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溪琢回将军府后在房间把自己关了好几天,期间纪怀尘试着去找过他。
可小舅舅打定主意不露面,于是以纪大将军那榆木疙瘩不开窍的性子,终究是二人同住一宅,互无往来。
自第四日起,廉溪琢就不怎么呆在将军府了,他仍旧去逛勾栏、喝花酒、进戏园子听戏、上酒楼品新酿。
但不同的是,以往纪怀尘总能找到他。
不论误打误撞,亦或锁定目标,十回至少有九回能抓到现行。
可如今他找不到了。
是真的找不到。
就算调动城防营的部将,假借年关人多、恐生乱贼的由头去满大街搜查,依然无果。
纪怀尘这时候才明白,原来以前三不五时的活捉廉溪琢,都是他自愿的。为的就是两个人见见面,说上一两句寒暄话。
而现在倘若廉溪琢不愿意,那便是真的,再也找不到他了。
人不在府里,蔺衡和慕裎当然是扑了个空。
既然机会创造失败,国君大人索性提议各玩各的。横竖情爱之事旁人至多帮着打打边鼓,最后能成与否还得靠他们自己把握。
遂任由那对怨偶相互藏躲追逐,他们去感受庙会的美妙愉悦。
提议一拍即合。
说是带小祖宗逛庙会,其实蔺衡也很少参与到这种与民同乐的活动中。
以往不到上元节他就已经开始在承乾殿忙碌政务了,会见大臣、制定策略、合计新年整体国力往哪儿侧重。
所以今年这个上元节,也是他的头一次亲身体会。
年轻人的快乐总是很简单。
慕裎被国君大人买的糖人哄得笑逐颜开。
蔺衡则对太子殿下猜灯谜赢来得彩头爱不释手。
纵目观望,大街小巷布满喧嚣,目光所及尽是张灯结彩。百姓皆穿着新衣,手执福结,在一片鼎沸的笑谈里穿梭过往。
那一刻,他们仿佛都看到了南憧王朝不再陨落的生机与蓬勃。
“嗯?那是什么?”慕裎朝着一群人拥挤推攘的方向微微颔首。“好热闹的样子,咱们也去瞧瞧?”
彼时国君大人尚未从万千感慨中完全抽离,闻听此话,面上不知为何闪过一抹局促。
“人太多,怕不安全,要不别去了罢。”
“反正是来凑趣儿的,看一眼就回来嘛。”
小祖宗兴起上头哪听得进去劝,不由分说,一手提裙摆,一手拉着蔺衡就缓缓挤进了人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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绕开人群,那是一睹绵延展开的石墙。青砖质地,不过表层被打磨的相当平滑,上面写满了歪七扭八的字句。
‘王二牛在此立誓,要疼爱李翠兰一辈子。’
‘等我周大柱攒够银两,一定上门求取娶。巧姑啊,你可千万得等着我!’
‘吾与卿卿相见欢,望携手同生,不负相思。’
慕裎逐一挑字迹明朗些的看下来,每看一条,脸上的笑意就清晰一层。
“这是南憧的一面心事墙。”
蔺衡侧身挡住涌动的人们,将小祖宗完完全全护在怀里。
“当年先帝野心泛滥,四处征伐引得战火纷起。行军出征的士兵来不及与家人道别,便用石块在墙上刻下嘱托。”
“起先都是愿家人珍重、妻儿勿念之类的话,后来接连败仗,出征的士兵十去九无,内容便渐渐由嘱托变成了诀别。”
“其中不乏年岁尚轻的小伙,心中有着牵挂的姑娘,却不敢当面言说。又恐此生不复相见,就在出征前将心事一并写下,盼望哪日姑娘得以垂眼,也不忘来此一世,满怀深情。”
慕裎听罢浅浅叹了口气,环顾周遭百姓一圈,目光最终落回青砖墙上。
蔺衡登基后,颁布的第一样政令就废弃了先帝时的强制征兵政策。
每位士兵皆为自愿,不管立功还是战亡,均按人头给予家人丰厚报酬。
且出征前空余三日休缓期,让为南憧江山奉献生命的一兵一卒,都能同挚亲好好话别。
蔺衡在军事上的敏锐度远超寻常将领,因而但凡是他御驾亲征的战役,几乎无往不胜。
时日久了,这面记载太多遗憾和无奈的墙就逐渐转变了性质。刻在上头的话语不再是绝望的道别,亦没有了爱而不可守的凄凉惋惜。
取而代之的是文人墨客书写的大篇词句,既歌颂消亡的战士,也述说情爱的缠绵。
“哟,这位姑娘生得真真儿好模样,瞧您一直盯着那墙看,想必是有属意的公子了罢?要不要买个平安扣挂到神像上?保佑您合家安康,愿有所得。”
一做小买卖的老妪蓦然出言打断了慕裎的沉思。
她满脸堆笑,佝偻的腰背和龟裂的手掌不难看出是个穷苦劳作人。
许是属意的‘公子’气场太强,老妪遭蔺衡淡淡一撇,竟吓得接连后退两步。
“恕小人眼拙,没瞧见姑娘的心上人就站在这儿。公子莫恼,小人这就离开!”
“请等等。”
慕裎轻唤,很是自然的伸手,国君大人便一声轻笑,从衣襟内掏出两锭银子递给他。
“平安扣我全要了,多的钱拿去买几件棉衣御寒。冬日劳作不易,冻疮同眼疾一般,如若长久不治必留病根。”
老妪身子一僵,抬脸赫然露全另一只没有光泽的眼睛。
是了,年岁渐大又因故失去一边视力,否则怎会忽略掉容貌如此出挑的蔺衡呢。
她也的确清苦,自己本就身患旧疾无甚劳动力,全靠丈夫给人帮工换取粮米艰难度日。不想丈夫年前不慎摔伤,至今卧床不起。
为给丈夫治病,她东求西央借下大几十两的欠债。要年后再还不上,独剩的一个小女就要被拉去做下等歌妓了。
这两锭银子不止雪中送碳,更是救她一家老小的命啊!
“二位菩萨心肠,福泽深厚,小人感激不尽!”说着老妪就要跪下。
蔺衡连忙抬手一托。“我家夫人向来爱行善举,举手之劳,承蒙吉言。”
“啊,原来二位已是夫妇。”
老妪面露喜色,抹去脸上的泪,在腰间一个打满补丁的布包里摩挲一阵。
“今日得幸遇见两位贵人,小人无以为报。这对月老红镯是小人与丈夫成婚时他赠与我的,还请两位贵人不嫌弃做工粗糙,收下小人的绵薄谢意。”
那对红镯用以素银打造,虽算不上值钱,但多年被老妪视如珍宝,连上面刻的芳草花纹都清晰可辩。
况且一贫如洗的家境能拿得出一件体面物什充作谢礼,足矣证明她的诚心,也足矣看出她和丈夫之间的浓烈爱意。
在南憧是有这样的说法的。
新婚夫妇若能得到伉俪情深的上辈祝福,就会受爱情之神佑护,延续彼此的相濡以沫,直至永坠黄泉。
慕裎莞尔一笑,将红镯扣进细腕,很快纤细无骨的掌心便被另一只也佩戴红镯的手牢牢握紧。
“走罢,夫君,我们该去向爱情之神祈愿求福了。”
第74章 (入v一更)
南憧的爱情之神就居住在城南大街中心。
是一尊通体曜黑的砾刻石雕。
与其他神像对比,他的特点在于并不庄严肃穆。反倒呈闲散半卧状,一手持红线一手拈花。
眉眼微垂,以温和无争的神情俯视着世间诸多痴情男女。
当慕裎兴冲冲停至在城南大街的时候,国君大人脸上的局促已然达到巅峰。
“那里人更多,不如我陪你去尝尝城西麻婆家的汤圆罢。听说她们家的汤圆甜而不腻,口感极佳,是皇城里最好吃的了。”
慕裎与蔺衡十指相扣,自是能感觉到除却婉拒的话语,还有他手掌因为紧张而凉下去的温度。
于是淡然道:“怎么?难道前边还有比你开创心事墙当表白墙用更幼稚的东西?”
蔺衡:“.............”掀老底是不是玩不起?
“夫人。”一声低呼竟是带上了示软。
慕裎不禁睨他。“谁是你夫人?”
“我不管。”
被拆穿小心思的国君大人决定破罐子破摔,既然维持不了高贵冷艳的形象,就干脆将幼稚鬼的本质发挥到极致。
“你就是我的夫人。”
慕裎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没忍住。他扒拉两下抵在颈侧拱动的脑袋,失笑出声:“别闹,大街上,有人看着呢。”
诚然,有太子殿下这张绝美的面庞在前,往来三五人群不由纷纷侧目偷瞄。而当蔺衡也抬起半张脸后,众人又立刻从惊绝转变为羡滟。
是得上辈子积多大的德,才能得天眷顾生出这般好看的容貌。
若单是好看也就算了,偏偏两人还情投意合,连瞧对方的眼神都是有光的。
南憧武夫尚多,一向最不喜大庭广众之下男女耳鬓厮磨。可看完眼前这对,他们唯一的想法便是——这种品质的狗粮完全可以多喂一点嘛。
惹眼的五官注定他们不能在一个地方久待。
蔺衡想了想,熟稔牵起小祖宗的手,预备去寻个茶楼避上一避,顺便歇息片刻。
不料步子刚抬,迎面就走近几位穿着甲胄的差领。每人手拿一根削铁狼牙棒,高声下达驱逐令:“周家少公子前来祈求神愿,闲杂人等,速速退去!”
一言出,周遭百姓立即响起低低的谈论声。
“怎么又来了呀,周家少公子可真是花心,上个月还扬言要娶万香楼的蝶萱当正房夫人呢,今儿就又来祈求爱神赐福姻缘了。”
“嗨,这你就不知道了罢,那位少公子呀嫌蝶萱是个舞姬不干净,身子玩够了便抹嘴一擦,心早就跑到隔壁那个叫彩盈的歌女身上去咯。”
“诶我还听说,周闻青试图强抢赵掌柜家的千金做妾。想那赵掌柜四十才得一女,宝贝得跟什么似的,岂能让他得逞。一纸诉状告到府尹面前,结果你们猜怎么着?赵掌柜叫周闻青带人给活活打死啦!”
“天哪,还有没有王法了!就算是尚书府的少爷也不能这般仗势欺人罢?这种卑劣杂碎,爱神肯给他赐福姻缘才怪呢。”
七一言八一语,尽是对周家少爷的不满跟唾骂。
蔺衡垂眸听着,看上去神色淡然,逐渐沉重的呼吸声却暴露出他内心压抑的愤怒。
周闻青,周远,礼部尚书府。
他真是让了又让。
本打算让这一家子安度最后一个新年的,不想他们非但不痛思悔过,还拼命上赶着送死!
“走罢。”
慕裎静默片刻,倏然轻捏了一下蔺衡的指尖。
很轻,但肯定意味十足。
说完他望向热闹中间:“喂!我家夫君要来除暴安良啦,无辜人等,速速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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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止围观群众,就连蔺衡也没想到小祖宗会来这么一出。一时间满腔怒火无端消散三层,转化为宠溺在他脸上捏了捏。
慕裎声量不低,加之容貌甚是瑰丽,因而话落围观的人们犹似中蛊,一面讶然称奇一面自动听话的往两侧退去。
有了心上人的支持,就无需为惹人不悦做顾虑了。
他从不希望当着慕裎的面打打杀杀,奈何总有不长眼的撞到脸上。
.............例如某位试图挥舞狼牙棒恐吓蔺衡的差领。
“哇!”
太子殿下目睹完整条行云流水的抛物线,由衷的发出一声感叹。“原来人真的会飞耶。”
眼瞧着同伴莫名遭殃,剩余一众差领瞬间脸色大变。
那位被踢飞出去的男人名叫赵虎,是周府的远方表亲。平日里就好争强斗狠,以一句‘赵虎赵虎、一个顶五’的浑语在城南一带恶名远扬。
他是周闻清身边最能打的武夫,然而方才一位冷面公子往他跟前一站,不知怎的,人就飞出去了。
更可怕的是压根没人看见蔺衡出手,青年就那么定定站在原地,墨青色衣袂微飘。居高临下,眼神宛如审视一摊烂泥。
“让周闻清滚过来。”
“你、你你到底是谁...........胆敢直呼周少爷的名讳!我家少爷可是礼部尚书的嫡子,得罪了他当心周大人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一个头矮小些的差领扬起他的狼牙棒,分明吓得两股颤颤,还死撑着卖狠。
“识相些的赶紧赔礼道歉,大、大爷就放你一条生路!否则等会上报我家少爷,定将你关到府狱中严刑拷打!”
实话说,他其实不是很想帮赵虎出这个头。
眼前的青年瞧着就不是很好惹,棱角分明的面庞上覆了层可见的寒霜。此刻虽是站定不动,但从头发丝到脚尖都散发出肃杀的气息,合计成四个大字就是:不从者死。
可赵虎是周闻清名义上表哥的兼贴身护卫,万一青年只是个行侠仗义的江湖人士,为他得罪了好不容易巴结到的权贵,委实有些不值当。
蔺衡:什么权?
慕裎:什么贵?
国君大人没那闲工夫去猜一个小喽喽的算计,他这会儿满门心思都在差领最后那句话上。
很好。
私设牢狱。
罪加一等。
正在这时,周闻清来了。
“本少爷在此,谁敢放...........呃!”话头顿止,就在他迎面撞见慕裎的那刻。
他倒也不是没看着蔺衡,不过比起体格宽大的男人,娇柔温婉的姑娘家显然更对他的胃口。
尤其衣摆处绣的桃花瓣,灼灼妖冶,夺目至极。
这样的美人儿,就该绑在床头,一点点撕碎她的衣裙,再欣赏羞怯啜泣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