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近疯狂的魔教教众猝不及防撞见了面前的镜子,镜子里是他们自己制造的强大幻境。那里面有温暖的风,有茂密的森林,有粉红的桃花,有他们期盼的所有美好。
有些人一辈子都没见过雪国以外的天地,他们只是听无数人提到过天堂般的江南。这一次,他们本抱着必死的决心,只为了让自己的后辈能走出这个冰冷的王国,然而他们没有料到,在献祭性命之前,天堂就出现在了眼前。
一个又一个魔教教众陷入了自己人制造的幻境之中。
叔既逢见战场局势有所扭转,抱着左青月,忍不住想要放声大哭,说出去的话却平稳得不能再平稳:“左青月,我师叔和师兄师姐们都来了,大河一定会胜的。”
左青月无力地笑了笑:“嗯,会胜的。”
叔既逢又道:“等赢了,我就和他们郑重地介绍你,他们一定都会喜欢你的。”
左青月微微点了点头:“嗯,我相信。”
叔既逢的嗓子发紧,却强迫自己嘴角带笑:“今天雪这么大,晚上肯定会很冷,你还会帮我暖被窝吗?”
左青月吃力地偏了偏头,定定地望着他:“会,你等我。”
叔既逢终于快要忍不住了,眼泪夺眶而出:“左青月,你不许离开我,你不许走!不要...我不要又一个人...”
在两人互诉衷肠时,一个雪国兵士砍了过来,叔既逢头也不回,手中飞出一根左青月给他的月影飞针,正中那位小兵的眉心。
“傻瓜,哭什么?”左青月看也未看倒下的小兵,眼里全是叔既逢一人,缓缓抬手帮他擦了擦眼泪,“我刚刚...在幻境里看到了我的...过去,那里面有你......我终于记起来了...原来...从上辈子十一岁进京那天瞥见你轻浅的微笑开始,我就期盼着...盼着有一天能看到你快乐的笑容。叔老大,我总觉得你...不快乐...”
叔既逢愣在那里,不能动弹。
左青月继续道:“还有,你个笨蛋,我那晚...明明让你藏在柴房里...别乱跑...你为什么不听我的...你还...算了,后来我好不容易找到你,你却总是不怎么理我...”
叔既逢已经听得呆住了,只有眼泪在刷刷地往下流,滴在雪地上,
左青月猛的咳起嗽来,咳完了又继续道:“叔老大...我没有别的法子...只能带你去夜幕...你不要记恨我...我曾经发过誓,要看到你快乐的笑容,但我没有做到...对不起...”
上辈子的往事一幕幕浮现,叔既逢反应过来——
原来左青月就是将军府出事那晚,将他藏在柴房里的陌生哥哥。
还是夜幕首领贺鸣。
“原来是你!竟然是你?”叔既逢愣了半晌,声音也抖了起来,“原来他们都是你?”
左青月喘了几口气,眼里混杂着紧张与希冀,道:“是我。叔老大,你愿意他们都是我吗?”
叔既逢又追问一遍:“你真的是贺鸣吗?”
左青月闭了闭眼,又重新睁开:“是,准确地说...我是化名贺鸣...后来进的夜幕。”
“那你到底叫什么?”
“什么都行,只要你不再生分地喊我左庄主。”
“好。”叔既逢扫去左青月眉间的雪,顺便杀了两个来砍人的雪国兵。
左青月也吃力地抬手帮叔既逢扫去肩膀上的落雪,徐徐道:“我的家乡在很远的南方...那里...永远都不会冷...叔老大,如果还有机会,你愿不愿和我一起回我的家乡?我想带你去见见...四季如春。”
叔既逢紧紧抱着他,想把全身的温度都给他,笃定回答道:“四季如春,我已经见过了。”
“就在你的眉眼之间。”
这话把左青月直接听傻了,好一会儿后才反应过来,不顾身上的伤,大声地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说:“原来...原来我偷偷喜欢了这么多年的人,也喜欢我。”
“是,我喜欢你。”
叔既逢似乎嫌这句话还不够,继续道:
“而且,我很快乐。自从喜欢上你之后,我就很快乐。”
“我爱你,左哥哥。”
左青月枕在叔既逢的臂弯里一动不动,静静地听着他和自己表白,过了好一会儿才确信这一切都不是梦,高兴起来:“我刚刚...也算是为大河付出了一份力……不知道能不能抵消掉...抵消一点点屠村的恶行...叔老大,你还能接受我这样的人...我好高兴...”
叔既逢捂住他的嘴,摇头道:“不许你这样说,你我既然已成一体,你的罪也是我的罪,不要再说接受不接受的话。”
“好,”左青月的力气似乎已经用尽,瘫倒在叔既逢的怀里,却瞥到了战场上的情况,猛然紧张起来,“你看,魔教...”
叔既逢抬头,看见魔教已经在云山风教的镜子面前乱了阵法。
突然,大河这边的一个小兵摘了头盔,口中念念有词。
远远看去,那人似乎是女扮男装混进了军营的沈子伊,她的身边还有三五个小兵拼命护着她不让人干扰。
因为云山风教的镜子对着魔教的方向,沈子伊没有受到镜子的影响。
“不好!那枚扳指!”叔既逢与左青月同时一惊。
下一刻一位护着沈子伊的小兵转身狠狠地刺了她一刀,以此催动扳指的效果,果然,幻境即刻生成!
看来,沈子伊这次也是存了必死的决心。
扳指在重伤的沈子伊催动下,法力极其的强大,立即就有大河人陷入了幻境任人宰割。何之窗察觉出了身后的异样,将手中的任务交给风教其他师弟师妹,独自一人回身来对付沈子伊和她手中的扳指。
沈子伊濒临生死,她手中的扳指迸发出蓝色烟花一般灿烂夺目的光芒,虽然不及魔教众人合力制造的幻境强大,却因为这枚扳指的缘故,显得更加真实更加诱惑。
左青月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急道:“何大哥不能去!”他知道,何之窗心中有个念念不忘求而不得的姑娘,在如此真实的幻境面前,何之窗很难全身而退。
果然,何之窗的身形顿了顿,他手中的伞也没有及时打开。
沈子伊勾唇一笑,另一只手中陡然飞出一把刀,直取何之窗的命门。
何之窗终于反应过来,手中的青伞啪一声打开,高速旋转着挡住了取命的飞刀,伞面也被划开了长长的一条。
叔既逢看那伞面有些眼熟,想起来大师兄曾经在喝醉的时候抱着那把伞哭泣。叔既逢还奇怪,大师兄这样潇洒不羁的人,从来也没见过他着过雨,怎么会有那样一把漂亮的伞?后来才知道那把伞是大师兄特意买来为一个姑娘遮雨的。
何之窗来这里之前就准备好了,魔教的幻境对他来说,最难过的关无非就是他放在心里的那个人。他想好了,既然注定今生无缘,那他就以破幻境之名将残存的美好想象击碎。
如今伞面已残,接下来就该亲手杀了那个幻境中的她。何之窗来不及犹豫,哪怕心如刀绞,万分留恋,他也要出手,不杀沈子伊,只杀心中的她。
沈子伊没有预料到,竟然会有人如此清醒而决绝地破了自己的梦,她还来不及做出调整,就清晰地看到指上的扳指裂开了一条细缝。
镜花水月。
那就折花以破镜。
“你杀了她!你竟然杀了她!”沈子伊看出何之窗心中所想,尖叫着试图扰乱他的心智,“永远记住,你曾杀过你的心上人!”
何之窗收伞而立,道:“我没杀她,我只是杀了我自己的心。”
言毕,何之窗伸出手,以伞挑中沈子伊,口中吐出一颗石珠,夺命般地射向沈子伊心肺。
35、马甲掉了
意料之外,本就重伤的沈子伊没死,甚至也没被那颗夺命的石珠击中。
有一只手从何之窗背后伸出来,以更快的速度抓住了那颗石珠。
那只手的主人身材高大,以面具示人———
是魔教教主!
何之窗惊讶万分,不理解一个教主为何为了一个女子来到敌方的战场,但还来不及思考,他的对手就从沈子伊变成了魔教教主。
与何之窗同样震惊的还有沈子伊。即使死亡就在眼前,她也不愿意成为红雨教的累赘,更不愿意让教主冒如此大的风险来救她。
沈子伊不由分说想要挣脱出来,让教主赶快离开。
面具后的人知道她的想法,低头在她耳边吐出两个字:“听话。”
沈子伊听到这两个字后当即愣在原地,不敢置信的抬头望着将她揽在怀里的人。除了一双眼睛,什么都看不见,也摸不着,但沈子伊还是乖乖听从了他的安排。
何之窗拔出腰中软剑阻拦魔教教主,魔教教主不欲与他纠缠,揽住沈子伊的细腰意图直接穿过云山风教守护的镜子。何之窗哪里肯放他回去?手下软剑如蛇一般缠着不放,口中连吐四颗石珠,但皆被魔教教主一一躲过。
在他们的前方不远,魔教教众已经乱了方寸,原本如天罗地网一般的幻境四分五裂,风教人以两死一伤的代价撕碎了他们的幻境。时机已到,东风散人指挥剩下的风教人,全部冲向了更深更危险的敌军阵营。
魔教教主见何之窗死缠着他,自己的教众又死伤严重,回身推出一掌,掌风携着滔天烈焰般的气势击向何之窗。
何之窗为了死死托住魔教教主,丝毫没有闪避,生生受了这一掌,与此同时,他口中的最后一颗石珠射出,正中魔教教主的眉心。
面具裂开了一条缝。
在倒下的前一刻,何之窗看到那面具由一条缝裂成了两半,而面具下的那张脸缓缓出现在世人眼前:
文质彬彬,眉目和善。
竟然是———
崖玉!
杀人如麻的魔教教主竟然最是世人敬仰的第一君子!
崖玉被何之窗的石珠击中,失去知觉而往后仰倒,就在即将要重心不稳的时候,他听到怀里的沈子伊在呼唤他的名字。
他不能倒下!绝对绝对不能!
一个眨眼的瞬间后,崖玉恢复了意识。
“传说中的第一君子崖玉,久仰了。”
说话的人坐在一张椅子上,在他身后是雪国与大河人混乱的厮杀,是尸骨如山,是血流成河,而椅子上的人却仿佛坐在院子里晒太阳一般自在平静,定定地望着崖玉。
崖玉道:“前辈是...南风散人?”
南风散人摸了摸自己的双腿,平淡道:“何小窗是我的师侄;大河是我的家乡;你意图侵略我的家乡,还重伤了我的师侄,我南风散人虽然双腿已废,却还是不自量力,想要讨个公道。”
沈子伊在崖玉怀中,气息奄奄:“放开我,你自己走吧,我不会怪你。”
崖玉低头望她一眼,不容她拒绝:“这一次,如论如何我都不会放手。”
南风散人耳力极佳,将她们的话听得一字不落,道:“我很抱歉,没办法为你们的儿女情长心软。今日你我二人,就以生死做见面礼吧。”
“好。”崖玉应了下来。
两人都是赤手空拳,对峙于雪地里。崖玉一手抱着沈子伊,脚下慢慢地移动着,他知道自己没有十足的胜算,可他不想和沈子伊死在这里,他想抓住最后的机会与她一起活下去。
南风散人的椅子脚陷进雪地里,他的四个徒弟此时都在与魔教教众互杀,没人能顾得上他。
左青月已接近不省人事,却仍然对战场上的事了如指掌,缓缓道:“叔老大,你去帮南风前辈。”
如何能走?雪国人发了疯一般,不肯人落入下风的这个事实,逮着一个宰一个。叔既逢紧紧抱着他:“不,你现在...我不能走...”
左青月惨笑,回光返照一般忽然有了力气说长段长段的话:“我知你心...但你是叔将军的儿子,天生就该做个在战场上在光明下杀敌的英雄,而不是被我拉进夜幕,像个活死人一样在夜里做些摘自己人脑袋的事。”
叔既逢拼命摇头,眼眶一红,眼泪就要忍不住了:“我背你一起去!”
但说这话的叔既逢自己也知道,崖玉在那里,沈子伊的扳指在那里,他背着左青月过去,根本护不住他。
家国与爱人,战争与时间,叔既逢无法做出选择。
艰难抉择时刻,一位穿着蓑衣戴着斗笠的人在背后道:“你去,我帮你守着他。”
叔既逢和左青月同时望过去,认出那人原来就是与左青月有不共戴天之仇的蓑衣壮汉。蓑衣壮汉猜到叔既逢不放心,立誓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黄平安发誓今日先放下私仇,若有人要动左青月,必先踏过我黄平安的尸体!”
“我相信他。去吧,我不要你在这里,”左青月仰着头望着叔既逢,“只是走之前,要再亲亲我。”
叔既逢低头,吻了上去,泪珠大颗大颗地跌落在雪地里。
“等我。”
“我等你。”
叔既逢轻轻将左青月放在雪地里,深深望了黄平安一眼,往南风散人的方向而去。
崖玉见到叔既逢,想起来他们曾喝过一杯茶,道:“叔公子,好久不见。”
叔既逢站在南风散人的椅子后:“师叔,我帮你。”
南风散人点了点头:“那我们就快点吧,别让你的那位等久了。”
崖玉从沈子伊手上取下扳指,往自己手上一套,口中念道:
花非花,月非月,
假亦真,幻亦实。
留睡庄周梦,
大度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