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感和快感一起袭来,郁白在浑浑噩噩中闪电划过心头,陡然脱口而出:“凤十一呢?”
赵钧蓦然顿住。
“凤十一,写意——他们在哪儿?”郁白一字一顿,“你把他们弄到哪里去了?”
久久无人答话,钳制似乎松了些许。郁白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却骤然呼吸一窒。
艰难的呼吸中,他听到赵钧冷冰冰的声音:“阿白,别故意扫朕的兴,你这样是没用的。”
咽喉被掐住,郁白眼前一阵一阵发黑,仿佛回到了溺水的那个冬天,黑暗而寒冷的湖水将他从头到尾包裹,痛苦到极致,却仿佛让人回到生命之初。昔日推他下水的是家中顽劣的兄弟,而今赐他这一切的却是他曾梦想与之共度一生的爱人。
喘不上气了……郁白拼尽全力挤出两个字:“松……松开……”
赵钧丝毫不为所动:“阿白,你再问下去,朕今日便一纸诏书让郁菀进宫。你在乎的那些人,朕动动手指就能让他们灰飞烟灭。”
掐着他喉咙的手松开,新鲜的空气涌入肺腑,激起一阵一阵激烈的咳嗽。郁白的脸色已经很不好,面色憋的通红,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唇色苍白如纸,微不可查地微微颤抖。他几乎睁不开眼睛,胸膛剧烈起伏数下,以相当不可思议的力量挣脱了赵钧加诸在他手腕的束缚。
赵钧一句呵斥还没出口,便见郁白撑着身体的手臂晃了晃,紧接着一口血喷了出来。
——赵钧如梦方醒。
他慢慢拾起掉落的锦衾,盖回郁白身上。
郁白在昏迷中也察觉到温暖,往被子里缩的更深,只露出一张苍白面容,被黑如鸦羽的头发衬得更白。
这一夜荒唐在他心中走马灯似回放,如凉水兜头浇下。
他原本只想趁着醉酒,说一句“我想你”而已。
赵钧静默半晌,狠狠锤了一下自己,头也不回地走了。
作者有话说:
最近写的好像都有点虐,实在是不可避免的。(叹气,真想让他们一步到位)
第58章 惊弓之鸟
近些日子,偌大的燕南阁安静的过分。郁白望一望窗外枯槁的蔷薇,喊了一声凤十一。
无人应答。
郁白以为凤十一又出去打探消息了,便没有在意,又喊了一声写意——这小丫头近日总是一幅如临大敌的样子,约莫是被赵钧那个混账东西的混账行径吓坏了。喊了两声,谁知写意也不曾回话,郁白只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房间内回响,愈发衬的燕南阁安静的骇人。
他心中疑窦丛生。推门出去的一瞬间,立刻被挟着冰雹和雪花的冷风灌了满怀。郁白紧了紧大氅,忽然想起,余清粥有些日子没来了。
燕南阁外的花园里也是空无一人,他走了有一刻钟的功夫,终于瞧见了些打扫宫道的宫女和太监。郁白瞧着里面一人有些眼熟,似乎是写意昔日玩的好的同伴,正欲上前问一问写意的下落,便听那人对同伴道:“哎,你们听说了没,最近陛下发了好大的脾气呢,连李公公都头疼的很呢。”
同伴便嘲笑她:“陛下发什么脾气同你有什么关系?难不成陛下心情好了,你便能顺杆儿爬到龙床上去当娘娘?”
“你懂什么。”那姑娘双颊飞红,不服气道,“你知道写意么?她可是服侍燕南阁那位的,又是读书认字又是吃好喝好,日子过的要多惬意有多惬意。谁承想那位把陛下惹恼了,她也成了出气筒,现如今被扔进了掖庭,怕是小半条命都没了。”
“这话不错。”另一人帮腔,“我跟李公公身边的小弘子是同乡,听他说,陛下怒上心头,都杀了好几个人了……那个影卫好像是叫凤十一?听说还有个年轻的太医,似乎也是服侍那位的。”
现场静默了片刻,似乎是为自己浮萍般的命运悲哀。然而片刻后她们又迫不得已地拿起了抹布和扫帚,跪下身子给这宫中的贵人们擦拭行走的宫道。
郁白远远听着,心中惊涛骇浪。
是了,凤十一……他怎么会没想到呢?凤十一为他去清宁殿探知消息,为他隐瞒枯肠草的存在,而今他和赵钧翻脸,赵钧岂会饶过凤十一?还有一直跟着他的写意,保不齐也成了出气筒,难怪这几日都见不到他们……
这都是自己的错。
血液在一瞬间凝固。郁白原地愣怔片刻,继而拔腿朝太医署狂奔而去。
……如他所料的那样,太医署已经人去楼空。晾晒药材的案板上空空如也,落了一层薄薄的灰。
郁白仓促地转身,忽然看见了一个身影——是太医署的周太医。他匆忙抓住那人衣袖,如同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语气惶急:“周太医……余清粥,余太医在何处?”
“余……余太医?”周太医明显被吓了一跳,站在原地好半天说不出话来。在郁白再三追问下,方道:“郁公子不知道吗?余太医……他前两天告假还乡,结果在京郊遇上了山匪,一条命就葬送在贼匪手里了。”
郁白猛然察觉不对:“京郊哪儿来的山匪?”
周太医震了震,低头缄口不言。郁白抓着他衣袖的手渐渐松开,在一刹那明了了事实真相。
被他偷走的枯肠草,终究是以另一种形式加诸在了余清粥身上,让年轻的太医成了无辜的替死者。
郁白晃了一晃,扶住墙壁,浑浑噩噩地朝外走去。正在这时,周太医的声音响起:“对了,还没恭喜郁公子。”
“恭喜……恭喜什么?”
“郁公子不知道么?”周太医堆了满脸的笑容里有些说不出的可怖和扭曲,“陛下已经下旨,封令姐为贤妃,赐居燕南阁,今日便要进宫了。郁公子姐弟团聚,又尊贵至此,老臣自然要道一声恭喜。”
……
郁白几乎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回到燕南阁的。死一般的寂静中,他浑浑噩噩地推开门,映入眼帘的竟然是——郁菀。
铺开的红色裙摆像是大朵大朵的红芍药花,黑发以纯金步摇挽成复杂精致的发髻,郁菀就这样坐在锦绣繁华中,秀丽的面庞涂抹着秾艳妆容,静静地看着满面惊惶的幼弟。
她轻启朱唇,声线柔和一如往昔:“阿白,有没有想我?”
郁白喃喃道:“姐姐……”
“不管你有没有想我,姐姐一直很想你。”郁菀提着裙摆站起来,纤纤玉指扶了扶头上沉重的芍药金冠。她屏退侍立一旁的宫女,声音柔和:“如果不是你,姐姐怎会与秦郎劳燕分飞,嫁给这个我不喜欢的人呢?”
“不……”
郁菀无视他惊恐的面色,拖着长长的裙摆,缓步上前:“如果不是你,凤十一怎会丧命?余清粥怎会枉死?写意,那个一心向着你的小姑娘,你知道她现在是什么生不如死的境况吗?”
“——阿白,你知道因为你的自私和任性,害了多少人吗?”
郁菀温柔秀丽的面孔陡然狰狞起来,修剪圆润的指甲骤然暴长,弯曲成尖锐的弧度,朝着郁白刺来。
郁白站在原地一动未动。意识消散的最后一刻,他想,如果自己的死能补偿这一切,也算死得其所了。
……
报时的暮鼓声传来。浑厚而沉缓的音调声声入耳,唤醒了身处迷茫和混沌中的人。
郁白猛然睁开眼睛,先看到了雪白的幔帐。
……凤十一。余清粥。写意。姐姐。
意识渐渐回笼之际,他终于意识到了这是一场噩梦。
手脚早已麻木的没有知觉,极寒的冬季,他竟生生出了一身汗,将枕巾和寝衣都浸透了。
暮鼓犹未停歇,已经酉时了。他竟是从昨夜一直睡到次日的现在。郁白微微平复心情,披衣下床。
他这一天都在昏昏睡着,桌上却还摆着饭菜,碗筷俱全,掀开盖子还是温热的。
写意呢?郁白皱皱眉,写意素日与他一同用膳,哪怕他不吃也会守在桌前,这会儿早已到了饭点,写意却不见人影。
他出门张望片刻,在蔷薇花架底下精准地揪出了人:“写意?在这儿做什么?”
写意猛地抬起头来,一张小脸煞白:“公子……”
郁白脑中嗡的一声:“你说什么?”
噩梦中场景历历在目,血泪有如落在眼前。
郁白昏睡了一天,写意也整整惊惧交加了一天,如今郁白好端端站在他面前,虽然面色苍白依旧,但在小姑娘心里也是顶梁柱、救命稻草一样的存在。
“今天我偷偷跑到乾安殿听李公公他们讲话,他们说,说陛下把十一大哥关进大牢里了……我爹当时也是被关进牢里,后来就被砍头了,十一大哥是不是也会这样?”写意抽抽搭搭哭着,“公子,你喝药了没,空腹不能喝药……”
——噩梦砸中现实。
郁白仓促地叮嘱:“你跟我过去……不行,外面太冷了,你还是好好待在这里,别乱跑,我一会儿就回来。”
其实只是短短一瞬,郁白心中已经掠过了无数可怖猜疑,而这些猜疑最终都指向了那个最可怖的结局。
。
日暮天寒。郁白许久不出燕南阁大门,日子过得浑浑噩噩,看见来来往往忙碌的宫人,方才恍然意识到已是除夕之日。他脚步匆匆又满怀心事,一时不察,差点同人撞个满怀。
那人显然识得他,忙敛了怀中的东西请安:“哎呦,是郁公子呀,奴才小弘子,给公子请安。”
郁白游魂似的点点头,正欲离开,视线却瞥到那镌刻着“奉天承运”的飞龙木盒上。小弘子嘴皮子利落,眼神也灵便,都不用郁白开口询问,便主动解释道:“这个呀,是传给国公府的圣旨,陛下刚拟好的旨意,让奴才抓紧送到国公府的。”
郁白脑子里轰的一声:“国公府?是什么旨意?”
小弘子哎呦了一声,连连摆手:“公子可别难为奴才,这陛下的旨意奴才岂敢提前偷看,这可是掉脑袋的大罪。”
暮鼓响遍,夜色将至,那道去往国公府的圣旨渐渐消失了踪影。
国公府,国公府,姐姐,贤妃……梦境仿佛是现实的预兆,轻易骇住了郁白这只惊弓之鸟。
作者有话说:
最近有点忙,这次更新晚了点,大家见谅~
第59章 “阿白,求人呢,要有求人的态度。”
大雪搓绵扯絮,端的是瑞雪兆丰年,也是严寒刺人骨。
乾安殿里里外外皆知郁白是陛下的心头肉,莫说拦着不让进,便是说话声重了几分都不敢——当然,这一切都是建立在赵钧仍然将郁白当做心头肉的基础上,此时此刻,殿外这位郁公子并不比旁人尊贵多少。
殿前守门的太监虚虚拦着他:“郁公子,陛下这会儿正更衣,紧着去除夕夜宴,怕是没时间见您,您看……”
郁白无动于衷地点点头:“麻烦让一让。”
那太监一愣,郁白已经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待他已经走过三两步,老太监的声音才陡然尖锐起来,抓着他的手臂也加重了力气:“郁公子,陛下这会儿不见人!”
回应他的是门帘掀开的声音。李德海扼住那人手臂,斥道:“放肆!”
赵钧站在一旁,冷眼看着李德海以“在陛下面前不敬”为由将那个太监打发去了掖庭,自始至终未出一言。待到一切平静下来,他终于将目光移向了站在不远处的郁白。
他的心陡然狠狠跳了一下。
这是时隔数月,郁白第一次主动来寻他,在这样挚爱之人获得团圆的除夕之夜。然而他也清楚,郁白在此时此刻来找他,绝不是为了所谓的团圆。
在他长久而沉默的注视下,郁白朝他走来。
他问:“你为谁而来?”
郁白顿了顿:“所有人。”
果然如此。最后一丝希冀也破灭了,赵钧冷冷笑了一声:“可惜你没这个资格。”
“我有。”郁白抬头望着他,“赵钧,你放过他们,我留下来。”
赵钧久久注视着他,最终露出一个胜券在握的笑容:“即使朕不放过他们,你也走不了。”
“阿白,你搞清楚,你是在求我。而这求人呢,要有求人的态度。”他玩味的目光上下扫过郁白,意有所指,“比方说,你就这样理直气壮地站着,同朕讲话?”
郁白静了静。
成元三年的夏天,有人曾在蔷薇花影下握住他的手,平淡而郑重地承诺“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不用求我”。
“今夜除夕,臣子亲眷们都在,朕可实在分不出时间来陪你折腾。”赵钧慢条斯理地捋着袖口镶嵌的纯黑狐毛,“阿白,回去吧,还是说你也想去除夕夜宴?”
他转身之际,郁白的声音骤然响起,急促而尖锐:“陛下!”
赵钧漫不经心地回首。
——郁白屈膝,跪在了他面前。
世上最悲哀的事情莫过于,猛兽玩笑一样施加的压力,对蝼蚁来说已经是灭顶之灾。
“你……”赵钧气极反笑,搜肠刮肚半天竟也没找到合适的词句。
——你那一身骨气呢?你那不求人的气概呢?你那宁死不低头的魄力呢?
——现在,你就为了这样一些人,为了一些虚虚实实的传言和猜测,就肯敲碎骨头、低下头颅、弯下膝盖,跪在雪地里求我?
“……赵钧。”郁白抬起头,神情涩然,“你说过,不管发生什么,都不会让我求你。我只求你这一次,没有以后。”
“不错,我是说过。”赵钧后槽牙咬的紧紧的,“那你还记不记得你说过,要同我白头偕老,恩爱天长?怎么,你做到了吗,阿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