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哼,大庭广众之下,也不讲究些。”
萧野的声音中满是促狭,挤眉弄眼地朝谈秋使眼色。
“严格来说,这里是我家。”姜北慕不等谈秋说话,便自己先一步开了口,面色如常,一边将桃酥吃尽,一边毫不留情地驳了萧野的话。
“懂了懂了,是我们碍了人家眼。这就告辞了。”萧野笑嘻嘻起身,扯了扯符鹤的衣袖。
“慢走不送。”姜北慕随口道。
谈秋心中无奈,也跟着起身送道:“那就不多留了。”
“客气,客气。”萧野笑着拥住符鹤,朝院外走去,谈秋本起身想送,奈何刚站起来,手腕便蓦地一紧,被姜北慕扣住了。
谈秋一怔,忍不住轻声道:“怎么了。”
姜北慕沉吟良久,似是在斟酌着该如何开口,片刻后才缓声道:“我不会去边疆的,你不用担心。”
谈秋猛然间便有种见不得光的小心思被戳破了的窘迫感,急急忙忙解释道:“没有的事,我不是说不让你去……我就是想,嗯…就是想,你要是真的放不下的话,去也可以的,毕竟那是狄族嘛,如果边境失守,那苦的是我们整个苑朝的百姓,唇亡齿寒的道理我还是懂的……”
“不是因为百姓。”姜北慕出声,打断了谈秋局促的解释,一双漆黑瞳孔深不见底,日光下宛如黑曜石一般,却在深处折射着一点异样的光彩,如同一个诡秘莫测的宝石,吸引着谈秋不断沉沦。
“也不是因为苑朝。”姜北慕语调不快,“是因为你。”
“我前半生,为了苑朝,为了百姓,几乎将性命都留在了那里。我无法为我母亲尽孝,甚至连如今的家产,也是当年父亲留下的商道人脉,就算有万贯钱,我父母却享受不到,又有什么用。”
“我离京时,皇帝赐了我一座宅邸,国公府赐了我百两黄金。”
“但那又有什么用呢,我为朝廷效劳,像一只狗一样,被栓在边疆,需要我杀敌了,便将我放出去,赢了给块骨头,输了还能杀我。”姜北慕自嘲一笑,“贵人来了,我就成了他们的狗,猎夺的战利品都成了贵人的战功,布阵有方,运筹帷幄……”
谈秋不忍再听,俯身蹲下,想说些什么,却在触及姜北慕那眼中的血丝时停住了。
“他们没有去过战场,那是由一个个人命,一具具躯体垒起来的。血流漂杵,鹰鹫虎视眈眈地在一旁,等着将士咽下最后一口气,便得以上去大快朵颐。”
“百两黄金,可以换回我家人共享天伦么,京都宅邸,可以让边塞战死的将士委身么,将士们所流的血,能涤清这朝廷么。”
“狄族不来犯,朝廷便纵容国公府的人收买刺客来杀我,如今狄族卷土重来,你信不信,不出三日,便会有朝廷的人来这里,来找我。”
姜北慕说罢,深深吸了一口气,红着眼道:“我不想再去了,我曾为之付出了所有,但我现在有了你,有了铮儿,我只想为自己而活。”
谈秋心如擂鼓,一向从容淡然,处变不惊的姜北慕,此刻在他面前却如瓷器般易碎。
“慕哥……”
“秋儿。”姜北慕垂下头,掩去了眸中情绪,“或许我真的老了。”
“慕哥,我们不去。”谈秋上前,轻轻拥住了姜北慕的脖颈,指尖一下下梳理着发丝,“我们哪儿也不去,就在这里。”
姜北慕没有再回话,浑身轻轻发颤,哪怕日光再暖,他却浑似如坠冰窟。
“慕哥,别想了,就这样吧,要是有人来,我就帮你把他打回去,谁也不能把你从我身边夺走。”谈秋捧着姜北慕的面颊,半是强迫地抬起脸来,迫使姜北慕看着自己,轻声道:“没事的,有我在。”
姜北慕心头一震,苦涩的情绪却被谈秋一点点地安抚下来,逐渐趋于平静。
他从未想过,一个不懂武艺,甚至于瘦弱可欺的人嘴中安抚的话,却能让他感受到一种久违的安心。
就好像,只要谈秋还在他身边,似乎一切也没有那么无助了,他还有的选择,他还有退路。
姜北慕展臂,将谈秋拥入怀中。
二人紧紧相依,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只消这么抱着,能感知到对方的存在,于二人而言,已是莫大的幸福。
不知过了多久,谈秋感到呼吸都有些不畅,才轻轻推了一下姜北慕,二人分开。
谈秋想说些话,却不经意间看到姜北慕眼尾的湿意,当即一怔,姜北慕似也有所觉,连忙侧过头去,躲开了谈秋的视线。
谈秋却不依,直接上手捧住了姜北慕的下颌,身子凑了过去,看清了那眼尾的泪痕,只一瞬间,心口好似被那羽毛撩了一般,一种奇妙的感觉油然而生,谈秋下意识低头吻了下去,唇瓣贴在姜北慕的眼上,能清晰地感受到姜北慕的慌乱,而谈秋却没有要放过他的打算,吻进一步地放肆,一点点向下,从眼尾落至鼻尖,再从鼻尖移到唇上。
不带一丝情欲,却让两人都不自觉颤抖。
姜北慕一颗心快要跳了出来,只感觉他这一生,哪怕在战场上生死一瞬的时候,都没有现如今这般慌乱。
轻轻的一个吻,便似那世间最为锋利的刃,划开了他所有的防备。
“秋儿……”
姜北慕颤声道。
谈秋脸颊发热,双唇分开之后还似是回味般轻轻抿了抿唇。
“你还有我,还有铮儿,我娘也是你娘,我妹妹也是你妹妹,你还有很多家人。”
“其实只要和你在一起,哪里都是家。”
“哪怕没有这铺子,还有那府邸,我也愿意跟你。”
姜北慕目光温柔,轻轻将谈秋拥进怀里,叹道:“我知道……我也是。”
谈秋微微一笑,心满意足地侧头倚在姜北慕怀里,心中没有了方才的犹豫,阳光落在身上,便一同照进了他的心里,甚至口中都能尝到那一抹残存的桃酥甜味。
姜北慕微微仰头,沐浴着阳光也闭上眼,放松侧靠在廊柱上。
不远处门后,谈母垂眸,看向手中托盘上的各色糕点,耳畔好似又响起了谈秋二人在院中的谈话,悄悄露脸看去,姜北慕与谈秋相携靠在一起,这一幕印在谈母眼中,竟不由得令她有些眼眶发热。
良久,谈母才轻叹一声,捻起一块糖糕,放进嘴中,糖糕化开,丝丝甜意在舌尖绽开。
谈母没有打扰院中二人,端着木盘转身离去。
店铺开张如火如荼,谈秋与姜北慕反倒是最清闲的,二人在铺子里坐了一会儿,午后便回了姜府。
一回府,谈嫣便跑去了后厨,迫不及待地要去做那果饼,谈母见状只得轻叹一声,说去后院看铮儿便离开了。
谈秋与姜北慕自是黏黏糊糊地回了卧房,甫一进门,谈秋便饿虎扑食似地扑就上去,结结实实地将姜北慕按去了床上,姜北慕哪需谈秋如此主动,心头的火只需稍稍一撩拨,便没顶地涌了上来,瞬间将他理智烧尽,待到二人厮混一番后,天色已然一抹黑。
谈秋白日里吃了不少甜糕,腹中不觉饥饿,加之被褥里与姜北慕肌肤相帖,热意融融,更是让他不愿离开,姜北慕笑了笑,独自起身去了厨房,不多时便端了两碗面回来。
谈秋裹着被褥起身,鼻尖发红,如墨的发丝凌乱搭在被褥之上,嗅了嗅鼻子,闻到香味,登时如同小狗一般双眸发亮。
“哪儿来的面,好香。”
“我做的,起来吃些热的。”姜北慕将碗筷布置好,抬眼却见谈秋直接将被褥披在身上,走下床来,裹得如同一个蚕蛹,挪到了桌旁。
姜北慕好笑道:“你这样怎么吃,都将面汤撒在被褥上。”
谈秋只当没听见,伸出手来捧着碗喝了口面汤,热汤入肚,谈秋登时整个人都暖融融的,只觉得姜北慕做的这碗面是他生平所吃过最好吃的,忍不住夸道:“从前竟不知道老爷厨艺这么好,平日里不下厨真是可惜了。”
姜北慕满不在乎地擦了擦手,在谈秋身边坐下,也跟着吃起面来,“你要是喜欢吃,跟我说就是。我做给你吃。”
谈秋迫不及待地吃了起来,姜北慕在一旁含笑看着他。
“慢些吃,喜欢我明天再给你做。”
姜北慕说着便伸手拭去了谈秋嘴角的汤渍,轻声道:“其实这碗面,是他教给我的,我与他初认识,他被调在伙头营。”
谈秋咽下口中的面条,抬头看去,“是她哥哥?”
姜北慕轻轻点头。
“他也是后来才被我调来麾下,他的确是个好兵,杀敌永远冲在最前面,为人也十分和善,周章当时初入我营,也是由他教导,二人虽年岁相差不大,周章却十分尊敬他,他也曾救过我一次,更是命悬一线。然而回了京,却不要受封,只要奖赏。”
“我当时还不明白,追问之下他才告知我他的身世。”
“他是当朝太尉的私生子,这件事,他也只告诉了我,甚至连周章也不知道,他更无意去认父,他们的母亲乃是一名歌姬,母亲因病去世,他便带着妹妹来了京都,他自知太尉不会认他,更是从未想过要去找他们父亲,而这件事,直至他身死,都未来得及告诉他妹妹。”
“我曾想过以我当时在朝中的名望,足以帮他妹妹朝太尉要上一笔钱财度日,但我当时已有退意,加之他妹妹性子浮躁,被那京都的纸醉金迷晃花了眼,就算我能帮她谋得一笔银钱,但我若离开,她失了依傍,加之她身份的敏感,想必也过不了什么好日子。”
姜北慕话音轻柔,筷子拨动着碗中面条,定了定神,继续道:“之后我便去问她想要什么,她的回答,你也知道了。”
谈秋听完,沉吟片刻,“你不该答应她,你既然不爱她,你就不应该娶她。如果你当时拒绝了,或许如今的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你能荣归乡里,侍奉你的母亲,你母亲也不会因为她的背叛而气急攻心,那你也不会这么快就南下来此。”
“那我也不会遇到你了。”
第172章 老妪
好心好意来送果饼,蓦地吃了个闭门羹,谈秋与谈嫣齐齐僵在原地,尤其是谈秋,更是一度怀疑是不是自己找错人家了,不然按照徐琮的那股孝子劲,怎么他老母却是一副要断绝往来的样子。
“哥……这……”谈嫣也是十分诧然,默默将食盒收了回来,脸上有一丝尴尬。
“咳,或许是你听错了,找错人家了,咱们先回去吧。”
谈秋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含糊回应道。
谈嫣冥思苦想一番地址,怎么回忆好像都是这个地方,但那老妇人却又那副样子,实在是令人摸不着头脑。
“那……好吧。”谈嫣没了主意,只得悻悻提着食盒与谈秋先回去在做打算。
只不过二人刚转身,迎面便看见一道熟悉人影匆忙赶来。
徐琮一袭墨蓝武袍,步履生风,脸上全是焦急之色,在看见谈秋兄妹二人时,那股忧色更甚,快步走上前来,在谈秋二人身前停下。
“我得到消息……呼。”徐琮喘匀了气,额头沁出一抹薄汗,“说有人来我家了,我想着该是你们,果然……”
谈嫣面露喜色,正欲开口却被谈秋给抢了先。
“这是你家?我原以为走错了。”谈秋煞有其事指了指那紧闭的房门。
徐琮叹道:“我母亲以前不是这样的,她有一次不慎摔了一跤,磕到了头,脑子便一直不大好用,时好时坏的,好的时候还能听进我的话,坏的时候便是连我也不认了。”
徐琮苦笑一声,“那人参也只是给我母亲吊着一口气,前端日子她连床都不能下呢。”
谈秋砸了咂嘴,下意识转头看向那房门,却见那处不知何时又打开了一条门缝,在触及到谈秋的目光后,老妪又极快地将门给关上了。
谈秋总觉得哪里怪,但又说不上来。
“徐大哥,这是我……和我娘一起做的果饼,特意来送给你。”谈嫣寻着间隙开口说道,徐琮闻言,英俊的脸上露出一抹笑容,“我只是随口一提,不值当姑娘如此费心。”
“没事的,这个做起来也不麻烦的。”谈嫣连忙解释,说着便将食盒往徐琮怀里递去,“你拿着吧,就当是我给老人家的一些心意。”
“那……我就却之不恭了。”徐琮没有太过推拒,收下了食盒,提在手中,目光沉沉望着眼前的谈嫣,直到谈嫣双颊泛红,忍不住撇开头去,徐琮才喟然叹道:“姑娘心意,在下实在是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我只是报恩而已……”谈嫣有些不自然地垂下头,指尖轻轻勾着衣摆,“徐大哥不必觉得难做。”
谈秋站在一旁,目光在二人之间来回,眼见二人之间气氛越来越不对,忍不住轻咳一声,打断道:“既然饼也送到了,那么没事的话,我们就先告辞了,铺子刚开,还有许多事情要处理。”
“但……没什么事情呀。”谈嫣愣愣地开口说道,谈秋不轻不重地瞥了她一眼,谈嫣瞬间闭了嘴,含糊道:“唔,好像确实……”
“也好,鄙舍破败,还未来得及打扫,待来日母亲身子好了,我再亲自上门道谢。”徐琮微微颔首,目光似水,气质沉稳且温柔,只站在那里,便有一种令人心安的感觉。
只可惜在谈秋看来,再伟岸英俊的美男子,都比不过姜北慕的一根头发丝,想到这里,谈秋不禁愈发思念起姜北慕来,明明才分开了片刻,却令他如此难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