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钧闭了闭眼睛,重新抱住郁白。
这是他第一次知道,原来心疼起来会这么难受。
郁白被他揽进怀里时还有些茫然,清瘦的肩头硬硬地硌着他的胸膛,也硬硬地硌着他的心。
“睡醒了就不疼了……不喝药,来,喝口水就好了。”
这个姿势似乎很得郁白欢心。他别过脸蹭了蹭赵钧的胸膛,重新垂下眸子,就着这个姿势喝净了赵钧手中那一小杯茶水,最后小猫似的舔了舔唇。
柔软的舌尖扫到了赵钧的拇指,激起一阵轻微的麻酥酥的痒。灯火昏昏,幔帐深深,赵钧静静地揽着怀中的人,听着窗外风雨渐息,少年的呼吸逐渐均匀绵长,恍然间便生出一种错觉,似乎一夜便是一生。
但他终是慢慢掰开了郁白抓着自己的手指,把人放回了床榻。他掖紧被角,在心头低语:“睡吧,我在这儿。”
世事狂风暴浪,这间阁楼是唯一的世外桃源。
第49章 “好,我放你走。”
黑夜漫长而温暖,然而黎明终究到来了,尽管它有时候并不意味着光明。
一场暴雨过后,深秋的枯叶都落尽了。望着门口伫立的身影,郁白默然片刻,如同没看见一样冷冷转过身去。
然而赵钧却走了进来:“阿白。”
“陛下有什么事吗?”
“你姐姐有消息了。”
郁白上下打量赵钧片刻,无声轻笑:“这么巧。”
赵钧无言。他的确曾以这个理由套住过郁白许多次,像胜券在握的猎人玩弄陷阱旁踌躇的猎物,诱郁白红着眼睛亲他吻他,忍着泪和疼,伏到他身上去做些服侍人的事。
郁白冷冷转身:“进来说吧。”
赵钧从袖中取出一封信,仔细地展平后递给郁白:“这是从江南若水城寄来的信,里面关于你姐姐的东西是朕亲自着人查出来的。”
郁白神情平静如常,甚至都未伸手去接那封信:“陛下这次又有什么条件?不妨直说。”
“阿白。”赵钧低低道,“你……你就这般不肯信我吗?”
“陛下从未有过让我信任的理由。”
“没有……这次没有。”赵钧无言以对,“朕只是想告诉你,你姐姐现在过得很好。”
过得很好?郁白讽刺地笑了一声:“然后呢?姐姐过得很好,于是我不必再想着她,安心留在宫里供你亵玩就足够了?”
赵钧无言以对。
现在他好像不论说什么,做什么,在郁白眼里都是错的。郁白有无数个理由对他提出质疑。的确,那些事也都是他曾经做过的,他辩无可辩。
既然辩无可辩,那便不必再辩。赵钧轻轻把信封放到桌上,往郁白那处推了推,平心静气道:“阿白,你该知道,若朕真的想做什么,你看不看这封信并无关系。”
郁白紧紧咬着牙。
分明做错事的是他,分明有负于人的是他,他凭什么表现的这么坦然,凭什么,凭什么以这样一幅居高临下的姿态面对他?赵钧看着他,如同在看无理取闹的孩子,难道他以为打完一棍再随便给个糖块,就能把所有过往一笔勾销?
“是吗,那还真是低估陛下了。”
郁白咬紧的后槽牙松开,看着赵钧平静的面容,留下一声冷笑,拂袖起身。他走的头也不回,那封信被衣袖带起的风拂至地面,落进了桌下。
一切都落在赵钧眼里。那道清瘦的背影划过他眼瞳,如同昏黑夜幕中白色的闪电,刺的他心头生疼。
赵钧久久地注视着那个早已无人的方向,在一尘不染的桌旁缓缓蹲下,捡起了那封自江南快马加鞭送来的信。
。
郁白再次看见这封信的时候,它已经被展平放到了桌上。似乎是怕看信的人连拆都不愿拆,好好一封信连信封都没有,就那么平平展展地摊在桌上,边角上压了一只翡翠绿的镇纸。
郁白沉默片刻,伸手拿起了信。
暗处偷窥的凤十一长长舒了口气,心说自己的狗头算是保住了。
……
读罢,郁白闭了闭眼。
虽然是个俗套的故事,如果赵钧没有骗他,那这个结局再好不过。
信上说,姐姐被江月琴坑害后流落江湖,恰好被江湖名门之子、秦氏二郎秦羡知救下,两人两情相悦,现居若水城——郁白听说过这个城池的名字,据说那是个四季都温暖如春的地方。
姐姐和心爱的人生活在那里,能摆脱过去的阴影,想必是满心欢喜的。
窗外已是暖阳,再不见风浪。他心中茫然若失,又突兀地想起那夜风雨大作,那个熟悉又疏远的怀抱。
低低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阿白。”
郁白淡淡后退一步:“见过陛下。”
他行的礼标准到挑不出一丝错漏,与失忆的那段时间天差地别。毕竟他已在这深宫中蹉跎两年岁月,耳濡目染之下岂会不知礼数——不,如今是第三年了。
赵钧站在原地,眼见着那昔日从不肯低头的少年恭恭敬敬地弯腰行礼,心里却清楚郁白弯折的只是身体,而非那“不求人”的骨气。然而他心里却莫名生出一阵说不出的难受,胸中一口闷气,比起这样,他甚至希望郁白毫不给面子地拂袖而去。
他摇摇头,声音喑哑道:“……起。”
郁白不欲多待,然而胳膊却被赵钧拉住了:“阿白。”
“陛下何事?”
“朕……我有话对你说。”
郁白站直身体,黑如点墨的眸子不带什么感情地看着赵钧。叶子黄了大半的桃花树下,郁白一身青色旧衫,勾勒出挺秀清朗的少年身形,眉眼冷淡疏离,依稀是他魂牵梦萦的模样。
风起,一片落花颤巍巍地落到了郁白鬓上。赵钧鬼使神差地想伸手,想替他拂去这一片落花,如同春日灼灼桃花树下他暧昧的抚摸。
然而他到底是忍住了。他眼睁睁看着那片淡黄色的花瓣随风飘落,没入秋日却仍开的热闹的月季丛中,再也觅不见踪影。
。
郁白没有要动手给他斟茶的意思,赵钧也不讨嫌,拎起茶壶给自己斟了一杯:“你身体未好,这些日子不要饮酒。”
郁白不答,赵钧却兀自说了下去:“朕这些年一直记得与你在红门关那一面,当时朕想的出神,这塞北黄沙,竟也能养出这般钟灵毓秀的好儿郎。”
郁白沉默良久,似是被勾起了往事。最后他冷冷道:“陛下谬赞。”
赵钧既然是皇帝,那就永远不可能再变回齐昭。何况齐昭,对他来说也只是一面之缘。他实在无须念及那可笑的知己之情。
柳城,红门关……
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纵马持剑……
少年时光疾掠而去,昔日尽是不可回忆的梦。郁白恍然惊觉,他已经想不起漫天狂舞的风沙的气息,想不起数九寒冬的冰雪的温度了。
不管他愿不愿意,这两年,怨愤也好、挣扎也罢,他几乎已经适应了皇宫的生活,白日里秾歌艳舞卧软榻,春夜里金杯银盏醉春宵。
“赵钧……你是皇帝。”郁白忽道,“这天下这么多人,有的是人愿意跟着你,求着你的垂怜哪怕一眼,你究竟是为什么非缠着我不放?”
“论家世,郁家早已破败,论脾性,我天性便冷僻。纵有几分容颜,可是你不会不知道,时光易逝、红颜易老。终有一日,我会到耄耋之年,垂垂老矣,再不复今日形容。”
郁白微微仰了仰头,由着眼泪重新滚回去。他重复道:“这天下这么多人,这么多人……赵钧,你究竟为什么非缠着我不放?”
面前的茶水已经凉了。赵钧默然良久。
他道:“我喜欢你。”
郁白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勾着唇角,轻轻笑起来:“原来如此,真是好一个喜欢。”
他说喜欢,所以把他强召入宫,不问意愿地,过后又以长姐的行踪威胁于他。后来他在逃跑中失去记忆,被他捧在掌心玩弄的团团转,许下承诺又舍不下皇权,妄图再次欺瞒于他——这天下竟有这样的喜欢。
他轻轻地问赵钧,也轻轻地问自己:“你究竟是喜欢我,还是喜欢我被你欺瞒、折辱、蒙在鼓里耍得团团转,一头撞上南墙头破血流?”
“你放过我吧,赵钧,以前的事我认了,我不追究了,只希望你不要打扰我以后的生活……”
他的模样落在赵钧眼里,针扎一样密密刺着赵钧的心。
自真相大白以来,郁白一直是冷静的,从未这般绝望凄然,更别提说“你放过我吧,我认了”这样委曲求全的话。
这不是他认识的郁白,不是他认识的那个意气风发、卑弱却骄傲的少年。
赵钧闭了闭眼睛。
“好,我放你走。”
“只是,朕从前答应你,你今年生辰时陪你放烟花。朕从前失言,这次想履行一次诺言。待到过了你的生辰,只要你还不改变主意……我就放你走。”
“我以赵氏皇族的名义起誓。若违此誓,江山易主,人神共灭。”
他看着郁白怔愣的眼神,心里说不上是悲怆还是释然。
作者有话说:
第50章 在那个他们永远到达不了的时空里……
数月一晃而过,长安已经入冬。一场雪悄无声息地落了大半夜,清晨时掀开帘子,白茫茫的雪景晃的人眼花。写意裹着厚厚的棉袄子在地上扑腾雪,活像只毛茸茸圆滚滚的雪球。
这一日,郁白照旧去了藏书阁。这里寻常不许人随意进入,然而每到郁白来的这一日,守卫却像玩忽职守一样寻不见踪影。郁白知道这是那人的手笔,懒得追究也懒得感动,只是如常迈上那高高的楼梯,一页一页地翻着书。
听到隐隐的脚步声传来,他把书放下,淡然回望过去:“见过侯爷。”
魏良时外表一派高深地点点头,心里已经写满了人生三问。
——我是谁?我在哪?我要干什么?
——我为什么会在这样一个冷到要命的天气离开暖榻和美人儿,来这冷冰冰的宫里当这两个人的传话筒?
他不像赵钧一样身为皇子,生来便注定卷进皇位之争,而是顶着侯爵虚位早早离宫游历江湖。他天性风流散漫,比起冷寒西北,更爱江南春色,只是有一次代人行事,不得已踏足柳城,曾在当地名流盛宴的边角里见过一眼十几岁的郁白。
当然,这些郁白并不知晓。
他状若无意道:“几年前,我曾经去过一次若水城,此地四季如春,当地秦氏是有名的望族,我曾赴过秦家举办的百花宴,与那秦家二郎有几分交情。”
果不其然,他看见郁白的眼睛亮了一瞬。
——魏良时在心里给赵钧叹了声可惜。皇帝陛下巴巴地整那么多幺蛾子,到最后,还抵不过自己这样一句似真若假的消息。
“秦羡知?”
“是。”魏良时道,“此人使得一手好剑,那柄流风剑实乃上上佳品,听闻流风剑还有把双生剑,名为回雪,彼时宴会上众人闹着要赏一赏回雪,却被秦羡知笑言婉拒,言回雪剑已赠人,待到修成正果之时再请诸位赴宴。”
从魏良时的话中得到安慰实在不必——郁白面色不辨喜怒,他翻过一页书,一语中的:“赵钧还让你说什么?”
魏良时:“……”
天地良心,这番话虽有艺术加工,但哪里就是编出来哄人的瞎话呢?
“说……呃,给你准备了房契地契和仆从,让你将来出宫有落脚的地方……”
说着,魏良时恨不得抽自己一耳光——自己这皇兄抽的是什么风?房契地契摆在那就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一群仆从是生怕从郁白那里得不到什么消息吗?他瞅着郁白下一刻就要撕了地契房契扬他一脸。
出乎他意料,郁白只淡淡瞟了一眼,便从他手中接了过来:“有劳,谢他好意。”
魏良时愣在原地。
他只见郁白风轻云淡地翻了翻地契,神态自然:“你也回去告诉他,我两年都等得,不多这几天。他若是肯好好放我走,我也不会在乎这几天。”
魏良时:“……好,还有吗?”
郁白继续低头摆弄书:“没了。”
魏良时迈步要走,忽然又听郁白道:“等等。”
“把这个还给他,我的那个随他处置吧。”
魏良时下意识接过,看见掌中之物时几乎魂飞天外——那是他皇兄亲手缝的香囊。为什么魏良时会这么清楚这是他皇兄的手笔?那自然是因为他曾在赵钧那里见过一个颇为神似的,赵钧眼含忧伤,淡淡告诉他那是郁白亲手绣了给他的,郁白那里也有个类似的。
当时魏良时不怕死地来了一句:“皇兄是想让我还了它?”
赵钧冷冷瞥他一眼:“送出去的东西,哪里有还回去的道理。”
魏良时在赵钧发作之前麻溜儿地滚了。此时此刻,他在脑中过了一遍前因后果,差点给跪了。
他忽然想问,郁白是不是也在等那个生辰。
等一个与曾经的心爱之人共度的生辰。生辰之后,便是陌路之人。
他已经不慎说出口了。
郁白冷冷瞥了他一眼,道:“赵钧把穆王关进了天牢,你就没有担心过他哪天兴致上来,把你送进去和穆王做邻居?”
魏良时:“……”
告辞。
魏良时走的风轻云淡,郁白心中却再也平静不得。
薄薄的一叠契纸还在他眼前摆着,上面标明的地址都是富饶之地繁华之乡,薄薄几张便价值千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