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怀尘走过一段长长的青砖石阶,停步在书刻‘思敬堂’的匾额前。
多年风吹雨打,牌匾业已褪去浮华显现斑驳,幸而姑子们勤于洒扫,因此还称得上干净洁整。
盯着紧闭的门阖,他驻足观望许久,然而眸中的光却渐渐伴随最后一点儿白昼尽数湮灭。
没有人来过的痕迹。
大抵廉溪琢说的故景并不在此罢。
纪怀尘这般宽慰自己。
但仅一刹他就否绝了这个猜想。
他的隅清是个柔软又傲气的人,被含糊其辞的态度伤害至深,怎会轻易谈及原谅。
故景不见故人,可能因为等不及。
更可能,只是因为不愿见。
也好。
纪怀尘低头,倏然一滴温热的泪砸进雪地里。
怯懦胆小的人本就不值得珍惜,何况廉溪琢曾给过他无数次机会,如今怎能奢求在伤得人体无完肤后,单靠一次的主动便能挽回呢。
寒风肆起,夹裹着霜粒抽刷在脸上,传来阵阵尖锐的痛感。
纪怀尘似是丢了魂,站在原地呆若木鸡,任凭漫天大雪铺撒倾盖。
仿佛那样就能抵消一些对心上人的愧疚,弥补一点这些年来对热切等候忽视冷落的混账行为。
不知过了多久。
一柄竹绢伞蓦然撑过头顶,微微偏斜,为他挡下难熬的蚀骨风霜。
顺着手握伞柄的方向,纪怀尘缓缓回首,瞬间眼眶深红。
廉溪琢一袭锦毛大氅端立雪中,纤瘦如昨,眉眼如旧。
作者有话要说: 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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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隅清.........”
纪怀尘喃喃,本能的想去拥抱身后的人。
可手伸出的一瞬却僵直在原地,仿佛是在面对一件极为易碎的珍品。
渴望触碰。
又害怕触碰。
泰山崩于眼前而神色不改的将军,这一刻心生惧意。
他怕廉溪琢的出现只是一场幻境。
如水中皎月,顷刻便会烟消云散,不复容颜。
“我在。”
一声清冷低绵的应答,将纪怀尘猛然拉入现实。
他再也控制不住心头的澎湃悸动,拥住那副同样在霜雪中吹得冰凉的身子。
“我真是愚笨透顶了,隅清,我为这些年来的冷落和刻意忽视向你道歉。”
纪怀尘哽咽,连肩头都是颤抖的。
“是我太过怯懦,太过自私,才会让你受那么多不必要的苦楚。”
“蔺衡说得对,伤人伤己,愚蠢至极。在你面前,我始终连一个局外人的清明都不曾做到。”
“不论你打我、骂我,或是气我、怨我都好。隅清,我向你请求,不要离开我,哪怕只有一刻。”
那个英勇骄傲的将军终究示了软。
为他的仓皇逃避赎罪,亦为挽留他心悦之人。
廉溪琢静静站着,没有开口,也没有以行动拒绝。
他好似要将自己化进这漫天风雪,与不再重燃的热情一同牢固冰封。
时过良久。
直至伞面蒙上层可见的厚霜。
“走罢。”廉溪琢轻声道:“屋里燃了炭火,我想去暖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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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敬堂侧面有两间耳房,其中一间廉溪琢曾住过半年。
可能因为来得仓促,屋内拾掇的不大细致。擦净灰尘的案几上摆着香炉和几册佛经,青烟缭绕,墨痕未干。
炭火盆也是临时找来的,寺庙修习不重物欲,没有好炭,就用枯枝烘干当柴火替代。
廉溪琢褪下大氅,只穿简便的长衫靠到火旁取暖。
光影瞳瞳,映照着烛盏明暗浮动在他后背,无端透出一股惹人怜惜的落寞。
纪怀尘在他对面坐下,想了想,从怀中摸出个小巧精美的酒壶。
“芙蓉桂花酿,有没有温酒的物什,我替你热一热。”
“不用了。”廉溪琢垂眸,面上似乎有淡淡笑意。
那笑相当清浅,甚至难以察觉,但还是让纪怀尘感受到了安慰。
“隅清,我............”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廉溪琢打断,声线一如先前平静无澜。
“可我现在不想听。”
不想听一遍遍重复道歉的话。
美好的爱情本来就是双向奔赴不是吗?
他没有资格要求所爱定有所得,尽管这些年对方的动情已然暴露无遗。
更不想听纪怀尘做虚幻的憧憬,以后怎样等到了以后再说。
他眼下需要的,不过是个理由。
一个能成功劝服自己不胡乱发泄委屈,又平衡掉对倾尽余生才赌赢一次沮丧的理由。
男人至死是少年。
少年自然心高气傲,自然不肯轻易认栽。
哪怕为了让纪怀尘找到,特意留下同心结跟提示。
哪怕担心风雪勾起心上人旧疾,忙不迭撑伞去挡。
二十七岁的青年,在一颗心跌宕飘零多年终于靠岸时,也依旧是个任性嘴硬的小朋友。
可惜他低估了纪怀尘醒悟后的行动力。
短暂缄默,一双唇措不及防覆过来,带着浓郁懊悔和零星攻势。
“是我的错。”
廉溪琢听到一个含混不清的声音说。
“我不敢奢望你的原谅,但我真心实意恳请你给我一次机会,让我把亏欠你的补偿万分之一。”
“隅清,我错过你太多的温柔爱慕,不能再错过你的恬淡洒脱了。”
“此生天高水远,我必生死相随。”
半晌,廉溪琢被放开。
妖娆俊美的面庞上徒添一抹红蕴,在色泽更为瑰艳的唇瓣对比下,愈发显得他整个人绝尘卓凡,摄魂夺魄。
这种美本不应出现在一个男子身上,却毫无阴柔矫作,令闻者只余惊叹。
纪怀尘抚过他半干的发梢,眼眸里流露出深深疼惜。“我会给你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家,灯火通明,饭菜鲜香。”
“往后的每个黑夜你都不用害怕,每一盏冷酒你都不用独饮,有我陪着你,护着你,好不好?”
忍了几个时辰的泪在这一瞬决堤。
廉溪琢咬紧下唇,通红眼尾彰示的脆弱感使人不忍凝视。
“混蛋玩意。”
纪怀尘闭眼,心甘情愿受住蕴满怒气的捶打脚踢,以及爱人夹带哭腔的嗔骂。
“我要没走,你也不会来是不是?”
“纪怀尘你就是天底下最蠢、最笨、最呆的驴粪球!一颗心捂你十几年都捂不热,我真该一走了之的,让你对着空荡荡的屋子去后悔!”
“最好等几年我再带着姑娘和三四个小崽子回来,气死你这个比牛还倔,比木头桩子还不会转弯的老东西!”
廉溪琢闷闷抹泪,嚷完唇角一撇,又狠狠砸进人怀里。
“可我做不到,就算再讨厌你我也做不到。怀尘,我这辈子没喜欢过别人,从十岁那年起就栽在你手里了,你可不可以对我好一点。”
“就算你要肩负将军府的责任无暇顾及我,也不要用那么冷漠的方式。我是个人,酒喝多会吐,夜熬深会累,次次被仰慕之人伤害,也会绝望的。”
纪怀尘此刻简直心如刀绞,恨不得先抽自个儿两大嘴巴子哄廉溪琢消气。
他一遍遍吻过心上人的乌墨长发,将两人中间的间隙全数抽尽。
从此只剩紧密相拥。
只留此生不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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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君大人最近倍感欣慰。
一则是爱将从皇城郊外遥遥传来消息,想请几天探亲假,陪廉溪琢过阵自在日子。
难得铁树开回花,知道要给老将军讨儿媳妇了,蔺衡自当允准。
二则归功于太子殿下对新身份适应的极其良好。
“你,走开!本国主就要吃糖浇山楂,再敢阻拦当心你的脑袋!”
蔺衡苦笑,仗着身量拔高一截将盘盏举过头顶。“今儿已经吃过一叠了,酸性果子吃多对胃不好。”
“那我不管,本国主爱吃啥吃啥。怎么?说话不管用是罢?南憧传国玉玺管不着你了是罢?”
慕裎连蹦带跳的扑腾,奈何狗皇帝成心逗他玩,忙叨小半个时辰除了抓出满手糖霜一无所获。
“蔺衡!”
小祖宗鼓起脸颊瞪他,后者不但一脸好整以暇,还唇角挂笑,懒懒道:“国主有何吩咐?”
瞧瞧。
这和当初沉默寡言、视爱人为神明的贴身近侍有哪一丁点儿沾边?
慕裎不禁磨牙。
“你——”
“你说过会对我好的。”蔺衡笑眯眯补充。
“都——”
“都不听我的,算哪门子对我好。”蔺衡踩着被殴打边缘大鹏展翅。
“我——”
“我讨厌你,要跟你势不两立。”这一句是新的,近两日才频繁出现。
慕裎捏紧了拳头。
“哎,好好好!”眼见着小祖宗真有动怒的趋势,国君大人忙塞过去个山楂果子安抚。“吃人嘴短,不许闹啦。”
“你昨晚&%^*,怎么不@#¥%。”
蔺衡失笑,戳戳他变成小包子的脸:“嘟囔什么呢?”
“你昨晚对我又亲又啃的时候,怎么不讲吃人嘴短的茬儿!”
慕裎很不满,一边据理力争,一边眼神逡巡着还想打糖糕的主意。
他重心都放在吃食上,理所当然没有看见某蔺姓男子突然眯起的眼眸。
蔺衡手掌发力,一叠艳红可爱的果子便随盘盏腾空,稳稳落到十步开外的小几上。
然后眼前一黑。
等慕裎反应过来,气咻咻扯开蒙住脑袋的棉被想要算帐时,却遭眼前的境况迷瞪得挪不开眼。
“你、你干嘛!”
“伺候国主就寝。”蔺衡含笑。“或者给国主侍寝。”
宽大舒适的寝衣随手一丢,露出半截线条清晰,肌理匀称的腰腹。
慕裎耳尖一红:“呸,不要脸。”人倒自觉的往床榻里挪了挪。
这是他们近五日来,每日夜晚都会有的定点项目。
好罢。
虽然很不想,但蔺衡不得不承认。
定点项目指的是小祖宗拿传国玉玺当令箭,专门打压无辜国君的戏码。
所以今晚,决定反击的国君大人准备先下手为强。
于是熄灯、脱鞋、蒙被一气呵成。
片刻。
慕裎没等到蔺衡的下一步动作,竟意外发现纱幔内亮起无数浅绿星点。
那些星点扑朔飞舞,有些甚至挥动着小翅膀,在他们枕上歇落。
“是萤火虫?!”小祖宗惊呼:“这个季节怎么会有萤火虫啊?”
“你前两日不是说寒冬绵长,想念夏日的冰镇梅子汤么。我就派人去炎城寻了些来,嗯........冰饮暂时没盼头,换种方式,就算是给我们的国主大人一点慰藉罢。”
慕裎不由心下一软。
茶余饭后说出来的玩笑话,不成想蔺衡也这般重视。
况且寒冬腊月,要找到这些反季的小家伙,可想而知得费多少周章。
“你怎么对我这么好呀。”
国君大人粲然发笑,揉揉怀里不安分扭动的小祖宗。
“你是我可遇不可求的爱人,不对你好点,万一哪日嫌零嘴吃不着,抬脚跑了怎么办?”
“所谓吃人嘴短,拿人手软...........小贤君,今晚稍微放纵一回,我想你应该不会介意罢?”
作者有话要说: 啦啦啦啦
我回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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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事实证明,男人的嘴、骗人的鬼,这句话之所以存在并不是全无道理的。
翌日清晨,天一亮国君大人便按部就班起床拾掇,穿戴齐整。准备好清粥早膳,然后乘坐步撵去宣政殿上早朝。
临走前还不忘给沉沉入睡的小祖宗一个绵软轻吻,以此来抚慰他昨夜被反复折腾的辛劳。
的确是辛劳。
蔺衡起床时,慕裎伏在榻上一动不动。
蔺衡亲手做好早膳时,慕裎换了个姿势一动不动。
蔺衡拾掇完琐事都预备去履行国君职责了,慕裎四肢躺平依然一动不动。
腰酸、腿疼、嗓子哑这些都不算什么。
更可气的这还只是‘稍微放纵’的结果!
慕裎简直想跳起来掐死那个狗皇帝。
——前提是他如果能活动自如的话。
横竖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等忙完朝堂政务,再找机会好好向罪魁祸首问罪索赔罢。
这样想着,慕裎慵懒翻身,再度在柔软的棉被里酣然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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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精蓄锐的甜觉睡到午时方醒。
自上元节落过场大雪后,云雾拨散,气候转暖,早早就显出开春的迹象。
慕裎经过一夜旖旎,这会儿睡醒还是有些神思困倦。索性望着蓬窗透进来的暖阳醒神,顺便舒展腰背,唤两个小侍从送来清水沐浴更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