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的好听是秉节持重,说的难听就是死心眼子。
不过这些慕裎也能理解。
毕竟没有御医在场,拿不出确切证据证实是否真的身中剧毒,多点防备终归是没错的。
“给。”慕裎取出只早备好的锦盒递过去。
纪怀尘接来一看,神情顿时变得异样。
锦盒内置放着一块通透软玉,晶莹淡雅,潜藏流光,其成色和材质远超他生平所见最顶级的玉石。
比起物什的稀罕程度,更让纪怀尘诧异的是上边篆刻的内容。
“这..............”
“这是淮北的继位诏书。”
慕裎颔首道:“我用整个淮北担保,不会做出任何对阿衡不利的事,将军意下如何?”
闻言,纪怀尘迟疑了片刻。
先不论太子殿下的话是真是假,就单论这块软玉,若非做以继位诏书之类的重要用途,决计不会轻易拿来雕琢。
因此结合前言,他迟疑完毕已有九层确信。
“殿下胆识过人,极具魄力,着实令纪某自惭形秽。但人心诡谲难测,不得不防,纪某还有一事要得罪太子殿下。”
话落,纪怀尘摸出一颗绛红色药丸。
“这药吃下去,若一个月内服用解药则对身子无害。反之肝肠寸断,七窍流血而死。殿下,敢赌一把吗?”
不就是讲!道!理!嘛,谁不会呢。
慕裎:又想骂脏话了。
纪怀尘原以为他还会再说些什么来转圜,不成想慕裎丝毫没有犹豫,接过药丸仰头吞下。
“我诚心已表,剩下的,就要仰仗将军您了。”
“纪某定当尽力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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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关忠诚度的问题解决掉,太子殿下便将设局细节挑了些不打紧的讲给纪怀尘听。
一切缘由皆要等尘埃落定方可详尽,在此就不过多赘述。
总之正事办完,一壶香茶还未见底。慕裎眯眼笑笑,斟满两杯青瓷盏,算是留未来的‘小舅妈’多坐半晌,彼此谈一谈走心的话题。
“我倒忘了问,将军是如何肯定信笺内容与我有关的?总不会是误打误撞,盲狙才找到长明殿来的罢?”
纪怀尘一叹。“不是。”
“昨日听家丁说和陛下一同去过将军府,当时我只是怀疑,也许此事与您有关。真正促使我到长明殿对质的,还是因为这张纸。”
“纸?”
“对,这是瑭州特贡的竹斋熟宣,厚薄均匀,质地细密,且只供给御用。隅清一向爱写字,陛下曾给他赠过半沓。”
“起了怀疑之心后我去他书房瞧过,近期并没有翻动的痕迹。既出自宫中,又跟陛下的安危息息相关,除您之外,我再找不出其他人选了。”
“所以,你压根没怀疑我对阿衡的感情,只是碍于中央将军的身份才来试探本太子。”
慕裎支着下颌懒懒拆穿。
“而且你深爱廉溪琢。”
陡然被戳到心坎,纪怀尘面庞一红。“这是两码事,纪某身为人臣,自当给陛下一个交代。”
“那你身为人兄呢,就不管不问了?”
谈话瞬间进入僵局。
沉寂须臾,他道:“我跟隅清之间,并非如太子殿下所想。”
慕裎就笑。“知道为何我当初那么执意要来南憧吗?爱一个人,就算死,也想跟他死在一块儿。”
“我做不到。”
纪怀尘深深低头,掩住神色里的浓郁哀戚。“他会伤心的。”
“可至少你们有一段值得怀念的时光,不是吗?”慕裎摩挲着茶盏。“我笃定不管我来或不来,阿衡的爱,都会持续一辈子。”
纪怀尘便不说话了。
他清楚,如果继续下去慕裎一定会问,那你呢?
而答案毋庸置疑。
“谈论这个没有意义。”
“好。”慕裎点头。“那我们谈点有意义的,你一定会死吗?”
未必罢。
纪怀尘想。
战场上的事谁也说不准。
总不过福祸一夕,凶吉难料。
“五五开的机会,和十成十的结果。将军,连上赌桌你都不敢,那你所爱之人怎会愿意舍弃自由,甘心踏入你的囹圄?”
慕裎鲜少这般咄咄逼人,他就是想敲醒纪怀尘那颗坏脑袋——既然已经是不可分割的羁绊,为什么不趁年华正好,多给彼此制造一些温暖的往事呢?
“你所顾忌的无非是若哪日遭遇不测,廉溪琢会为此悲痛难当。但你有没有想过,他明知你浴血战场,随时会和阎王打照面,却仍旧对你深爱不减。”
“那是因为他至始至终都认定,生则相伴,死则相守。日后你的棺椁旁,必有他的一席衾衣。你辜负的不止是这些年的苦心等候,还有对你而言,世间绝无仅有的一份喜欢。”
闻听此话,纪怀尘不禁眼眶酸胀。
寝殿因而静谧下来,只闻两道轻重不一的呼吸声。
良久。
“隅清执意离开,便是不打算再原谅我了。”
慕裎轻轻眨眼,给纪大将军开出这场谈话的最后一剂狠药。
“昨晚在汤圆摊前,小舅舅把这枚同心结交给了我。他说请我在合适的时机向你转告——回首望故景,即可寻故人。”
作者有话要说: 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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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蔺衡是在午膳后才得知爱将凭空失踪了的消息的。
“不应该罢,为了让他去送心上人,孤还特许他今儿不用上早朝。一截从来不会转弯的木头桩子,就这样跟着廉溪琢跑了?”
此时慕裎正在扒拉长明殿里的杂物,闻言头也不抬:“走开走开,挡住道本太子怎么收拾!”
国君大人便一笑,认命的找个角落去站着。
“要不歇歇罢,晚点交给宫人拾掇就好,待会儿累着又招我心疼。”
“用不着。”慕裎轻哼,两只珐琅酒壶碰得叮当响。“你都能拿这些鬼东西来欺负我了,招你心疼那也是你活该。”
小祖宗语气愤愤,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惹得蔺衡不禁无奈扶额。
“哪欺负了,就赠你几件物什而已。”
“几件?”慕裎觑他。
后者朝塞得满满当当的寝殿内一扫,立刻乖唧唧闭了嘴。
慕裎翻捡片刻,发觉工程量实在太大。索性扯开羊绒毯铺好,身子往上一歪就开始数落:“这里是我们的家。”
“不是杂货库房。”蔺衡一边接茬儿,一边老实巴交抠手指。“你已经说过好几遍了。”
“那你看看这是什么?!”
“泥真金丝绡麋竹扇。”
“这个呢?!”
“紫金浮雕引枕。”
“还有这个?!”
“青釉彩戏双鸹耳瓶。”
好得很。
有问有答,态度诚恳。
小祖宗手起刀落,当场就给角落里的国君大人奖励了一鞋底板。
“这里是我们的家!”他气咻咻重复。“搬这些杂七杂八的物什来干嘛?”
“没有杂七杂八。”蔺衡感觉自己有亿点点委屈。
“这是库房里最好的东西,我精挑细选出来的。每件都做工精细,价值不菲,你一样也不喜欢啊?”
不喜欢..........倒也没有。
可这是他们的家。
是一个温馨而温暖的港湾。
要那么多华贵值钱的玩意儿作甚?
况且蔺衡待他极好,所用器物都是最上等的,压根无需再额外费心思装点。
慕裎一叹,觉得有必要给这个坏脑袋二号上一堂勤俭持家的课了。
“过来。”
小祖宗勾勾手,随即惩罚性拧住凑近的耳朵尖。疼是不疼的,反而撒娇意味更重。
“你是个傻子?那些东西又不能抱我睡觉、又不能逗我开心,收拾起来还白占我们打情骂俏的时辰。”
“你明知离开一刻我都会很想你,有这闲功夫,多亲亲我不好嘛?”
蔺衡最顶不住的就是太子殿下一本正经的撩拨人。
润红如玫瑰的唇瓣微翘,星眸轻眨,蕴吐含香。温热鼻息似短羽,一勾一缠直钻到他心尖儿上。
“我错了。”国君大人呼吸渐重,搂紧那不盈一握的细腰,在人耳畔落下道歉。“我也会想你,比刚才站在你面前时还要想。”
肉麻,慕裎暗笑。
“所以,好端端的为何突然要给我送东西?”明明来南憧那么久都没送过的。
“想送便送了呗......给喜欢的人送礼物需要理由?”
蔺衡摸摸鼻尖,一脸的心虚模样。
“真的!我就是突发奇想、心血来潮、灵光一现,半点其他的意思都没有。”
噢。
连用三个成语暗示他的不刻意。
慕裎不由微笑,默默抄起了另一只鞋底板。
“姓蔺的。”
总所周知,比叫全名更让人后背发凉的就是如上称呼。
“本太子再给你一次机会,你现在不说,就永远都不要说了。”
不好!
药丸!
蔺衡虎躯一震。
蔺衡举手投降。
“那.....那你答应我,我说了,你别闹着要走。”
难得见国君大人怂成这副德行,慕裎不觉起了玩心,想看他到底是弄出了什么幺蛾子。
“先说,本太子自有判断。”
蔺衡神色愁苦,抿紧下唇犹豫好半晌,方道:“不行,你还是得答应我。如今你若真不高兴,整个南憧来去都是你的自由,我拿你没办法了。”
慕裎眸光一冷:“你把皇位禅让给我了?!”
“那倒不至于。”国君大人嚅嗫:“不过........也差不多罢。”
眼见着小祖宗掐人的手要伸到颈上,蔺衡忙往后一避。“我把江山分你一半,别生我的气了好不好,国主陛下。”
慕裎怔了怔,耗费整整半炷香的时辰才消化完这个信息。
他当真是被蔺衡给气笑了,没好气瞪过去一眼:“合着巴巴的折腾这么些,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
“我怕你不高兴嘛,怪我没尊重你的意愿。”
蔺衡解释道。“你一向喜欢自由,国主的身份不管怎么说还是会给你带来麻烦和拘束。我想对你好,可又不想你为此有压力。”
“你呀。”
慕裎哭笑不得,磨着牙捞过怂不拉唧的心上人,在他唇畔留下两颗清晰齿印。
“南憧王朝是你的心血,你愿意将倾注心血的皇位分我一半,我怎会不高兴呢。”
“至于压力,我是喜欢自由没错,但和自由相比——我更喜欢你啊,笨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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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怀尘快马加鞭赶到福恩寺的时候,天光已然进入傍晚。
山坡薄雪未化,马蹄一路踢踏着冰凌,发出吧嗒吧嗒的动静。
寒冬腊月,他不便叩门搅扰清幽,于是将马系在寺庙前的大树下,自个儿翻过高墙进去找人。
廉溪琢说回首望故景,即可寻故人。
这里,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当年慧娴皇后猝然离世,因身染疫疾的缘故骨灰并未放入皇室宗祠,而被供奉在了这里。
那时纪怀尘十五,廉溪琢更年幼,才十岁不到。矮矮的,又瘦又小,烧完纸钱,怯生生站在老将军背后唤他哥哥。
初到将军府的廉溪琢性子依然沉闷,总不愿说话。倒是纪怀尘活泼点,常常带他到习武场去看士兵们练拳脚。
心智不成熟的孩子,自然不能完全懂得大人口中的顾惜究竟是何深意。
买糖、买点心,陪人凑热闹,纪大将军一直以此作为标杆,依照老将军的嘱托对那个小五岁的弟弟关怀备至。
纪怀尘曾固执的以为这就叫好。
直到后来他们之间出现了不可逆转的嫌隙。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或许是从廉溪琢弱冠,接手将军府祖传玉佩的那日罢。
‘我们隅清长大啦,以后可得少逛戏院、听小曲儿,学着成熟稳重些。阿爹不在了,我要忙着练兵,还要操心你的婚事,哪照管得过来。’
纪怀尘记得当时酒过三巡,醉意阑珊,揉着廉溪琢的脑袋说了这番话。
‘干嘛操心我的婚事啊,大不了不娶呗,在将军府住到寿终正寝不也挺好。’
‘孩子气,我要哪日命殒沙场,没个可心的人,谁来照顾你?’
‘不管不管!你命殒沙场我也跟着你!说好要照顾我一辈子的,现在就想着把我丢给别人算什么!’
那是廉溪琢第一次朝他发这么大的脾气,连最爱的酥炸小羊排都顾不上,碗筷一扔就跑出了府门。
应该追的。
三十二岁的纪怀尘如是想。
可惜七年前的他还不能在面子和爱情中做出正确的选择。
是以廉溪琢冲进歌坊喝闷酒,纪怀尘回屋彻夜发呆。
再后来的情况就是满营将士及国君大人都听到版本了。
廉大学士与纪大将军不和已久,势如水火,相看两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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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上的温度远比山下要低,尤其在傍晚。
寒霜经过狂风凛掠,压坠着枯树欲倒,给原本就萧瑟的冬景平白添出凄凉之感。
福恩寺专管供奉先皇后的遗骨,因此不像寻常寺庙有晚课。眼下万籁俱静,唯有步履踩在雪上的咯吱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