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花骨朵上忽然覆了一只手。郁白抬头看去,一时间被光晃了眼。
——后来,在他们真正形同陌路、远隔千里时,郁白曾经很多次回忆在宫中的这一年。
也许真正的动心就是此时,不是月夜里绮丽缠绵的春宵,也不是为你抛弃皇位这般沉重到令人不敢相信的诺言,而是绿树荫浓、蔷薇花影下,在他最不安的时刻,赵钧覆在他指上的手。
那只手带着温和的力道,令人安心到想把自己的灵魂交到他掌心,由他牵着在黑夜和荒漠中行走。
。
赵钧轻抚他的面颊,拭去一点湿润的痕迹,随即吻了上去。
怀中的人儿温驯如同刚睁开眼的雏鸟,一切回到了最初的模样。与昔日被迫剪除不同,郁白这次是自己折了羽翼,慢慢探寻着主动走进他的怀中,而一旦走进来,便再也出不去了。
他确信,自己已将这只烈性的鹰隼彻底收入囊中。
作者有话说:
这么一看这俩人还蛮甜的,可惜不会太久了。
当一切都在往好的趋势发展的时候,坏事就要悄悄的来了,下一章就迈出恢复记忆的第一步了~
第41章 前兆
一晃眼,春夏已过。九月皇家围猎,地点定在骊山。对于这场秋猎,众人各怀心事,相较之下郁白的心思倒是简单的很,对围猎的好奇心简直令赵钧怀疑他从前去的是不是真的秋猎。
骊山别宫中,赵钧谆谆教导:“遇见猛兽不可逞强,若是遇见幼兽也要当心,历年都有打了幼兽、却被护子心切的母兽所伤的情况……”
这也不能打那也不能打,来骊山猎场抓兔子逮地鼠呢?魏良时耐着性子听了半晌,终于忍不住冒头吐槽:“皇兄你这是养儿子呢?人家阿白怎么可能连头狗熊都打不了?”
“你什么时候过来的。”对于这个砸场子的倒霉弟弟,赵钧皱了皱眉,“有事?”
——阿白也是你叫的。
没事滚回去,别在这儿现眼——魏良时精准捕捉到了他皇兄心中的潜台词,缩缩肩膀,心说真是有了媳妇儿忘了兄弟。
打发走魏良时,赵钧回头,正见郁白低头翻书,明明是专心苦读不亚于秋闱学子的模样,眼角眉梢却流露出一点藏不住的笑意,分明是在走神。
察觉到赵钧的目光,郁白深吸一口气,毅然决然地合上书迎接赵钧的眼神:“你知道吗,你这样跟我娘似的。”
赵钧:“……”
事实证明,人不要脸,天下无敌。他神色如常道:“岳母吗?”
郁白:“……”
——不愧是大梁的皇帝、在腥风血雨中存活下来的佼佼者,脸皮就是够厚。
赵钧笑笑:“阿白这么俊秀,岳母必定是绝代佳人。”
绝代佳人吗?郁白想了想,道:“我六岁就没再见过我娘,时至今日我自己都快忘记她长什么模样了,只记得有一次小时候偷溜出家门被我娘唠叨个不停。”说着他促狭地笑了笑:“和你刚刚那样蛮像的。”
赵钧听得出郁白在宽慰他,摸摸他的脑袋以示安抚:“回头朕陪你去上柱香。”
他没问郁白的母亲是怎么“消失”的。不管是隐秘宫廷还是寻常宅院,这种事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他自幼长在深宫,这里是天底下最富丽也最污秽的囚笼,这种事即使不曾亲身经历,见也见多了。
。
秋猎是大事,赵钧身为皇帝,行程安排的满满当当,祭天之后本还要同大臣议事,皇帝身边的李公公不知来回禀了什么,皇帝便突然下旨“诸事从简”,将一应大事交给了首辅和怎么看怎么不靠谱的魏良时,随即便匆匆折身回了行宫。
行宫里口风紧的很,随行的众人只看到太医忙忙碌碌地进出宫殿,神态严肃的程度足以追溯到上次先帝龙御殡天之时,不由得为赵钧的身体担忧了起来。
——可他分明还好端端地主持完了祭天仪式啊?
综上所述,被晾在一边的心腹朝臣们迅速得出了结论:肯定是哪个小狐狸精勾走了陛下的魂儿,这会子出了什么差错,皇帝正为心头肉着急呢。
噫。
不得不说他们猜的八九不离十,只不过谁也没有想到,那个勾走了皇帝魂儿的小狐狸精却是数年前“死在流放途中”的郁白。
“如何?”赵钧有些心焦。祭天甫一结束,他便收到郁白突然昏睡的消息,连祭服都未来得及换下便匆匆赶来。
余清粥斟酌良久,在“恭喜”和“很遗憾”之间斟酌了许久,小心翼翼地躬身道:“恭喜陛下……”
赵钧:“???”
就在他差点就要以为余清粥会蹦出一句“恭喜陛下,郁公子有孕了”时,只听余清粥瑟瑟道:“也有点儿遗憾……”
赵钧:“……”
他按捺住想把人拖去午门问斩的冲动,冷冷道:“快说。”
“启禀陛下,郁公子脉象平稳,身体恢复的极好,身体健康更胜往昔……”余清粥咽了口唾沫,在心里给自己上了柱香,“只不过按脉象看,想必不出几日,便可以恢复记忆了……”
——不出几日,便可以恢复记忆了。
内室骤然寂静下来,余清粥跪伏在地上,不敢看赵钧的面色,只觉得背后冷汗一层层浸透了衣衫。
出乎他意料的是,赵钧很久都没回答他。他大着胆子抬眼觑了一眼,却见赵钧正侧对着他望向榻上的郁白,眉眼微垂看不出喜怒,只是那神情……竟有些怔怔的迷茫。
榻上,郁白正安睡着,面色安宁未见苍白,神态静谧,呼吸均匀,一如成元三年这一个静好的春夏。
过了良久,余清粥才听见了赵钧的吩咐。声音低沉,不辨喜怒。
赵钧的意思是……
余清粥深深遏制住心中忧惧,伏地叩首:“微臣定当尽心竭力,陛下……只管放心。”
。
九月的骊山,山汲汲,水淙淙,碧空如洗,枫林尽染,正是围猎好时候,伴着行宫里飘出来的袅袅药香,别有一番风味。
“苦。”郁白皱皱眉,客观评价了这一碗凝结了余清粥心血的药。
赵钧头也不抬:“良药苦口。”
郁白想起昔日赵钧对古今贤文的评价,撇撇嘴:“这时候陛下倒不说酸腐了。”
“不必自己上场的时候,当然便是传世箴言。”赵钧起身敲了郁白一个暴栗,“突然昏倒的是谁?还不赶紧喝了,想明天上场打猎的时候再晕一次吗?”
“话说我什么会突然昏倒?”郁白捏着鼻子喝了口药,悄没声儿地把碗放下,企图转移话题蒙混过关,“难道是……”
他那点小动作赵钧瞧的透彻,闻言淡淡道:“太医说你这可能是恢复记忆的前兆。”
话一出口,他立刻看到郁白的眼睛都亮了——他知道,对郁白来说,失去的两年记忆始终是个遗憾,成元三年的春夏时日虽然安好,没了过往记忆加成,总是无趣。
郁白是一直盼着想起往事的,但他却不知道,恢复记忆之后,他们二人便不可能做今日这般恩爱的眷侣。
若是让郁白在“带着记忆与他决裂”和“遗忘过去长相厮守”之间选一个,他会怎么做呢?赵钧这般想着,把碗向郁白面前推了推:“喝干净点儿,别浪费了。”
郁白皱着鼻子的模样让他想起那只娇贵又黏人的狮子猫,咬着山楂糖球、有一搭没一搭地说“多谢陛下”的样子也讨人喜欢的紧。
或许……他也是愿意留在自己身边的吧。赵钧如是想。
作者有话说:
新地图开启。
咳,对于郁白恢复记忆这件事,赵钧不可能忍住不动手脚←_←
第42章 一步之遥,即入深渊。
清早起来郁白做了个梦,梦见赵钧娶了一堆莺莺燕燕,一整间屋子挤得脚不沾地,直接便从梦中气醒了。更可气的是他来到围猎地点时,梦境成真。
郁白眯了眯眼,只见赵钧身边站了几个官宦人家的小姐,十六七岁的年纪出落的如花似玉,镶金戴玉的衣服打眼的很,让人看了,不知她们是来围猎还是来选秀的。更可恨的是那赵钧,万花丛中站沾了一身香,一个眼神都分不到他这里来。
凤十一在他身边尽心尽力地解说:“那个个子最高的是康宁侯府的大小姐,这个戴金铃胡帽、穿一身红的是钦天监家的孙小姐,还有那个是……”
“钦天监的长孙女也到了嫁龄,便是你手边那幅,说起来朕少时还曾见过她一面,英姿飒爽不似凡俗女子”——赵钧昔日所言一字不差在他心头滚了一圈,郁白眼皮跳了跳:“你倒是比赵钧还清楚。”
“不敢,我只是记性比较好,并且提前做了功课。”凤十一实诚地挠挠头,“这不是……不是怕阿白你问起来嘛。”
“……我为什么要问这个。”被戳穿的郁白折身拿了弓箭,留给凤十一一个口是心非的背影,“愣在那儿干什么?再不去好猎物都被猎完了。”
骊山这么大,上哪儿猎完去——隔着达官贵人京城名媛组成的人墙,凤十一同被美人包围的赵钧遥遥相视一眼,肃然点头,抓紧跟上。
。
秋草踩在脚下沙沙作响,偶有两只灰扑扑的兔子惊慌失措地蹦跶开来。
郁白回头瞥了眼如影形随的凤十一,道:“说起你那个长命锁,这两天我去藏书阁翻了翻,你那长命锁上的花纹是个古族图腾,据说起源于白州。你耐心些,我再去问问赵钧,只要有线索,总能找出些什么。”
凤十一愣了愣,没想到当初随口一提,郁白竟真的放在了心上。
就像他本人说的,糊里糊涂、高高兴兴地过一辈子也没什么不好,他生来漂泊,对落叶归根没什么执念——但有人记得,总归是不同的。
他心里泛上一阵酸溜溜的暖意,再看时,郁白已经转过身去搜寻猎物了,弯弓搭箭的姿势熟练且专注,是他前两年从未见过的模样。
……是年轻人原本该有的模样。
利箭破空,重物坠地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身旁,郁白慢条斯理地放下弓箭。
“应当是只雁,落在那边了。”他指了指远处的树丛。
凤十一从心不在焉的状态中回过神来:“嗯?阿白好箭法。”
郁白扬扬下巴:“我是说,帮我捡回来。”
凤十一:“……哦。”
。
郁白十分顺手地支使完人,面对这这幅秋日山景图,心下却不合时宜地开始回忆昨晚的梦。约莫是生气生的太过投入,一时连身后异样的脚步声也未能及时发觉。
待到察觉时,那人已离的很近,他悄然按住了身侧的弓箭,手腕微振,一枚藏在袖中的飞镖疾速掠出。
果不其然,眼前连凤十一的一根头发丝儿都没有。来人以黑巾覆面,早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他身后,指间正夹着一枚银色的飞镖。
郁白冷声喝道:“什么人?”
——飞镖被那人以二指接住,当着他的面扔进了草丛。那蒙面之人像是服用过药,声音带着一股机械的低哑和漠然:“听完我所说,再动手不迟。”
随即,那人将什么东西朝郁白抛来。
那东西在婆娑的树影下闪烁出明丽微光。郁白忽觉眼熟,下意识便接过了——那是一只云纹玉佩,或者是半枚。
长姐佩戴那枚翡翠玉佩,半面镶金半面纹玉,是父亲用最好的芙蓉种打造的,他断断不会认错。
那人瞥了眼他的神情,带了点讽刺地笑起来:“看来你还认得。”
郁白攥紧了玉佩,听着那人的声音如流水般淌过,攥着的拳松开又握紧,留下几枚鲜红带血的指甲印。
……
那人讲完话后,万籁俱寂,偶尔有鸟鸣在遥远的林梢响起,细细碎碎,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天穹。
郁白倏然拔剑,直指那人咽喉:“私闯皇家猎苑,污蔑陛下名誉,你有何意图?”
那人乍一听闻此言,略愣了须臾,随即毫不掩饰地摇了摇头,看着他的神情竟有些许怜悯:“这般愚昧,被骗成这样倒还真不能全怨赵钧。”
郁白死死咬着牙关,终究是没能忍住那些在极度压制下仍如夏日野草般肆意生长的疑虑。他从紧咬的牙关中,一字一顿地吐出几个音节:“你究竟……是谁?”
那人久久地看着他,终于缓缓抬起手,掀开了面巾一角。
——郁白双眸猝然睁大。
那是……
“唰!”
数丈之外,利箭刺破长空。
郁白猛然回首,在浓密的树丛中看见了赵钧的面容。
。
他手中还握着弓箭,这会儿箭簇已然离手。
闪着寒光的箭头在郁白眼瞳中疾速放大,噗哧一声嵌进了那人肩膀。那人身形晃了晃,还未来得及掀开的面巾松开一角,随风飘起,大半张面孔彻底暴露在了郁白面前。
——郁白心跳登时顿住,一声“长姐”几乎脱口而出。
然而他没机会开口了。
方才一番纠缠,他们已至悬崖边缘。日色近暮,深秋的山风冷而凶猛,似要将凡躯撕扯成碎片,同枯黄的落叶一道坠入山崖。郁白于混混沌沌中、电光火石间察觉到什么预兆,冲过去的一瞬间,却已然来不及了。
他眼睁睁看着“郁菀”捂着肩头的伤口,只踉跄了几步,便跌下了深不见底的悬崖,连同方才那未说出口的名字,被风揭开来的面纱,一道去往了迢迢黄泉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