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石玉挑眉,转身把手搭在城墙上,看着远处,说:“子文先生会算命么?”
张子文不知道他葫芦里买的什么药,说:“不算。”
“不算……”段石玉咂咂嘴,沉默许久,说:“我出生那天,宫房外就飞来了好多乌鸦,我听母妃身边的嬷嬷说,那些乌鸦都聚在房外的树上对着房门叫,你知道乌鸦是怎么叫的么?”
“……”
“嘎~~嘎……就是这么叫的。”段石玉一本正经模仿着乌鸦的叫声。
张子文抬眼看了看天,不做声。
“我父皇很迷恋术数,跟在他身边的术士灵山居士说我带着凶鸟出生,是不祥之子,我的母亲生了我之后,就从贵妃降为嫔。”段石玉说:“我的母亲大概是第一个给皇帝生了儿子,反而降了身份的女人。”
段石玉没有悲悲切切的模样,只是很平淡的叙述。
张子文想说些什么,又不知道说什么,毕竟别人的家事,还是宫内的家事。
段石玉也没有沉浸在回忆里,他回过头,问张子文,“按先生说的,乌鸦是因为吃腐肉才飞来这的,为什么我出生的时候,乌鸦也要飞到房外守着呢?”
张子文摇头,不想掺和宫内的权术争斗。
段石玉本以为张子文会对他说些什么,但是张子文什么也没说。
段石玉又问:“先生的家人呢?”
张子文摇头,眼神灰暗,良久,复又抬眼,看着段石玉,问:“主帅知道高詹的母亲是谁么?”
段石玉没料想到张子文会提到高詹,他很不高兴,冷声道:“天下民夫这么多,我怎么知道。”
张子文自顾自的说:“那时候,主帅估计还没出生。”
段石玉一拳锤在墙壁上,说:“我当然没出生!”
张子文说:“那时候,我才不过八岁,他也不过10岁而已,你父皇那时候刚开始迷恋术数吧应该,高詹的母亲还在京都,在浣纱坊为贵族洗衣服。”
段石玉,“……”
张子文看着段石玉,说:“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坊间流传出一首童谣,说浣纱坊的女子怀有龙种,是真的神龙所化,将来会代替皇帝,皇帝又屡次做梦,梦见人身龙尾的怪物拿着大斧追砍他……”
段石玉生长在宫中,也听说过几次,只是让他诧异的是,这女人竟是高詹的母亲,他道:“我知道,这女人生的怪物,刚出生就能言语,还长着两条马蹄,只有一只手,头像鸟一样,没想到是高詹的母亲,那高詹长得什么模样,我只听青云先生说,他长得不好看,具体什么模样呢?”
张子文莫名有些同情段石玉,他看着段石玉,像是在看一个傻子。段石玉看懂了张子文的眼神,他的表情由兴奋和好奇变成了只有好奇。
张子文说:“那怪物,还没生出来,就死了。”
“……”
张子文又说:“皇帝让太史令给卜了几卦,太史令屡次占了凶卦,和皇帝说,这女人是破军星降临在人世,留的他一家人在,将来必会有乱国之祸,所以皇帝才让人去杀高詹的母亲。”
“……”
“她一家人从京都逃亡到边州,被我父亲收留,可还是没能逃得过追兵,我的父亲,和他的父母被边州太守带着人给杀了。”
“……”
张子文仿佛是陷入到了回忆中,眼中带着悲悯,说:“他和他的弟弟高秉德与我躲在灶台下,我们三人亲眼看着士兵将他的母亲活生生破了腹,把胎儿取出来用火烤成了焦炭!!”
“别……别说了……”段石玉后退,在离张子文有十步远的距离站住脚,蹲了下来,抱住自己的脑袋。
第十八章 :哭鼻子
此时,尉迟远和季青云带着自己的兵马和俘兵进城。尉迟远探得段石玉在箭楼,赶紧跑过来要邀功,结果只看见段石玉蹲在地上抱头痛哭。
尉迟远惊呆了,愣在原地很久,但是想了想,觉得也不奇怪。这位皇子,小时候可没少这般哭鼻子。
按照皇宫中的规定,除了太子专门有太傅授教,其他皇子少时都会跟朝中的重臣学习。而段石玉的老师就是尉迟远的父亲,太尉尉迟骏,所以两人从小就熟识,一直在尉迟远父亲的铁血教育下长大。段石玉从小就爱哭,看见谁家阿猫阿狗死了,都会痛哭不止,尉迟远有时逃学被父亲揍了,段石玉更是会哭到窒息。只是自束发以后,段石玉就不再多愁善感,像是变了个人,比之从前,人更冷漠更寡言。
只是尉迟远已经五年没见过段石玉哭了,他抓抓脑袋,走到张子文身边,小声问:“主帅他……怎么了?”
张子文也惊呆了,他没想到这事说完,段石玉会表现出这种状态,这让他手足无措。他本来只是想说说高詹的痛苦身世,来告诉段石玉,其实他还是挺幸福的,可没想到段石玉会这样。一个气宇轩昂,身躯凛凛的统军主帅竟然会因为这种事哭。
张子文挑着眉毛,自己的表情也开始抽搐不受控制了。
季青云不急不慢的拿着羽扇跟上来,一看到段石玉哭了,哎呦了声,问张子文,“你说什么了?”
张子文小声道:“你们主帅和我说他生得不祥,我就和他说了高詹母亲的事,他就哭了。”
季青云一双狐狸眼滴熘熘的转。他在段石玉身边呆了半年之久,而段石玉很少表达自己内心的想法,与其说是深沉,不如说他是沉闷。季青云也摸不太清楚他此刻是真的被吓到了,还是揽人的策略。可即便是为了亲近张子文,季青云也不能把事情说出来,他只得顺坡下驴,说道:“我们家这位主帅啊,就是心软,瞧你把他给吓得。”
张子文,“???”
季青云走过去蹲到段石玉面前,给扇了扇,问:“殿下哭什么?”
段石玉抬头,涕泪横流,哽咽着说:“我听宫中婢子说过此事,心中还笑那妇人怀的畸胎,被无知的太史令当作是怪物,没想到……哪有什么怪胎,唔……嗝……只是我父皇滥杀无辜…………唔……嗝。”
季青云拍拍段石玉的背,“错又不在殿下。”
“可错在我父!”段石玉抹着眼泪,看了眼张子文,直叹气摇头。
季青云回头给了张子文一抹凌厉的眼神,张子文撇撇嘴,显得这事与他无光。
季青云叹了口气,像哄孩子似得对段石玉说:“事情已经发生了,无法改变啊对不对,殿下只要把流贼逼到死角,到时候把高詹请来,优待他以弥补你父皇的过失就好么。”
段石玉抹了把鼻涕眼泪,说:“我父皇要是知道他就是那破军降世的女人生的孩子,怎么还会优待……嗝。”
季青云一把握住段石玉的手,强迫他直视自己,悄声说道:“殿下只管先剿灭流贼就好。”
段石玉抬眼,对上季青云的眼睛,他看见季青云那双神采奕奕的眼里满是算计,便了然了,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季青云站起来,对尉迟远使了个眼色,尉迟远哦了一声,说道:“主帅,在曲溏抓了俘兵,只有一千多愿意投降的,剩下的拒不投降,怎么办?”
段石玉站起来,看了眼张子文之后,再也不敢直视他。张子文却紧紧的盯着段石玉,想把段石玉给看个透。
段石玉把季青云的羽扇抢过来挡在面前,挡住张子文的视线,问尉迟远,“余下的那些,都是哪里人?”
尉迟远抓了抓脑袋,说:“大部分都是梁州那边的。”
段石玉吸了吸鼻子说:“哦……嗝……放了吧………嗝。”
“啥?放了??”
“嗯。”段石玉说:“给他们分……嗝……些粮食,告诉他们梁州路途遥远,又多山多丘壑,要是……嗝……嗝……带伤行动不便的,在军中医好了在走。”
“哦……”尉迟远蹭了蹭脚,刚走几步,又停下来对季青云说:“等我回来,给我洗脚。”
季青云媚笑点头。
段石玉弓着身子,走过张子文身边,对季青云说:“我先去歇会。”
季青云点头,说“扇子。”
“啊?”
季青云走去,把扇子拿回来,说:“殿下,现在我军士气大盛,又有战舰,应该乘胜追击,把流贼赶到汉水以南。”
段石玉顿了顿,看了眼张子文,说:“这事,晚上先生来我房中。”
“……”
第十九章 :季青云的心思
张子文回头看着段石玉狼狈的逃跑,脸上写满了疑惑。
季青云扇着羽扇倚在墙壁上,笑道:“我们家殿下怎么样?有没有考虑易主?”
张子文神色复杂,还带有些不屑,但也没有拒绝。
季青云对张子文的不屑也很不屑,他说:“哭怎么了,汉昭烈帝不也爱哭么,那强悍的魏武帝比昭烈帝还爱哭呢。”
张子文笑了笑,岔开话题,说:“我听你刚才的意思,是要保这个爱哭的皇子,当太子?”
“嘘!”季青云捂住张子文的嘴,看了看左右站岗的兵士,拉着他往城墙内沿走过去,小声说:“这事,以后不要乱说,殿下他初战就打了个漂亮的翻身仗,太子本来就不喜欢我们殿下比他优秀,你看着吧,要是在赢几杖,太子就要派人来盯梢了。”
张子文打量这季青云,说:“师兄你心思缜密,自己帮着你那爱哭的殿下不就行了,干嘛还设计把我带过来。”
季青云摆手,说:“搞些阴谋诡计师兄我很有把握,但是这带兵打么,我比你差远了。”
“师兄太谦虚了。”
“我是那种谦虚的人么。”季青云把手搭在张子文的肩膀上,突然又想起来什么,问:“石头呢?”
“喝多了,睡着呢。”张子文扒拉开季青云的手,看着他,笑问:“你跟那个将军,什么情况了?”
一提起尉迟远,季青云便止不住的笑。他扇了扇风,说:“你先别想着我这,先考虑考虑,要不要衷心于我们越王殿下吧。”
张子文翻了翻白眼,不吭声。
张子文和段石玉算不上深交,但说君子之交又有些浅了,这一段时日里张子文也对段石玉有了些认识。这个皇子看上去有些自卑,又神经质一样喜怒无常,但是他的魅力和行事风格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样不足称道。
先说黎川郡的百姓,有了粮,房子又修缮完毕,有了吃喝有了住处,又被重新编了户,谁还愿意出去流浪,去追随一个不正统的乱军。
更值得一提的是那些不愿投降的俘虏军。段石玉给了他们不应该作为俘虏的优待,又是给粮又是让军医给他们治伤,那些誓死要抵抗的俘虏也大多都服了软,愿意投降。这也只是是其一,最重要的是,降军编入军队之后留任原职。在曲溏建议乔木先发制人的副将钱凯旋还在做他的副将,安排在尉迟远的麾下。
然而,军营中也少不了持强凌弱,降军刚编入军营,不少正规军还对降军唿来喝去,要求降军给揉背锤肩的,段石玉又下令营中不得有欺瞒行为。命令刚下达的时候还相安无事,但是正规军是胜利之师,又是名义上的正义之师,所以仍是不服。段石玉为了让正规军心服口服,让钱凯旋找了个能打的和正规军里的百夫长单独切磋,百夫长被揍得鼻青脸肿。
流贼有的是优势,这些虽然是降军,但有不少是高詹挖去的地方豪杰,要力大的有力大的,要会吹牛的有吹牛的。既然是豪杰,那就少不了他们的特点,豁达,喜欢交朋友,只要正规军少了狗眼看人低,不去招惹他们,那其乐融融也就是三五天的事而已。
而这三五天,没有恢复的只有段石玉了。
段石玉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在意张子文。当初季青云也是被用他好吃好喝好玩的给留住的,但是在季青云面前,他是打嗝放屁,从无收敛,但被张子文看见了自己的哭相,他是久久不能平复,觉得实在是太丢人了。
他不好意思请张子文,但是又每天粘着季青云,问要不要乘胜追击,青州那边是尉迟老将军驻守,但是兵力有限,又被濮阳野打回了青州,如果现在追高詹,濮阳野来犯,他们就被夹击在了中间,但是不去追击就失去了机会,下次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取得这样的机会。
季青云想考虑这个问题,但是尉迟远又每天对他唿来喝去,让他给洗脚,给洗澡,季青云脑子里都是尉迟远的肉体,根本无暇考虑什么打不打的问题,只能拉上张子文去跟段石玉说。
张子文自然是不想帮段石玉,结果段石玉说完了自己的顾虑后,房间内鸦雀无声。
段石玉坐在高台,尉迟远坐在张子文对面,季青云站在尉迟远身后给他扇扇子,三个人不同方位,却都看着张子文。
张子文实在是太纠结了。段石玉并不是他开始以为的那种残暴迂腐的皇家子弟,季青云又跟他有同门之谊,两人又感情甚好。
张子文叹了口气,眉毛眼睛都快皱成了一团。
季青云翻了个白眼,说:“要是打,就乘早打,流贼现在还在混乱之中,而且又没见到我军步步紧逼,肯定放松了警惕,师弟,师兄这么说对么?”
张子文看着季青云,点了点头。
季青云说:“我早就问你了,你为什么不说?”
段石玉看着张子文,心知张子文不愿意和季青云说,就是想拖延时间,给高詹足够的时候重新整顿军队。
现在的情况段石玉还做不到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毕竟张子文的能力他能看出来,只是张子文还是心系高詹。一想到这个,段石玉心中涌出一股无名火,他喝了口酒,把酒盏放在案几上,低头两只手捂住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