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啊。”郁白安静地点了点头,颇有些遗憾的样子。
赵钧完完全全不知道郁白提起贺念白用意何在,更不想加入这番容貌和血缘的讨论,然而郁白却再没开口讲话,令赵钧纠结成了一只麻花。
不行,敌不动我动,这时候要先发制人——赵钧强笑着问:“阿白,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
“没什么,只是觉得这世上有一个人那么像我,有些神奇。”郁白望着雨幕的神情有些飘渺,似乎是真的在为这万里挑一的奇迹而感到诧异和惊喜。他自认这番话绝没有什么兴师问罪的企图,然而这副模样落在赵钧眼里,却又是另一番意味。
赵钧深吸一口气:“他不像你。”
郁白转过脸来看他,有些迷惑的模样。
“阿白,除了几分容貌,他同你没有半分相似。”赵钧低低的声音被风雨切割成间断的音节,似有若无地叩着郁白心门,“不止是他,对我来说,世上任何人都不会是你,也不会好过你。”
雨声淅沥,郁白靠着朱红廊柱,凝视了赵钧许久。
没看出来嘛,你那么了解贺念白——郁白正想出言讽刺两句,忽而觉得这句话味道不对,话到嘴边临时改了内容:“如果是一个不论容貌还是秉性都同我一模一样的人呢?”
话一出口,他顿觉自己失言。
数日前潇洒不羁的“离我远一些”犹在耳畔,一眨眼的功夫,他怎么能问出这样……近乎小儿女吃醋的酸话?
赵钧却没注意到他的窘态般,轻轻摇了摇头:“不一样的,阿白。”
对他来说,这不是搜罗替身的游戏,而是寻找遗落的心爱之人的苦旅。世上有千千万万个同郁白容貌相似、秉性相同的人,可是世上只得那么一个郁白。
然而他再说这样的话,又有什么意思呢?阿白早已同他毫无关系了,他们现在连朋友都算不上。纵使他从未踏进过平春堂,纵使他早已放贺念白回到故乡,但犯下的错、说下的话俱是覆水难收。
当时轻别意中人,山长水远知何处。他无法否认自己的过错,更无法否认郁白身上的伤痛皆是由自己一手造就。
雨打芭蕉,风吹树摇,淅沥间,一声惊雷,满山枫叶瑟瑟。
郁白没有问他有什么不一样,赵钧也没有再将心里话坦白。
惊雷过后,雨越发大起来,汇成白茫茫的雨帘,将二人隔绝在这一方回廊构造的天地。不时有风挟着薄薄的雨雾扑面而来,赵钧抹去脸上零星的水珠,心中竟有些莫名感谢这场骤雨。
他看雨看的出神,郁白说了句什么,他竟然没有听清,又紧张地重问了一遍:“阿白,你、你说什么?”
“哦,我是想问问你,附近有没有卖蜜饯果子的。”郁白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湖面涟漪,再没有将视线分给身旁之人一分。
赵钧先是一愣,盯着湖边菖蒲的视线尚未移开,忽然便傻笑起来。
。
“对了,我找到一个办法,也许能解决那件事。”在下定决心把方圆几里的蜜饯果子统统搬空带回来给阿白尝一尝后,赵钧忽而正经起来,“阿白,你知道‘试金楼’吗?”
郁白很难不知道。
百年前,十数家门派、家族共同出资修建试金楼,内藏奇珍重宝、重重机关,旨在试炼天下英才。七位名门老者各持一枚钥匙,七枚钥匙同时开锁方能打开楼门。
试金楼三年一开门,每逢七月初九,各派人士持邀请函在此汇集,比武论文是重中之重,更有奇珍异宝天价拍卖,黑白两道暗中交锋,这一栋七层的试金楼,萌芽了半个江湖的传奇故事,养活了不知多少说书先生和话本子,堪称江湖盛事。
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这栋试金楼,便位于若水城。
郁白听到“若水城”这三个字时神情明显一变。
当年郁菀忧心他身体不肯放行,他星夜留书出走,几乎算得上是不告而别,他还没想好怎么面对姐姐。
赵钧察言观色,循循善诱:“近些日子,我多方查探也无从得知那灰衣人身份,唯有从持钥人之一的耄耋先生那里到一条消息。据说……”
郁白稍稍竖起了耳朵。
赵钧看的清楚,忍着不发笑:“据说,多年前,有一自称是白玉京而来的人没有邀请函,擅闯试金楼,动起手来百人近不得身,硬生生把试金楼翻了个遍才遁形而去,而且……”
他晃了晃手指:“还不止一次。”
“你不是想知道那人的身份吗?始终龟缩不前可不像你的作风,去试金楼玩一圈又能怎样?难道你要等着他再次上门挑衅,最后打不过人家和盘托出?”见眼前人陷入沉思,赵钧故意拿话激他,“又不要你花钱买邀请函,我这有。”
郁白心里道了声闭嘴,却不得不承认这是个办法。
那穷追不舍的灰衣人八成与容寸心有关,但容寸心从未与他说起过有这样一人,更是叮嘱他出去之后不得泄露白玉京踪迹,于情于理他都不该说出真相。
眼下他说不定正在什么地方盯着自己这条线索,若他此刻回白玉京报信,相当于将自己的行踪泄露,之前的掩饰便是白费功夫。何况那灰衣人的武功他亲身领教过,硬刚刚不过,不若借试金楼一事,引蛇出洞。
“他既是试金楼的常客,想来试金楼对他来说意义非凡。”郁白习惯性地弓起食指,一下一下地轻敲着桌檐,“也许他要找的人,就在试金楼里……”
又是白玉京,又是试金楼,他亲爱的师父到底扔给了他多大的一个锅?是真不怕徒弟被人打死。
“也好,我随你去看看。”麻烦还是早日解决的好。他忽然瞥见赵钧嘴角一抹笑,指尖一顿,当即投去质询的目光。
赵钧摇摇头,眸中掠过一丝怅然:“有时候觉得你变了,有时候又觉得……你还是那个你。”
一连几天的相处,对郁白来说是迫不得已,对他来说却是求之不得。越是相处便越是觉得,眼前人与他仿佛隔着一层薄纱,越是细看,便越是模糊,越是触碰,却越是遥远。
但现在,他却陡然发现,郁白其实并未变过。昔日少年踟蹰过,彷徨过,骨子里却永远意气风发、不曾畏惧。
莫名其妙。对于赵某人的多愁善感,郁白嗤之以鼻:“有病。”
作者有话说:
不知不觉写到二十万字了,赵钧还没追到老婆,一定不是我的问题(狗头)
第82章 试金楼中见江湖
试金楼内藏奇珍重宝,外设重重机关以御窃贼,据说试金楼后那片芙蓉花林便是因为有窃贼的血肉滋养,方才在初冬时节仍花开不败。
辰时未到,试金楼外便已是人群泱泱。在门口等候的,有的是名门贵子、武学传人,他们在其中并不显眼,显眼的是……
“你好。”水红芙蓉裙衫的鹅蛋脸姑娘鼓足勇气,朝着郁白期期艾艾地开口,“我可以……摸一摸吗?”
郁白:“……什么?”
鹅蛋脸姑娘指了指他肩膀上立着的猫:“公子你别误会,我是说它!”
郁白:“……摸吧摸吧,不咬人的。”
那姑娘便欢天喜地地伸出手来,纤纤玉指试探着点了点乌云的脑壳。沦为玩物的乌云甩着脑壳,愤愤地喵了一声,大概是在用优美的猫语问候姑娘的家人,因此姑娘笑的更为开怀。
没错,显眼的不是他和赵钧,而是郁白肩膀上立着的那只鸳鸯眼狮子猫。
“所以到底为什么要带它来?”在连续接受众人的注目礼以及谁家姑娘又来试探着问能不能摸一摸猫后,郁白终于忍无可忍地提出了这个问题。
赵钧对这个问题表示匪夷所思:“今天早晨出门的时候,乌云都快抱着你哭了,你忍心不带它么。”
郁白压低声音:“你是给猫也弄了张邀请函?”
赵钧亦压低声音:“非也,阿白你可知道,自白玉京时代开始,试金楼便是允许带灵兽的。虽然现在灵兽早已成为传说,但在我眼里,乌云就是一等一的灵兽。”
乌云喵呜一声表示赞同。
流氓逻辑。郁白:“……你还不如带凤十一,好歹能打。”带一只猫,除了卖萌干饭还能干什么?
赵钧表示诧异:“在你眼里,凤十一难道是个……灵兽?”
被留在枫叶山庄看家的凤十一打了个喷嚏,对写意抱怨道:“不知道是谁在骂我。”
其实对赵钧来说,带写意也是一个选择——在他和郁白之间缓和气氛的选择。只是写意年纪尚小,又是个姑娘,试金楼里机关重重,总是不安全,不如乌云这一只猫,既无人注意,又会撒娇卖萌,暖场破冰的绝佳工具猫。
辰时已到,七位德高望重的老者各自手持一枚钥匙,其中便有赵钧提到过的耄耋先生。片刻之后,大门缓缓推开。
赵钧耸耸肩,忽而笑起来:“届时大门一关,便是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即使在这里架上火炮,设下箭阵,也没人知道——阿白,怕了么?”
郁白不屑地撇过脸去,心下竟然隐隐有些期待。
一场试金会,一座试金楼,轻而易举便勾起了他迟来的少年侠气。
不为别的,只为每个少年都做过的江湖一梦。
只不过……为什么自己竟然同他一路了?自己的梦里,可没有这个人——有也是大反派。
郁白同赵钧对视一眼,一边把猫薅下来揽在怀里,一边随着人流,走进这座江湖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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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蓝衣帽的守门人一一查验过邀请函的真伪,却在看到赵钧时迟疑了片刻:“阁下是枫叶山庄的齐庄主?”
赵钧淡声反问:“怎么,试金楼邀人前来,还要分门派家族吗?”
“自然不是。”守门人忙笑道,“这三年间枫叶山庄名声显赫,我们却从未见过您的真容,听闻您此次也会前来,我家主人特意吩咐过,请您到含金堂一叙。”
赵钧皱眉:“你家主人是谁?”
“自然是试金楼的耄耋先生。”说着他看向郁白,言辞闪烁,“这位公子若是同您一起的,不妨也同去。”
郁白岂会看不出他言辞中的犹豫,当即笑道:“既然只邀请我家庄主一人,我等候在外即刻。”
——那“我家庄主”几个字端的是咬牙切齿,赵钧却听得浑身熨帖。
灰蓝衣帽松了口气:“公子是贵客,请收下这张金票券,若是拍卖会上有什么喜欢的,万万不要客气。”
赵钧还想说什么,郁白便潇洒地拱手离开了,那只没良心的雪球儿瞧瞧这个看看那个,毅然决然地放弃了养了自己三年的主人,颠颠地投入了郁白的怀抱。
守门人犹疑地望着乌云离开的方向:“呃,这只猫儿是……”
“是我带来的灵兽,名字叫乌云。”赵钧应对自如,脸皮厚得像城墙,“您觉得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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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传,试金楼内藏有重宝,率先寻到宝物之人,可随自己心意挑选试金楼中任何一物带走。多年来,无数人慕名而来,却无一不铩羽而归,经过几十次的搜寻,那传说中的重宝却仍是明珠蒙尘。
试金楼七层,一至六层皆对外开放,每一层又有二十四间房间分门别类,列为剑术、刀法、毒术、暗器、文字谜面等百种名称,外蒙软纱,内藏线索。每逢酉时三刻,拍卖会在一楼大厅拉开序幕,持续到三十六件珍品全数售尽方才结束。
至于那众人口耳相传的重宝是何物……却是无人得知。
灰衣人来此试金楼,也是为了寻那件重宝吗?若是以他的资质能力都无法寻得,那此事的真实程度确实有待商榷;然而反过来细想,以他的能力都没能判断出此间传言的真假,想必试金楼确有奇异之处。
用世俗的眼光来看,这差不多是个充满噱头的天价拍卖会,当然,试金楼不可不谓是汇集天下英才,若在此地展露头角,便能少上十几年的奋斗,何乐而不为?
只是郁白此来不是为了那件所谓的重宝,更对扬名江湖毫无兴趣。辞过赵钧之后,便一直以闲庭信步的姿态前进着,任耳畔惊呼之声连绵不绝,一人一猫仍旧怡然自得。
他此行的目的只有一个,那便是引蛇出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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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试金楼者皆为博闻广记之人,很快有人辨认出墙角悬挂着的山水图是前朝蒲柳大师的遗作,以极其随便的姿态摆在桌面的是已故第一剑客的随身佩剑,若说这些都还算寻常,那么那面据传能照出古今未来的琉璃镜更是引得众人驻足流连。
郁白已经来到了第六层。试金楼给出的期限是三天,多数人还留在一层探寻,六楼因此显得有些寂寥,只是灯火依旧通明。
试金楼形似宝塔,每层楼阁间上下互不可见,仅有一条窄窄的朱红木梯相联,踩在脚下咯吱作响。
郁白缓步走着,脚下那只闹着跟来的猫儿却不肯配合了,赖在斜斜的楼梯上,呜呜哀叫着攀住郁白右腿,长长的尾巴发脾气般四处敲打着。
“就说了不带你来,累了就怪赵钧吧。”郁白停下脚步四下观望着,却忽然听到了“咚咚”的声响。
陈年的红木楼梯上,乌云歪着小脑壳看他,一下一下甩着蓬松猫尾,敲响了绘着金牡丹的墙壁。
鬼使神差的,郁白也曲起食指,敲了敲墙壁。
——咚、咚、咚。
空心墙?
什么豆腐渣工程。
。
能同时容纳上百人的楼宇,自然同狭小逼仄没有丝毫关系,然而郁白莫名觉得有些压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