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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殿门似乎没掩紧,被吹开了一道缝,冷风呼呼地灌进来。水红的幔帐被风卷起,垂落在地上,露出了幔帐内女子的形容。
郁白久久盯着眼前的人,明知自己此时应当立刻离开,腿脚却像生根般动弹不得。
寒意自心头蔓延四肢,一点一点将他冻住。
原来这就是赵钧的打算,原来这就是那个“生辰之后放你离开”的承诺真正的内涵。
那女子一身宫女装扮,俯身盈盈一拜:“奴婢画柳,奉陛下之命,在此等候公子。”
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
谁会在这时候来到这里?从画柳露面的第一瞬间,答案便已经昭然若揭。不出所料的,那脚步声停在了他身后,赵钧的声音传来:“阿白。”
遥远的地方传来铜漏滴滴答答的声音,立冬这一天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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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时候,所有的伪装、温情和誓言都不需要了。郁白甚至没有回头。他平静地问:“她在哪里?”
赵钧不答:“这种时候,你最先想问的,还是你姐姐吗?”
郁白猛然转身,一字一顿道:“赵钧,她在哪里?”
“如你所见,阿白。”赵钧似乎听不出郁白几乎要沸腾出胸膛的怒意,亦或者他根本就不在乎,语气依然柔和,“你姐姐不在这里,在这里的人是画柳。”
那一瞬间赵钧几乎可以肯定,如果郁白此时有剑在手,一定会拔剑出鞘指向他的喉咙。
然而他没有。因此他只能冷冷扫赵钧一眼,大步离开。
赵钧站在门前,拦住了他的去路:“你去哪儿?”
郁白冷冷反问:“陛下把房契地契都准备好了,您觉得我会去哪里?”
“我们之间的确有过约定,会在你生辰之后放你出宫,从此山高水远,再无牵扯。”赵钧道,“可是,阿白,你真的信了我吗?”
“是,我骗了你。我故意将你姐姐的消息透露给凤十一,让你在生辰这日来到清宁殿寻人,为的就是拖住你的脚步,不让你从我身边离开。”赵钧承认的坦然,“可是阿白,你也没有信任我,不是吗?”
“凤十一递来的消息,就真的比我的承诺要可靠?你宁愿同凤十一密谋,宁愿去太医署偷药,宁愿冒着惹怒我、从此再也不能离开的风险独自来到清宁殿——阿白,在你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你就该知道,你已经背叛了我们的约定。”
温暖的触感自背后传来。
那是他遗落在赵钧手中的外袍。立冬的冰天雪地里,他只着单衣出门时未感到寒冷,此时此刻他被还带着体温的衣袍包裹,却如同雪地里冻僵的狐狸遇到猎人,明明心中恐惧无限,却腿脚麻木地动弹不得。
赵钧仔仔细细地替他系好外袍,嗔怪他的声音温柔而冰冷:“穿的这么少,也不怕再冻病了。”
说着他重新将郁白拥在怀里,不顾在场的第三者,嘴唇覆上他的额头:“阿白,我身边不止有凤十一一个影卫,你收买的了一个凤十一,却收买不了整个皇宫,不论我醒着还是睡着,都是如此。”
“我知道你这些日子做的所有事情,在你怀疑我、给我下药、独自来清宁殿找人的时候,我们的约定就已经作废了。背叛约定的不是我,而是我们。”
他如同一个循循善诱的师长,在向犯错的学生解释他在这次考试中的漏洞和错误。不同的是,他不会给学生第二次考试的机会。
这次郁白没有挣扎。他由着赵钧将自己拥在怀里,微凉柔软的唇在眉心落下一吻,终于清清楚楚、彻彻底底地明白,自己再也没有离开的条件了。
“你没有喝那杯酒。”
“若我喝了,我又怎会在这里?”赵钧轻声笑笑,“从前便知道你心狠,却没料到你能心狠到这种程度。阿白,你知道吗,余清粥告诉我你偷走了一枚枯肠草时,我第一反应不是怕你给我下毒,而是怕你自己寻短见。”
郁白沉默良久,道:“我以前没想过让你死。”
那枚枯肠草,本就不是为你准备的,醉梦乡才是。然而郁白并不想解释,解释了又如何?换赵钧心软,再玩一出这样的欲擒故纵吗?
可笑的是他从前竟然信了赵钧的鬼话,信赵钧会放下可笑的偏执,信赵钧还念着昔日的情分,信赵钧会履行承诺放他离开。
他抬头,同那双近在咫尺的眸子相视:“但我现在后悔了。”
“可惜,已经晚了。”赵钧笑了笑,将郁白抱的更紧。
那一夜他站在燕南阁枯萎的蔷薇花架下,听着郁白对凤十一说“我已经下定决心”,任由雪落了满身,心中也如冰天雪地一样寒冷。
后来他送了郁白满天的烟花,看着郁白为他斟了一杯酒,心知那杯酒里浸着剧毒的枯肠草。他没喝下去,借着醉态,把酒都吐进了袖子里,随后起身时又打翻了酒杯掩饰。
他从一开始便知道郁白不会信任他,但终归是要亲眼看见才甘心。仿佛他亲眼看见了,确认了郁白的不信任,他就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去实现心里最恶劣的念头。他也知道这时候郁白必定恨极了自己,但他并不在乎。
他们都背叛了约定,因此他们又可以相拥。
作者有话说:
也不知道够不够虐
第55章 当时年少
崇德二十九年,郁白和赵钧在大漠边缘初见,请赵钧吃了一嘴原汁原味的沙子。
起因是长风——没吃到新鲜的紫苜蓿花导致它心情极度不痛快,不痛快就要发脾气,然而又不敢对着郁白发,只好对着满世界的沙子发,蹬了恰好路过的赵钧一身沙子。
郁白:“……”
赵钧:“……”
郁白匆匆勒马,瞪了长风一眼,上前道:“抱歉。”
赵钧擦了擦沙子,打量着他。
这少年看着不过十六七的模样,劲装黑发,牵着匹雪白的骏马,夕阳余晖下愈发显得唇红齿白,星目熠熠。马是好马,一匹便敌万金,一看便是官宦人家娇养的孩子。
也不知是谁家孩子,竟独自跑到这战乱的地方来。一念至此,赵钧忽而警觉起来。
他此番伪装身份从军营中离开,为的是暗中查探柳城民情,可保不住有人会动什么心眼。
——比如说,制造些偶遇、往他床上送个漂亮少年、再打探打探情况一类。
“抱歉便免了,倒是你,一个人来这种地方,年纪不大,胆子倒不小。”赵钧道,“我名齐昭,自长安游历至此,敢问阁下如何称呼?”
“郁白。”郁白又道,“齐公子自长安来?”
赵钧编的游刃有余:“是,我头一次来柳城,不熟悉此地,不知郁公子可否给我做个向导?”
一问一答,两人便这样自然地往前走去。
在不足半刻钟的功夫,赵钧宛如一只开了屏的金孔雀,见缝插针地展现自己的魅力,包括但不限于天子脚下是如何纸醉金迷、千里迢迢游历是怎样险象环生又惊险刺激等等等等,浑身上下都闪烁着金钱的醉人光芒。
他还说自己去红门关走了一圈——郁白欲言又止良久,大概是觉得拆穿一个刚认识不久的人不太礼貌,只得客客气气地叮嘱了一句:“听说最近要打仗了,军队就驻扎在红门关附近,齐公子游历的时候小心些吧。”
“不妨。”说着赵钧在眼前一栋建筑前驻足,“的确比长安的规模小不少,不过或许有别样的美人儿也说不准。”
说着他回头看了一眼:“郁公子?”
“……”
——此地是一处青楼,还是规模甚大、名声在外甚至口耳相传的那种。
郁白站在门口迟迟不肯踏步,赵钧似笑非笑地调侃:“怎的?怕家里人责备?你看着也十六七了,家里也该给你议亲了吧?”
“尚无。”郁白正色,“齐公子莫要玩笑。”
“你已经十七,莫非尚未经人事?”赵钧忽然凑近笑道,“又无心仪的女子……郁公子莫不是位断袖吧?”
郁白点墨般的眸子眨了眨,似乎不能理解他说的“断袖”是何意,因此他也没来得及生气。
只是耐不住赵钧作死:“也难怪,你生的这样好看,哪里是寻常女子能配的上的。”
赵钧若有所思:“若我喜欢男子,也必定钟情你这样的俊秀少年。不知郁公子可有意乎?”
——郁白陡然醒过神来,耳根刷的一下红了一片。
赵钧心中稀罕的很——他自小身边打交道的都是手黑心狠的老狐狸,别说被调侃两句,便是被当场抓奸怕都面不改色,像端正守礼、脸皮薄成这样的良家少年,着实是个稀罕物。
这些年他逐渐站稳脚跟,又夺了太子之位,一时炙手可热。托长安那起子人的福,他也因此见过了不少漂亮少年少女,不过像这样的一手提剑沾血、一边又为几句调侃脸红的还是头一个——如若真是有人故意绕这一圈把这少年送到自己面前,那也这番苦功夫值得褒奖一番。
那时他还不知道这个“良家少年”发起狠来,能把他那深宫搅的天翻地覆。
最后郁白也没踏进那青楼一步,赵钧觉得他稀罕的紧,便也不强迫他,两个人在城里肩并肩地溜达。路过一家点心铺子,郁白便进去了。
掌柜的热情招呼:“客官要些什么?小店……”
郁白正欲开口,忽地发现自己没带钱包。他沉默片刻,道:“只是随便看看。”
赵钧瞄了他两眼,随手一指琳琅满目的橱柜,扬声道:“把这些都包起来。”
买这多么,他吃的完么?郁白错愕地看着他接过大包小包五彩斑斓的糖果子,大概是在想这人抽的什么风。
出了门,赵钧忽道:“张嘴。”
郁白愣了愣:“啊?”
一块麦芽糖被喂进他嘴里。甜丝丝的感觉在口腔中蔓延。
“嘶,这可真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哪。”赵钧笑眯眯的,“不过为了美人儿花钱,也是心甘情愿的。”
什么美人儿,他分明是男人——郁白努力辩解:“我不太爱吃甜食的。”
赵钧笑,也不揭穿他,趁着郁白专心嚼糖块,手悄咪咪伸到郁白脑后,在那墨色发带上面覆了条鲜艳的红绣花发带:“你发带松了,我替你紧紧。”
——刚刚路过摊子时顺手买的。
郁白喔了一声,心说这位齐公子还挺细心,丝毫不知自己脑袋后面多了只红彤彤的绣花蝴蝶结,是他平时哪怕被姐姐威逼利诱也不会绑上去的发带。
赵钧打量着少年挺秀的侧脸和嚼着糖的微鼓的脸颊,忽然想,如果他真的是旁人送来的宠物,他就此收下也未尝不可。
“齐公子是做什么的?”
“家父是天子脚下一生意人,我平常便读读书,学着做做生意罢了。”
“长安是何模样?”
“长安么……鼎铛玉石,金块珠砾,美人如云,遍地官宦。”说着赵钧促狭地看了郁白一眼,“青楼自然也多的是。”
郁白歪歪头:“齐公子常去青楼么?”
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撒谎成性的赵钧顿了顿,决心挽回一下自己在郁白心中的形象:“倒也不是。”
郁白看着他的眼神不太认同。
本来就不是!他从小到大都在宫里,每天提心吊胆地忙着争皇位保性命,哪儿来那么多机会去青楼逍遥快活?赵钧内心无声咆哮,表面言笑晏晏:“不过若是你想见识,待哪日去了长安,齐某一定倾力款待——说来你还没回答我方才的问题。”
这人怎么这么执着,总问我是不是断袖,我看他像个断袖——郁白心里翻了翻白眼,给这位齐公子贴了个臭流氓的标签。
架不住赵钧问,郁白道:“我自然是喜欢女子的。”
赵钧似乎有点失望:“若你以为自己喜欢的是女子,结果那人实际是男扮女装呢?”
郁白:“……”
这人没完了是吧。
他索性道:“我是俗世俗人,自然在乎世俗眼光,只是我若真心喜爱一人,便绝不会在意他是男子或是女子。”
说的倒是冠冕堂皇。赵钧装模作样地点点头,感慨道:“也不知谁能幸运至此,得你这份真心了。”
……
他没想到,见色起意的开端之下,到头来竟是他自己得了这份真心。
作者有话说:
心血来潮写了个番外,超级可爱的阿白和老流氓赵钧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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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下周五门考试实在来不及写更新了,在这里请个假,过了下个周我们再相见,谢谢大家!
第56章 朕巴不得呢,看他那半死不活的样儿就来气
立冬之后,岁暮天寒,雪虐风饕。与长安相隔万里的柳城早已是极寒天气,终年温暖如春的若水城也有了些许冷意。
长安城是最冷的地方。
一天过去,两天过去,半个月一个月过去,随着赵钧刻意的忽视,燕南阁终于成了这宫里最沉默的地方,只是自那里而来的消息却从未停住脚步。
“他今日又不曾好好吃饭?”
“是,御膳房送的饭食一口没动,前些日子郁公子用的也甚少,奴才恐慌,请问陛下的意思……”
赵钧啪的一下合上奏折,呵了一声:“这是要绝食明志?”
李德海侍立一旁,不敢答话。这位陛下费尽心思将人留在宫里,却出乎意料地生生忍了一个月未曾踏足燕南阁,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程度让天上神仙看了都自愧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