生。
要是武功高强之人,却也需要一些运气。
上一次不识卷现身时,传言之中,它也是在地宫里。
可很快又有传言,说这不识卷早就被人取出,下落不明。
那段日子,江湖上许多的人都记忆犹新。
先是不识卷现身,又被人取出,再到正道新秀重山门竟是一门魔教,被八大门派并武林盟联手诛灭。又到不识卷下落不明,再无踪迹。
——任谁也想不到,不识卷又一次出现之时,还是在地宫里。
中原地宫。
足够黑,足够冷,每一面墙壁都凹凸不平,宛如山石堆砌。
段翊霜的掌心抚在上面,便能感觉到它不曾平整的凹凸,像是连绵山脉般的纹路。
他和薛兰令就在中原地宫之中。
这江湖上有过神兵利器,绝世秘籍,有过暗器之主,百兵之王。
堪称“举世无双”的东西,总是在一个难以想象的地方。
段翊霜在黑暗里缓缓前行。
他在拐过两道弯后,忽而问:“为什么江湖上那么多宝物,都会被放在一个极危险的地方,再传出风声任人抢夺?”
薛兰令就在他面前。
黑暗里的地宫有些压抑、寒冷,又让人觉得苦闷。
段翊霜将话问出,停下脚步,不再动了。
薛兰令便道:“你认为呢?”
段翊霜道:“这些宝物分明是有人放进来的,这个人为什么要做这些事?江湖上为什么又总是那么多的人要听着这些传言赶来?就像现在的中原地宫,外面整日整夜围着一群人,哪怕知道往里进来是一条绝路,还是不愿意离开。”
薛兰令隐在黑暗里的眼睛带着笑意:“我以前听一位朋友说过一句话。他说,江湖上的人没什么追求,不过是快意恩仇、随心自在,所以哪里热闹,他们便去哪里看热闹。”
“不过……”他回身往段翊霜的方向靠近些许,呼吸间浅淡的香气都萦绕进鼻间,“神兵利器也好,绝世秘籍也罢,或许有人刻意放在危险之地,只为了看这热闹,却也不排除时年日久,这些宝物也颠沛流离,隐没世间,机缘巧合下才被发现。”
段翊霜被他身上的香气晃了晃神:“但发现的人为什么不偷偷拿走呢?”
薛兰令轻轻笑了。
“因为不拿走它,比拿走它,更有用。”
他如是说。
无尽的黑暗,长长的走道。
薛兰令选择了一条没有任何危机的路。
他驾轻就熟,似乎早就来过,这座对于旁人来说危险万分的中原地宫,于他而言,正如一座花园。
——没有花的花园。
冷。
彻骨的冷。
就好像回到了飞花宗的那个禁地里。
呼吸声交错着,此起彼伏,又渐渐融为一体。
薛兰令再停下的时候,他们眼前已经出现了亮光,豁然开朗。
这是座暗室,左右各支着一排火把。
火焰的光芒把这间暗室照得如同白昼。
段翊霜眨了眨眼睛。
长久的黑暗已教他适应了漆黑的环境,如今骤然见到这般光亮,双眼不由觉得酸涩刺痛。
薛兰令伸手过来,缓缓盖住他的眼睛。
“你可以不用看。”薛兰令说。
段翊霜却道:“我要跟着你。”
他很有些坚持。
在北地,他已被薛兰令抛下过一次。
说抛下却也不尽然。
只那种什么都不知道,不了解,甚至无法得知缘由的挫败感十分强烈。
强烈到哪怕是现在。
他也还是无法忘却。
他便有了更多的坚持,比以前还要多许多的坚持。
段翊霜有时会想。
若他的武功再高一点,或者这世上有什么无法裁断的绳索,他一定将自己和薛兰令牢牢绑住。
去哪儿都要如影随形。
他离不开他。
他就有这么多的坚持。
薛兰令静静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