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十一清了清嗓子,开始展示自己出色的文化素养:“阿白你芝兰玉树玉树临风风度翩翩翩然出尘气宇轩昂惊才绝艳……”
可把你能耐坏了。郁白:“……你会的还挺多。”
凤十一一片坦诚:“阿白你有所不知,我们这一行也不要文盲的。”
郁白:“……”
最有文化的影卫、武功最好的文化人儿凤十一长长地叹了口气,似在追忆自己漫漫学习征途,然而开口却是:“我今年二十三。”
郁白略微错愕地看他一眼,旋即给他斟了杯酒。
“我自幼便不知自己身份来历,靠着百家饭糊里糊涂长到六七岁,遇了饥荒。所幸生了副习武的根骨,被宫里人挑进了影卫行列里,好歹混口饭吃。”凤十一道,“算起来也有十几年了。”
他掌心摩挲着一块长命锁。那锁是木头雕成,上头的金鹏花样已经褪色,需得仔细看才能辨认出。
“我这十几个年头过得糊里糊涂,训练、执行任务、杀人越货,有时也想知道自己姓甚名谁家在何方,但有时又想,算这么清楚做什么呢?人生一辈子也就短短几十年,糊里糊涂、高高兴兴地过完了,也是福气。”
也是福气——只可惜郁白偏是个寻根究底的性子。凤十一也不晓得自己这番话郁白究竟听进去多少,更不明白自己一个好端端的影卫为什么要来当人生导师,沉吟片刻,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罢罢罢,万事当前,饮酒先。
。
赵钧最近忙的很,自那天后,郁白已有数日不曾见过他,乾安殿每每派人来传话说陛下忙于朝政,烦请郁公子等一等,再等一等。
这一等便是五六日,满腔隐秘的疑问和忧虑无处可问,也随着时间增长渐渐沉了下来。直到有一日提笔写信,窗外落花翩然,他方才惊觉自己似乎已经适应了这样安闲且寂静的深宫生活。
赵钧就在这时候踏进了燕南阁。
率先映入眼帘的是堆了满桌的废纸球。他眼皮跳了跳,心道多日不见,这是在给谁写情诗呢,这一字一句斟酌的——随即他捡起一个纸球展开,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地看到了“长姐”。
这两个字像通红的烙铁,烫的赵钧眼睛生疼。
听见动静,郁白眼皮子都没抬一下:“陛下怎么过来了?”
“朕这些日子在忙穆王之事,实在抽不出时间来。”赵钧毫不见外地硬挤到郁白旁边坐下,顺手捏了捏他的脸,“最近没好好吃饭吧?脸上都没肉了。”
乍一听赵钧前半句话,郁白心跳倏忽顿了下,却又不能冒失地去问,忽而便没了说话的兴致,只能低低地应了一声,余下的以沉默相对。
赵钧敏锐地发觉了:“这是怎么了?”
郁白低头写完最后一笔:“没什么。”
连凤十一都察觉了,自己最近的情绪着实不太对劲。总不会是因为太久没见赵钧生疏了——可若是如此,自己不该有更多话想说吗?
但现在他只觉得疲惫,好像突然就没了说话的兴致。
“朕知道这些日子有人传你的闲话,朕都严惩了,往后绝不会再让你受这样的委屈。”赵钧轻声道,“等传位这件事了了,朕陪你回柳城看姐姐如何?柳城和长安离的这样远,他们不会听说这些东西的。”
郁白倏然一愣,几乎是转瞬之间,一个想法在他脑中成型。
——如若指使胡家兄弟的背后主使是赵钧呢?
这些谣传令他迟迟不敢写信,寄往柳城的信一而再再而三地搁置下来。不仅是怕谣言已经传到了姐姐耳中,更是心存愧疚挣扎,以至无法动笔。
可是平白无故的,赵钧为何要防着自己同姐姐、同郁家联系?莫非……
他忽然便想问一句“你是怎么严惩的”,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
他终究不愿用最可怖的恶意揣度赵钧,最后只冷哼一声:“谁是你姐姐。”
赵钧笑:“你都同我在一起了,你姐姐可不就是我姐姐。”
“那我要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
“敬听郁公子吩咐。”
郁白冷着脸半天,最后还是没忍住,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赵钧松了口气:“笑什么?”
郁白撇撇嘴:“笑我自己,还真有狐狸精的样儿了。”
“那朕可做得被你勾了魂儿的书生?”
郁白勾着他下巴,端详片刻,摇了摇头:“书生文弱,你太雄壮了些。”
雄壮的书生揽着他的小狐狸精窝在太师椅里,一下下安抚着小狐狸紧绷绷的神经:“说起来,朕第一次知道你的名字,倒不在漠北。”
而在一封弹劾奏章里。
那封奏章被有心人呈上朝堂时,赵钧只是个初露头角的皇子,同金銮宝殿上的御座相隔有千里之远。他站在最为受宠的宁王后面,听着御史朗声读着奏章,弹劾的便是柳城的镇北将军,也就是郁白的父亲,罪名是战时送家眷出城、有不臣之心。
即刻便有人反驳了他,理由是郁将军的幼子——也就是郁白,尚留在柳城随父作战,立功卓著,未有退缩之貌。乌烟瘴气的朝堂上,赵钧凝神听着每个派系的奏告、思量着下一步时,“郁白”这个名字如清风般闯进了他的耳中。
妙年洁白,风姿郁美。隔着千万里疆域,少年的模样隐约可辨。
听着听着,郁白投去怀疑的眼神:“真的?”
镇北将军听着厉害,实则并无大权,苦心竭力争皇位的人怎么可能把一个无关紧要的名字记上两三年?真当他不仅没了记忆还没了脑子呢。
赵钧无奈笑笑:“阿白,你这样会让话题进行不下去的。正常人这时候至少会有点感动吧?”
哟,这是从哪儿得出来的经验——郁白懒洋洋地驳道:“好吧,那可能是你的妃嫔,不是我。”
“阴阳怪气。”赵钧顺手扯过郁白笔下的宣纸,郁白条件反射地伸手去夺,却听赵钧道:“写了这么多,一封都不行?近乡情怯到连话都说不通了?”
郁白再度沉默下来。
只有清清白白的游子,才敢道一句近乡情怯。情怯不为别的,只为思乡。
而如今冠在他头上的,有违伦常、狐媚惑主、有辱斯文……这些评价他经得住,也不在乎,他不怕世人的诽谤和责难,他怕的是长安的风吹到柳城,怕关于他的谣言传到郁菀耳中。正因此,一字一句便格外难以落笔,开头一句“长姐亲启”,中间一句“安否”,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而现在,他更怕这一切是赵钧亲手主导,只是为了不让他离开长安、奔赴故土。
赵钧对着郁白瘦劲清峻的字迹看了许久,脑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少年悬腕执笔、一笔一顿写字的专注模样,只是那斟酌了千百回的称呼却尽是“长姐”。
几乎是不受控制的,赵钧心中冷了一瞬。
他早该知道,区区流言根本断不了郁白的心思,甚至都不能让郁白多依赖自己一分。
既如此,该做什么便更无需手软。
作者有话说:
赵钧快要瞒不下去了,希望他自己有点数(???︿???)
第40章 连眼眶都被酸到了,忍不住泛上一层水光。
“你姐姐待你好吗?”
“长姐是待我最好的人。”
“最好?”
赵钧挑出的这两个字眼酸味太重,郁白不由得斜了他一眼。
“我从小没有娘,是长姐把我从黑屋子揪出来,教训那些欺负我的人。从战场回来的时候,他们不是嫉妒我的功绩,就是阴阳怪气地关心,连父亲也只询问战况和封赏……只有长姐狠狠训了我一通,过后自己又哭的不成样子。”
郁白慢吞吞地回忆着:“父亲最开始没有说要留下我,直到把兄姐都送走,我还留在柳城,大家才知道父亲的打算。听说家里的下人说,姐姐知道我被留在柳城的时候,和嫡母大吵了一架,险些自己骑马回来。”
“可最后还是只有你一个人。”
“足够了。”
。
世事无常,那个被带上战场以保全家族性命的幼子,却成了如今唯一的生还者。
“留下也不一定会死。如果打赢了,或许便可以借此立功,就此有一席之地,就算输了,也不过是死在战场,牵连不到旁人,无妨。”
在郁白心里,那个被他称为“父亲”的人,不过是一个与他有血缘关系的陌生人。他把山药糕放下,一派金贵地弹弹指尖的点心渣:“难道我要撒泼打滚、又哭又叫地求父亲让我走?——我反正做不到。”
刀光剑影急掠而去,十五岁的郁白心中,所谓铮铮骨气,无非是争“不求人”的这一口气。
“假若哪一日郁家牵扯进什么罪名里……”赵钧忽道,“你也不会求朕吗?”
郁白看着赵钧的眼睛,没有从里面看到往日的温和与戏谑,只瞧见了幽深不见底的黑,宛如布满浓雾的午夜。
也许这时候他可以顺势撒个娇,套套话,但他却慢慢坐直了身体。赵钧似乎也没想到他的举动,一时神情也微妙起来。
自古以来,伴君如伴虎。
比如现在,他就已经开始不由自主地揣摩赵钧的心思:赵钧为何突然这样问?是否是郁家出了什么纰漏?姐姐现在如何了?
寄骨花带来的一夜春宵终究短暂,这些日子,从随风卷过的流言里,从宫人异样而畏惧的眼神里,他越来越清楚,和他“相爱”的是皇帝。
他要怎样……要怎样才能与这个皇帝相守一生呢。
郁白神思不知飘到了何处,怔怔然道:“如果真有那么一天,烦请陛下给个痛快吧。”
赵钧咬牙,暂且忍了:“……还有呢?”
他看起来很想把郁白回炉重造,或者更直白一点,想把人扔到榻上狠狠作弄一番,届时把人弄得眼尾泛红哑声求饶,看他还敢不敢说这样没轻没重的话。
然后,郁白接下来的发言让他彻底熄火了。
“还有……愿陛下念及昔日情分,赦免了长姐吧。”
赵钧深吸一口气,感觉自己从没这么无力过。
他花了这么大力气才将郁白留在身边,用尽手段让他能依靠的只有自己,这种时候,郁白想起的却是他的姐姐。
郁白甚至都不会调笑着说“陛下看在郁白的面子上赦免了郁家罢”这样的话——他难道看不出来自己分明是在玩笑,他难道以为自己会因为区区一个郁家惩处自己,他难道不知道不管他做了什么,自己都会无条件地原谅他?
他的底线早已为郁白一再后撤,然而郁白却仍旧不肯相信他的真心。赵钧的想法赫然已经从“郁白不懂变通”变成了“郁白不相信自己爱他”,眸中晦涩的可怕。殊不知这份晦涩落到郁白眼里,更是别样的意味。
赵钧:我的阿白,他不爱我,不信我。
郁白:完蛋,郁家果然出事了,不然赵钧搞这一出干什么?
两人久久对视着,思绪各自都离题千万里。
直到赵钧终于出声打破死寂:“看把你吓得,朕不过随口一说。”
郁白:“……”他可没看出这是随口一说,赵钧那样子明明马上就要下一道谕旨抄了郁家满门了。
“你家中那么多人,怎么只给长姐写了信?”
郁白垂眸把信纸沿着原来的轨迹折好:“除了长姐,也没人看我的信了。”
“我看。”
话一出口,郁白先愣了一下。
真是……酸的要命。
赵钧不满郁白的反应:“你这是什么表情?”
“感动的表情。”郁白把信装进信封,看不清神情,“等哪一天我们远隔千里分居两地,我一定天天给陛下写信,陛下可别食言不看。”
“只怕届时只想着自家姐姐,便懒得动笔了。”赵钧酸了吧唧的,明显是要人哄的姿态,只可惜郁白没心情也懒得惯他这毛病,只把眼睛眨了眨,故作无知:“陛下说什么?”
说你是个没良心的小王八蛋。赵钧心中腹诽,淡声道:“说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不用求我。”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不用求我,我会第一时间保护你、照顾你,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让那些薄待你的人再也不敢这样做。
郁白没听明白似的多看了他几眼,直到突然明白过来,陡然愣了。
……赵钧杂七杂八地搞这一出,原来想说的是这个?
的确是,酸的要命。
连他的眼眶都被酸到了,忍不住地泛上一层水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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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过境迁,他已不记得自己初入长安时是何心境,但除了少年意气外,应该也有点怕吧?就像他如今一样。
即使出身卑微,他过去十几年也是清清白白、意气风发,平白被人诽谤还无法还击,他当然是委屈的,而一想到这些委屈尽是因为赵钧而生,委屈之外便又多了无力。
但现在,赵钧却说“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不用求我。”
说来好笑,只是一句没有任何担保的承诺,郁白却陡然体会到了心头巨石落地的踏实感,甚至远超曾经以明月为证的誓言,仿佛漂泊多年的灵魂,就在此刻找到了归处。
窗外架了一墙粉白的蔷薇,微醺的日光下花影摇曳,在紫檀书案上投下婀娜的影子,恰好在他指间嵌了一朵含苞待放的骨朵。
乌鸦、野狗、腐肉、鲜血、旗帜、铠甲、断骨、残躯、烈火、硝烟。他在其中挣扎求生时,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能走进这座金碧辉煌的宫城,在一个温暖的夏日午后坐在窗边看花,而身旁是大梁至高无上的君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