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端看了眼还站在一边的顾远筝,以及不远处根本没走的甲班学子,迟疑了一下,“殿下,这……”
邵云朗对沈锐摆摆手,示意他快点带人走远点,又看了眼顾远筝,扯着人走远才凑过去小声咬耳朵,“回头再跟你说就是了,先回鸭子窝等我。”
然而那温润端方的少年黑眸中却浮现出执拗,顾远筝低声道:“陛下怕是有意拖着……”
“他给我当了十七年的爹,我还看不出来他要拖着?”邵云朗摇了摇头,“没事,你先回去等我。”
顾远筝薄唇颤了颤,还想说什么,邵云朗突然牵住了他的手。
在外面吹了这么久的风,两人交握的手都很凉,邵云朗捏了捏他的掌心,笑道:“回去给脸上药,你若是破了相,小爷可就不喜欢了。”
一如两人在青州“成亲”那夜,在黑暗崎岖的小路上,这少年也是这样牵着手安抚他,顾远筝垂眸,手臂一动,用力抓住了邵云朗的手。
两人掌心相贴,便渐渐生出了暖意,谁也没说话,片刻后,顾远筝放开手,转身踏雪离开。
邵云朗这才转过身,看向一旁始终低着头,宛如泥塑木雕的贺端,“耽误公公传旨了。”
贺端抬头,仍是一张笑脸:“唉,不是传旨,就是几句体己话,陛下说了,既然这太学的考核已经结束了,便请殿下稍后一同回宫,殿下今年也累了,回去后多在景华宫休息些时日,没事便不必出宫了,也省得那贼人惦记。”
他已经说的十分客气,然而这花哨的一套话用几字便足以概括:回宫禁足,别再惹是生非。
邵云朗觉得他父皇原话应当就是如此,只是这贺端向来八面玲珑,才说的这般“温情脉脉”。
他早就不该觉得失望了,只是嗓子里仍像塞了团棉花,哽的他胸口滞涩闷痛,被寒风这么一催,几乎化成泪意。
邵云朗抬头看了一眼那明黄的暖帐,哑着声音拱手道:“儿臣领旨。”
……
既然要回宫,邵云朗便要回寝舍收拾几件衣物,贺端十分有眼色,指派了两个小太监跟着邵云朗一并回了“群鸭回”,帮他收拾东西。
眼见着要休年假,又出了丁鹭洋这桩事,各府也坐不住了,得消息早的,一早便派了人来接家里的孩子,又知道皇帝还未起驾回宫,生怕冲撞了圣驾,因而后山虽然人来人往,却也安静的很,只等着圣上一起驾,便各回各家。
邵云朗带着两个小太监穿过海晏湖,刚下了湖上回廊,便被一个双眼通红的女人给拦住了去路。
见她穿着三品官服,面容还有几分眼熟,邵云朗只思索了片刻,便拱手道:“丁大人,节哀顺变。”
这人是丁鹭洋的长姐,是朝中少有的几个女天干官员。
他客气,丁鹭浼却不领情,抬手便揪住了邵云朗的襟口,上了眉黛的眉毛紧蹙着,她咬牙问:“五殿下,是不是你害了我家洋儿?”
尽管对死者不敬,但邵云朗是真的想笑,他按捺住笑意,淡淡道:“不是。”
“那他也是因你而死。”丁鹭浼仍不放手,恨声道:“是有人,用他的死栽赃于你,但为何是我洋儿?因为你和他刚生了龃龉!”
邵云朗不言,他面无表情的低着头,看着这个悲伤的女人,半晌抬手,一根根掰开她的手指。
“丁大人,节哀。”衣襟扯出来,邵云朗退了一步,冷漠的看着她,“大人有时间纠缠我,不如冷静下来想想,究竟是谁用令弟一条命来陷害我,那位才是凶手。”
他说罢,绕过丁鹭浼,快步下了台阶,到了鸭子窝门口,他砰的一声反手关上了门,两个急急追来的小太监被关在门外,一时面面相觑,却也只敢小声叫着殿下。
邵云朗只当听不见,扶着门栓的手细微的发着抖,他胸腔内像是燃着一把无处宣泄的火,灼的他五内俱焚。
他恍然觉得这四肢像灌了铅,麻木沉重的不像是他身上的部件,落地便要生了根,再也不想挪动分毫。
不知这么站了多久,他才发觉头上的雪不知何时停了,有人站在他身后,叹道:“殿下。”
邵云朗回头,顾远筝双手将他那梨花纹的大氅撑在身前,就这么站在他身后,为他挡住了斜吹过来的风雪。
他嘴唇颤了一下,扯出一个僵硬的笑:“我……”
顾远筝将大氅披到他肩上,那上面犹带炭火的温度,应该是他一回来便备上的,暖意透过内里早就被冬雪打透的衣衫,熨贴着少年冻得僵直的背脊。
大氅分明没多沉,邵云朗的肩却垮了下来,他抿唇,唇角压下的弧度隐晦的透出一点委屈。
顾远筝给他系好带子,却也没放下手,而是又上前一步,圈住邵云朗的肩膀,将人按进怀里。
“操他娘的邵云霆。”邵云朗闷声骂:“狗逼玩意儿现在就下狠手,真哪天遇风化龙了,还不得把老子扔到湘州林子里去当野人喂蚊子。”
顾远筝哄小孩般拍了拍他的背,声音透过胸腔沉沉的响在邵云朗耳畔,“殿下,在一个天干怀里,就别提另一个天干了,我可要吃醋了。”
邵云朗抬手抱住顾远筝的腰,叹了口气,“爷今个是受打击了,顾美人,让爷靠一会儿,等爷缓过这口气有赏啊。”
冻僵的耳朵被顾远筝温热的颊侧蹭了蹭,美人轻笑:“求之不得。”
然而在邵云朗看不见的地方,那笑意却分毫未及眼底,两点黑眸反而如寒潭般轻覆了一层薄冰。
这次若不是邵云朗足够谨慎警觉,入林便一箭未发,那么这“杀人”的罪名说不好真的会扣在邵云朗头上。
丁鹭洋不是寻常人家的孩子,而邵云朗也不是“寻常”皇子,丁家若是深究,邵云朗可能会落得个终身软禁的下场。
而顾远筝想的是,邵云霆此番没有得手,那么下次呢?暗箭伤人才最是难防。
埋在他颈窝的脑袋动了动,邵云朗抬头,轻咳了一声。
顾远筝放开他,装作没看见殿下红了的耳朵,神色如常的问:“陛下怎么说?”
仿佛从那个拥抱里汲取了力量,邵云朗心绪稍平,他呼出一口带着白雾的热气,淡然一笑,“罚我禁足景华宫。”
就算早知道结果不会好,顾远筝仍是一愣,随后眉宇间也带上了愠怒,两个字自唇齿间迸出,“荒唐!”
他上前一步,又要说什么,邵云朗抬手捂住他的嘴,“嘘……隔墙有耳,外面还有俩小太监,别多说,也不要为我求情,任何路子的求情都不要,我要你把自己摘出去,在这件事里干干净净的,让邵云霆看不见你。”
他凑近,声音放的极轻,呼出的气息拂过邵云朗耳畔,“这样,日后我若是出事,你便是我唯一的底牌。”
他是因为怕门外的人听到什么不该听的,才站的极近,两人身量相仿,邵云朗压根没注意到,他这个姿势,顾远筝一低头就能看到他的后颈。
他说完便要退开,腰上却是一紧。
顾远筝又把他圈了回来,他似笑非笑的问了一句,“可是殿下,凭什么呢?”
“嗯?”邵云朗挑眉,故意装糊涂,“凭我日后能带你种番薯如何?”
“哦?”顾远筝意味深长的拖着声音,“日、后?”
邵云朗:“……”
他被这人给逗笑了,沉沉压在胸口的滞涩一扫而空,忍不住抬手捶了一下顾远筝,“你可真是伪君子啊顾远筝,耍起流氓比我这个纨绔还得心应手,让你爹听见还不打折你的腿。”
他那一下打的顾远筝一皱眉,险些咬了舌头,听见他笑,顾远筝眸中也浮现出笑意,本想就此放开他,却瞥见殿下冷的微微泛红的鼻尖,顿觉可怜可爱,便又不舍得放手了。
“还抱不够了是吗?”邵云朗拍了拍他,“行了,那俩宫人在外面等了有一会儿了。”
顾远筝这才依言放开他,给邵云朗整了整蹭乱的鬓发,他叹道:“永远也抱不够,但我希望殿下下次投怀送抱是心甘情愿的,像今日这般用殿下委屈换来的亲近,我宁可没有。”
“啧,想什么呢?”邵云朗转身去开门,边走边说:“我委屈的时候也不是找个人就贴上去啊,这事儿得看脸。”
他脚步略做停顿,没回头,顾远筝却听出他语气里的迟疑。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也不是给不起。”他蹭了蹭鼻子,“但现在你也看到了,邵云霆那狗逼盯着我呢,我不能拖你们顾家下水……”
顾远筝皱眉,心说总有办法的,又听邵云朗一击掌,愤愤道:
“这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我跨不过去我心里那道坎!”
“我这辈子就他娘的没想过,我会被!人!上!”
“你说我好好一个媳妇儿,怎么就……怎么就没了呢?!”
作者有话要说: 殿下:我媳妇儿?那么大一个媳妇儿呢?【两手比划】
顾公子:让殿下失望了,那么大没有,这么大还是有的。【两手比划】
殿下:!!!你个牲口!感谢在2021-07-14 22:33:46~2021-07-15 22:40: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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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 18 章
冬至这天,景华宫偏殿一棵枯死多年的红梅竟然又重新吐蕊,朱砂般的花朵半遮在霜雪下,红白相映煞是新鲜好看。
一只修长的手从窗子里探出,毫不怜惜的辣手摧花,折了一枝,拿去逗狼。
那狼崽子原本在拉扯邵云朗的衣摆,见有了新鲜玩意儿,便追着梅花枝打起转来,还没长成的小尾巴,狗儿一般晃了晃。
邵云朗看着好玩,伸出一根手指恶劣的弹在小狼脑壳上,把狼崽弹的哼唧一声翻倒在地。
他手欠的很,三番四次下,狼崽也恼了,稚嫩的喉咙间发出威胁的低吼,反而让邵云朗忍不住笑出声,他把小狼崽抱起来,搓了两下狼头。
“三十一啊三十一,把你抱回来还真是不错,不然爷这一个月可要憋死了。”邵云朗揉着狼耳朵,斜靠在软榻上问小太监阿陶:“这小崽子的半只鸡小厨房给剁了吗?”
阿陶年纪不大,比邵云朗还小两岁,闻言愁眉苦脸的小声道:“殿下啊,你要是真想养着这崽子,就该给它吃熟食啊,你总给它喂生食,它这野性便一直去不了,养在宫里别冲撞了哪位贵人。”
放在别的宫里,奴才们是万万不敢劝主子如何做事的,但端妃母子待下人极为宽厚,从不轻易惩处打骂,服侍的人便更多了些真心和胆识。
邵云朗摇头道:“就是要留着它的野性,等这小玩意儿再长大些,就让它回山里,这雍京城哪是它待的地方。”
“哦,殿下是养着解闷的。”阿陶又问:“殿下,这狼崽子为什么叫三十一啊?”
这次邵云朗却笑而不答了,把狼崽往头上一顶,笑着往门外去,“走啦三十一!爹带你去堆雪人!”
“成天做爹,你又做了哪个的爹?”
一道女声遥遥传进偏殿,邵云朗一听脸色就变了,赶忙将三十一从头上拿了下来,拎着狼崽原地转了一圈,余光看到软榻上搭着的雪白大氅,随手把三十一往里一塞。
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三十一甚至来不及哼一声,可见殿下从小没少窝藏赃物。
那边遮风的棉布帘子被宫人挑起,端妃迈步进来,抬头看了眼头上还顶着狼毛的儿子,她也不揭破,哼笑一声:“我的好孙儿呢?不带出来给母妃瞧一瞧?”
“哪有孙儿,我瞎说的,和阿陶闹着玩呢!”邵云朗挪了一步,挡住端妃的视线,笑的又乖又甜,“母妃,您怎么到偏殿来了?儿子这儿就烧了两盆炭,您上里间坐,里间暖和!”
端妃顺着他的意思,往里间走了两步,阿陶憋着笑,眼见着他家殿下松了口气,正要跟上,那走在前面的娘娘却笑着回头,“你这么大了,为娘的不好再去你卧房,撞破什么少年心事可就不好了,我就坐外间。”
她说着,绕过邵云朗,提起裙摆坐到了软榻上,正是那雪色大氅旁边。
邵云朗:“……”
随行的小宫女跟着上前,从食盒里端出了两盅温热的鸡汤,又行礼后退下了。
那鸡汤用的是乌骨鸡,加了片老山参及各色山珍,端妃一掀盖子,鲜香顿时盈满偏殿,邵云朗眼见那雪色大氅抖了两下,赶紧大步走过去,端起鸡汤咕咚两口喝完。
“母妃,我喝完了!您……”
端妃点头,“哦,我还没喝完呢。”
她看着儿子被烫的眼泛泪花,故作惊讶道:“原来五殿下还吃熟鸡呢?本宫怎么听闻,殿下这一个月,日日向小厨房讨要生鸡,还以为我的儿要变成狼崽子了。”
“哪能呢。”邵云朗讪笑,“我要生鸡是为了……为了看看生鸡长什么样,日后要是落魄了,别连叫花鸡都不会做。”
“说的什么丧气话。”端妃瞪他,“坐下,陪我说会儿话。”
邵云朗只得坐下陪着。
端妃又喝了两口汤,便将瓷勺放下了,接过宫人递上来的丝绢擦了擦嘴,“今日冬至,我刚去给你说了几句好话,圣上解了你的禁足,想去哪撒欢便去吧。”
邵云朗愕然,和端妃如出一辙的眼睛眨了眨,“您给我讲情去了?”
端妃挥了挥手,侍候的人无声退去后,她才无奈的笑了笑,“我若不去,他还不知何时才能想起你,这事本就是我儿受了委屈,小五,过了腊八就好了,你成了年,来年便能离开这吃人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