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不待姜北慕回应,谈秋便一阵风似地跑了出去。
谈秋出了门,便如他所说般径直朝落霞小筑走去,路上间或遇到几名家仆,都面色如常,想来姜北慕有意将奶娘的事给压了下来,至少现在府中没有人心惶惶。
这是好事。谈秋心道,不知道阮月这段时间怎么样,倒是许久没看到她了。
谈秋迈进落霞小筑内,正好看见阮月在院内架起竹竿在晾衣服,阮月一袭素衣,未施粉黛,许是这段时日以来日日做杂活计的缘故,容貌之中带上了一丝疲意,没有了当初初见之时的那股子惊艳。
不过却显得更有人味儿了。
初见面时的阮月,虽看着精致,却如同那戴着面具的伶人,举手投足间皆小心翼翼,只为了讨好“客人”,而现如今她仿佛才真是为了自己而活。
“在晒衣服?”谈秋说话间已经走至了阮月身旁。
阮月听见是谈秋的声音,便没有回头,只含笑着从木桶中拿出了一件衣服拧干,继而抖开衣裳,挂了上去。
“公子回来了,是有什么事情么?”
“没有事情就不能回来了么?”谈秋好笑反问,随后目光漫不经心地朝那悬挂着的衣裳上瞥了一眼,正欲迈开的脚步却忽的又收了回来。
阮月晾的衣服,看起来眼熟的很。
“这不是你的衣服吧?”谈秋意有所指地轻抬下巴,指向了那件黑色外衫。
阮月闻言应了一声,解释道:“啊,这个是周大哥的,我看他衣服脏了,便自己拿来帮他洗了一下,正好他也打算走了,洗好了今天晒干,正好他能带上。”
谈秋敏锐地捕捉到了几个信息点,反问道:“他要走了?他把衣服给你的么?”
谈秋说实话是不太相信的,周章那股与生俱来仿佛别人欠他钱一般的嘴脸,实在不像是能哄女孩子帮他做事的,既然不是周章主动要求,那么便只可能是那一种猜想了……
果不其然,阮月双颊微微泛上一层薄红,道:“这倒不是,是我自己想帮忙的。”
“你……”谈秋拖长了语调,意有所指。
阮月忙打断了谈秋未尽的话语,“公子莫要乱猜,我与他什么都没有,公子这次回来是做什么呢?可有我需要帮忙的?”
谈秋见阮月急急否认了,自己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便顺着岔开话题:“周章人呢?我来给他送药。”
“周大哥就在屋子里。”阮月侧头指了指一旁的小屋。
谈秋颔首,转了步子走向小屋,待到门口之时,便抬手轻轻叩响房门,道:“周章?你在么?我来给你送个药。”
屋内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随后便是几道脚步声,最终大门被拉开,周章懒洋洋地将散开的里衣拉起,遮住了精瘦的胸膛,继而侧身斜靠在门口,对谈秋道:“什么药,谁让你来送的。”
“符鹤的药,我自己要来送的。”谈秋与周章话不投机,也不想与之过多纠缠,简单说了一句,便将手伸去,将药丸递与周章。
谈秋本以为周章会挑剔一番,谁料他却十分爽快地伸手接下了,自言自语道:“也是,马上就要走了,是该把身子养好。”
“你赶着走做什么,多住几天把伤养好再走不行么?”谈秋问道。
“留在这里做什么。”周章随口回了一句,显然没把谈秋的话放在心上,谈秋也没当回事,只颔首道:“那你把药吃了,好好静养吧。”
“慢着。”周章忽而开口,喊住了转身正欲离去的谈秋。
谈秋步子一顿,转身道:“做什么?”
“你也回去收拾收拾,别带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轻装上路懂么?”周章抱臂懒懒道。
“我为什么要收拾东西?要走的是你又不是我。”谈秋有些莫名其妙。
此话一出,原本没什么兴致的周章却忽的双眸一亮,仿佛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直如那见了老鼠的猫儿一般,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味。
“怎么?姜北慕没有和你说?”
谈秋见状不知为何心中一沉,直觉周章说的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却不敢贸贸然开口应答,只狐疑地回看向周章。
周章笑道:“刚才他还在院子里和我说到你呢,说让我带你走,送你回去,我问他你家在哪里,他说等会儿他问一下再和我说,我还以为你是来和我商量上路的事情的呢,没想到他原来还没和你说呢。”
谈秋没有回话,直接转头就走。
周章见他急匆匆离去的背影,笑的开心。
挽秋阁内,一室暖阳。
姜北慕坐在床边,手中拿着一个小木马,嘴角带着一丝浅淡的笑意,正低声对宝宝说着什么。
忽而大门被猛地推开,哐地发出一声巨响。宝宝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姜北慕怀中躲去,姜北慕伸手安抚地轻拍宝宝后脊,双眸微眯看向站在门口的人。
谈秋满脸怒容,每一步几乎都快要将地面踏碎,咬牙看着姜北慕。
姜北慕见状只略一沉思,便明白了个大概,起身还未及开口说话,便被谈秋堵了回去。
“老爷这是什么意思,现在是连商量也不和我商量,是打算直接赶人么?”
“我不是这个意思……”姜北慕无奈道。
话还未说完,那厢谈秋便打断道:“我知道老爷什么意思,不就是因为看不上我,想让我离开么?”
“你在想什么?”姜北慕只觉得好笑,“我没有那个意思,我只是觉得这里不安全,让周章随身保护你……”
“保护我?是想把我送走吧?老爷知道我家在哪里么?”
“这……”姜北慕眉心微蹙,有些迟疑。
“老爷不知道我家在哪里,巧的是我也不知道我家在哪里,那老爷这是想让周章把我送去哪里呢?”
“我这是原本想问你的。”姜北慕见谈秋怒极失去了理智,想说些什么先将人给安抚下来。“或者我去问问那个人,你先住着罢。”
“老爷想去问谁。”谈秋深吸一口气。
姜北慕登时喉口一哽,斟酌道:“你之前的……”
“不用了。”谈秋猛地打断道。
“我这就去收拾东西,明天就和周章走。”
第54章 哥哥!
姜北慕知道谈秋是在与他置气,而谈秋愿意同周章离开,应当是他乐见其成的事情。但当他听闻谈秋这般说后,心中涌起的却不是喜悦,反而是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姜北慕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却又如鲠在喉。
谈秋深深地看了一眼姜北慕,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日光穿透窗棂落在床榻上,一室暖黄,宝宝懵懂地站在床榻上,小手紧紧扒着床沿边,看着那静默站立的姜北慕。
“爹爹……”
姜北慕轻叹一声,走近床畔将宝宝抱起掌心请拍着宝宝背脊,轻声说着话,很快宝宝便安静下来,静静地趴在姜北慕肩头不答话,似乎也能感觉到什么。
另一边,落霞小筑内。
谈秋坐在床边,目光空洞地望着门外,一手拿着布包摊开在榻上,百无聊赖地随手摆弄。
周章坐在院内望着庭中老树,谈秋回来时周章也只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公子是要出门么?”
门外阮月捧着木盆,看向屋内坐着的谈秋。
谈秋深吸一口气,“对,收拾收拾东西,准备走了。”
“走?”阮月有些意外,“公子要去哪里?”
此话一出,谈秋登时一噎。
是了,他能去哪里,他现如今连自己家住何方都不知道,离了姜府,他连去哪里都不知道,况且自己只有一些银两积蓄,也不够买宅子,更别提做买卖了。
谈秋忽而感到一阵挫败,从前他总觉得姜北慕不会抛弃他,姜府便是他的家,至于从前的记忆,能记就记着,记不起来倒也没什么。
而事到如今,他才发现自己竟然已经到了除了姜府无处可去的地步。
阮月见谈秋久久不语,神游天外,再看向那床铺上凌乱的包裹,心思微动,便明白了大概,上前劝道:“公子是和老爷发生什么事了么?这么急着走。”
阮月说话间便自然而然地走上前去,不着痕迹地伸手将谈秋手中的包裹取下,丢在一边。
“公子要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不如和我说说?或许我能想些法子来呢?”
谈秋有些踟蹰,不知该不该说,阮月见状便加大了劝说的力度,“公子不用担心,老爷想来也是因为近日府中的事情才想让你离开,目的也是为了公子你好,只不过这个法子不是上策。”
谈秋眸光微动,阮月之言他何尝不知道?姜北慕想让他离开是担心自己被那狄族之人报复,但跟狄族人比起来,留在姜北慕身边显然能更让他安心。
“公子现在一走了之,痛快是痛快了,但是老爷那边,也只不过会觉得自己那般所作所为是对的,届时公子又该怎么办呢?”
“我已经和他说了会离开。”谈秋叹了口气,有些苦恼,“再说了,他老想着赶走我,你说他要是真的对我有那么一丁点儿……”
说话间谈秋抬起右手,拇指与小指凑在一处比划了一下,“就这么一丁点儿的好感,也不至于这么急着把我赶走吧?”
阮月笑道:“但这不是没有效果的呀。”
谈秋有些困惑,阮月凑上前去,附耳在谈秋脸旁轻轻说了几句,谈秋登时有些不可思议。
“他会同意么?”
“我去试试?”阮月也拿不准主意,只得目光朝院内看去,待到落在那道高瘦身影之上时才略略收了回来。
“倒也不用强求。”谈秋双手托着面颊,“大不了就走了呗。”
阮月微微一笑,轻挥了挥手,示意谈秋无碍,旋即步子迈向院内。
一个时辰后,城南树林中。
谈秋一人背着小包袱走在大道之上,官道人来人往,大多为各地行商,偶有几辆富丽堂皇的马车经过,掀起香风阵阵,不时传来少女如莺啼般的娇俏笑声。
谈秋深吸一口气,日头正好,阳光透过树叶洒落在他的面颊之上,落下点点光斑。
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谈秋心道。
姜北慕既然看不上他,他也没必要惺惺作态,一副自己离不开他的模样,大不了就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反正他临行前,听阮月的话去库房中支了些银两,倒也能让他游山玩水好一阵了,就是不知道姜北慕知不知道这件事。
谈秋掌心轻轻托了一下那沉甸甸的包袱,原本愁云惨淡的心绪稍有缓和。
少倾,谈秋收拾了心情,重新上路,这番下来步履倒是轻快了许多,继续沿着官道向前走去,很快身影便淹没于人群之间,全然没发觉自己身后那不远不近缀着的身影。
姜北慕头戴斗笠,换了一身素黑武袍,双袖束起,身姿挺拔,手脚修长而有力,一看便知是个练家子。
此刻姜北慕手中牵着一匹黑马,目光落在了前方不远处的谈秋身上,自己却始终放缓步子隔着数十米远跟着谈秋。
官道之上行人众多,倒是也无人关注姜北慕。
谈秋走在前头,悠哉悠哉地四顾乱晃,偶有行脚商歇在树下便摆开了铺子,引地诸多行人驻步观望,谈秋便也这么凑上前去,似乎专往人多的地方钻。
姜北慕跟在后头,手中又牵着马,多少需要顾着些许,仿佛只是眨眼之间,姜北慕眼中便失去了谈秋的背影。
姜北慕神色大变,忙将手中缰绳转了几圈拽在掌心,牵着马便朝人群中涌去、
“欸!别挤呀!”
姜北慕挤过人群,低声致歉:“劳烦借过。”说话间更是扬手将斗笠微微按下,遮住了大半张脸,目光则穿过那竹编的空隙之中朝外看去,在人群之中找寻那熟悉的身影。
好半晌,就在姜北慕头一次如此心乱如麻之时,人群之中那复又出现的谈秋登时便如同一束光照进了暗处,瞬间将他安抚了下来。
甚至姜北慕都无法发觉,仅仅是片刻之间视野中失去了谈秋的踪迹,都能令他如此失态。
与此同时,谈秋手中拿着一个糖包,里面是颗颗莹润洁白的糖果子,谈秋边走边吃,眼神亦漫无目的地瞥着街边的小贩,间或看到自己感兴趣的,便上前去询问一番,一炷香下来,谈秋手中抱着四五个小包裹,美滋滋地继续朝前走,仿佛将心中的不虞与失落给全然抛去了脑后。
忽而,一道刺耳的孩童哭喊声自不远处传来,如同一根针牢牢地扎了进谈秋的脑海之中,刺地他耳朵发疼,谈秋不得不顺着那道哭喊声寻去。
哭喊声外已然围了一圈人,男女老少皆有,谈秋站在人群之外,顺着空隙朝内瞥了一眼,发觉是一名扎着羊角辫的女孩儿,看起来约莫四五岁的模样,正蹲坐在树下哭泣,女孩身旁有一名面相和蔼的妇人正低声询问着什么。
而那女孩则不顾妇人问询,只低头哭泣,口中断断续续地唤着诸如“爹爹”,“娘亲”之类的话。
谈秋一眼便看出来这女孩儿是和家人走丢了。
不过周围有这么多人在,谈秋也不打算多管闲事,毕竟自己的事八字还没一撇呢,谈秋叹了口气,不知为何忽而想到了宝宝。
这个点,宝宝或许睡觉该醒来了,也不知道他醒来后发现自己走了,会不会哭,会不会向姜北慕要“娘亲”。
谈秋想着姜北慕被宝宝逼问“娘亲去哪里了”之类的问题时的模样,便自内心有一股莫名大仇得报的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