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然这么顺利地授官封爵?蒲辰心下一片狐疑。论官职,他被封为大都督,虽然不及大司马的三公之位,却也是手握重兵的权臣,这份诏书,无论怎么看都对他非常优厚,蒲辰难以想象齐氏是如何能够容忍这份诏书的。他之前和文韬商量过许多可能性,在天子周绍病重的情况下,齐氏不可能顺顺当当让蒲辰领官袭爵,不然,他们之前的所有安排就没有意义了。
来不及思考,蒲辰只能下意识地答道:“臣接旨!”
“慢着!”响亮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
蒲辰一听就了然了,是蒲玄之的声音。原来,局做在了这里!
蒲辰微微侧过头,和文韬相视一眼。文韬点了点头,轻轻扯了一下唐宇的袖子。这是他们早就商量好的暗号,唐宇得令,往旁边挪了挪。他的站位本就在边上,并不引人注目,此刻大殿中的人注意力皆在蒲玄之的身上,唐宇瞅准了空隙,悄悄从边门闪了出去。蒲辰看到唐宇的身影消失在了殿外的白光之中,悬着的心微微放下了。文韬的眼神顺着唐宇到了殿外,轻轻道了声:“下雪了啊。”
蒲辰轻应了一声,又把注意力放到了楚王身上。
“哦?尚书令有何要奏?”楚王做了个惊异的表情,手上却已把诏书收了起来。
“臣有本要奏。”蒲玄之走到大殿之前,字正腔圆道,“蒲辰不得领官袭爵。”
“尚书令何出此言?”大殿上一下子议论纷纷,立于前排的齐琛作为百官之首的丞相开口问道。
“齐相,蒲辰纵容包庇杀害大司马的凶手,为人不孝,为臣不忠,不可领官袭爵!”蒲玄之义正言辞。
“尚书令,此话可不能乱说。”殿上的楚王双眉紧蹙,一副思虑忧重之态,“蒲辰是大司马唯一的嫡子,怎么会包庇杀害大司马的凶手,你可有证据?”
“臣受陛下之命以蒲氏长辈的身份入骠骑大将军府,本意是帮衬着蒲辰处理大司马的丧仪。臣在大将军府中待了这一月有余,已将大司马遇害之事探查清楚,容臣回禀。”蒲玄之道。
“大司马究竟为何人所杀?”齐琛问道。
蒲玄之刚要开口,蒲辰抢先一步道:“堂叔,这里是朝堂,堂叔说话可要仔细了。堂叔也是我晋阳蒲氏之人,说话做事前也要掂量一下晋阳蒲氏。”蒲辰直视着蒲玄之,态度已经很明显了,若是蒲玄之为了晋阳蒲氏此刻悬崖勒马,之后还有回旋的余地。
蒲玄之似是被蒲辰射过来的目光震慑了一下,但也就是迟疑了片刻,他就继续道:“杀害大司马的刺客,此刻就在大殿之上!”
“是谁?”楚王道。
“蒲辰的贴身亲卫文韬。”蒲玄之一指文韬,大殿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蒲辰身后这个俊美的随从身上。
从刚才蒲玄之说已探得杀害蒲阳的凶手之时,蒲辰已料到蒲玄之的目的,此刻,他将文韬护在身后道:“尚书令没有证据,便是胡言乱语。”
“哼,是不是我胡言乱语,你自己心里清楚。”蒲玄之转向百官和殿上的楚王,言之凿凿道:“这就是杀害大司马的刺客。大司马被刺那一夜这个少年就在大将军府中,蒲辰,你认是不认?”
蒲辰轻笑:“那一夜,文韬确实在府中。但这也无法证明他就是杀害大司马的凶手。”
蒲玄之针锋相对:“项虎就可以证明!”
“可是大司马的亲卫首领项虎项将军?”楚王道。
“正是!”蒲玄之道,“臣亲眼所见,这个刺客正是被项虎将军抓获,而蒲辰明知这个刺客是杀害大司马的凶手,却依旧收他为贴身亲卫,每日同进同出,形影不离,岂非目无君父?项虎将军正是因为仗义执言,恳请蒲辰将文韬绳之以法,却反被蒲辰打了十鞭,逐出蒲氏,转而在禁军供职,这些都是有目共睹之事!”
此言一出,殿下一片讨论之声,不少人已经开始小声议论起蒲辰爱好南风一事,此事最近在建康传得沸沸扬扬。
楚王故作恍然之态道:“怪不得,那一次本王宴请蒲少将军,蒲少将军还推辞道不近女色,原来还有这一层缘故。”此言等于是证实了蒲玄之的说法,坐实了蒲辰和文韬的关系。
“臣请旨,文韬刺杀朝廷重臣,罪当诛。蒲辰包庇重犯,目无君父,行为乖张放荡,不得领官袭爵。”蒲玄之朗声道。
“臣附议。”“尚书令说得是。”百官一片附和之声,即便有异议的,也只得在心中腹诽,难以在这样的场合公开反对。
“说来说去,就是咬死了文韬杀了我父亲。这件事没有人证物证,就是项虎这个背叛蒲氏之人,也没有实实在在的证据。”蒲辰对着楚王和太子道,“家父位列三公,命丧建康,怎么能仅凭一面之词来定凶手?南景难道没有法度,没有公理了吗?”
“谁说没有证据。”蒲玄之道,“来人,传人证!”
21、21.
朝阳殿的正门开了,外面已天光大亮,刺得人睁不开眼睛,定睛一看才发现,雪已经下了一寸厚了。建康地处江南,即使是隆冬的天气也向来冷得绵软,不想今日却下起了鹅毛大雪,那刺眼的天光中,雪下得又急又密,像是一道帘幕,从那帘幕里,缓缓走近一个人。
是蔡伯。
文韬听到蒲辰深深叹了一口气。这个结果是他们早就预料到的,从他们决定联手的那一天,他们就清楚地知道,蔡伯已经背叛了蒲氏。可是这一天最终到来的时候,尤其是在这一片缟素的立满了百官的朝堂之上,蒲辰还是觉得一阵深深的难过。先是蒲玄之,再是蔡伯,在这乱世之中,他们蒲氏本是开国功臣,朝廷柱石,却要像案上的肉一般一遍遍剖开了给别人看,横着看,竖着看,似乎非要到大家看满意了,才能继续做回朝廷柱石。
蔡伯穿着素服,微微弓着背,身上头上落满了雪。他从蒲辰身边走过,蒲辰一直盯着他,他像是感受到了蒲辰的目光,回望了他一眼。然而这眼神中丝毫没有害怕或是躲闪,反而平静得像一潭水。
“这是何人?”楚王问道。
“回殿下,此乃骠骑大将军府的管家蔡伯。大司马遇刺那一日,蔡伯就在府中,亲眼见到刺客正是蒲辰的贴身亲卫文韬。”蒲玄之道。
“你在蒲氏侍奉大司马多久了?”楚王问道。
“二十年有余。”蔡伯的声音很平静。
楚王朗声道:“既然是侍奉蒲氏的老人了,想必心系大司马的被害,必不会有所偏袒。”
蔡伯微微颔首。
“你是否可以作证,亲眼看到了当日刺杀大司马之人?”楚王道。
“草民可以作证。”
“刺客是谁?”楚王追问。
“正是草民。”
蔡伯一字一顿说完,惊翻了所有在场的百官,他抬起了头,望向了楚王。
楚王、蒲玄之、齐琛显然吃了一惊。蒲玄之赶紧道:“蔡伯,你可想清楚了,昨日,你明明不是这么告诉我的。”
“草民所说都是事实。刺杀大司马的正是草民。”蔡伯声音不大,却说得很清楚。
不仅是齐氏的人,连蒲辰自己也吃了一惊,他和文韬本就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他们也想过蔡伯既然已经和齐氏联手,公开和他们对立是早晚的事。可是蒲辰怎么也没想到最终对峙的这一刻,蔡伯竟然直接认罪了。
“蔡伯,你在蒲氏兢兢业业数十年,为了大司马想保全少主之心,殿下能够体谅。可是朝堂之上,岂能信口雌黄?”蒲玄之神色已经大变,他万万没有想到在这最后一刻,蔡伯竟然反悔了。
蔡伯道:“草民并未信口雌黄。大司马到建康的那一夜,是草民在大司马就寝之前前给他下了迷药,又是草民在夜间谎称有刺客,趁乱刺死了大司马。大家想一想,大司马戎马一生,夜半有刺客岂会无知无觉?正是因为草民给大司马下了药,又贼喊捉贼,才能在有着重重防御的将军府趁乱杀死大司马。项虎将军抓住的所谓刺客,如何能逃过大司马亲卫的眼线,潜伏进将军府?又如何能在大司马毫无知觉的情况下刺杀大司马?大家莫不是忘了,大司马一生遇到刺客十数次,有两次都是刺客在大司马睡梦中企图下手,却反被大司马斩杀!”
本来在场的百官还多有不信,觉得这蔡伯大概是有心包庇少主蒲辰,才会在大殿之上称自己才是刺杀蒲阳的凶手。但是听他所言,当日的细节说的丝毫不差,又想到蒲阳身经百战,岂会随意被外来的刺客所害?若不是将军府内部有内鬼,如何才能这么顺利地刺杀武功一流又极为警觉的蒲阳呢?
“竟有如此的恶奴!”
“蒲氏待你不薄,你却恩将仇报!”
“此人当诛!”
殿上的百官已经议论起来,楚王的眉头却是紧锁。他原本想通过蔡伯定下蒲辰不忠不孝之罪,如今蔡伯当堂翻供,他的计划全都打乱了。他赶紧使了一个颜色给齐琛,齐琛会意,清了清嗓子道:“此事事关重大,人证蔡伯当堂翻供,不可不查。不若将嫌犯文韬和蔡伯都押送大理寺,由廷尉细细审问,方才对得起大司马的在天之灵。”他扫视了一圈,目光落在蒲辰身上,继续道,“少将军,为了避嫌疑,少将军还是不要插手此事,安心留在建康,等国丧之后廷尉查出真相,自有定论。”
蒲辰冷哼一声道:“齐相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把人带走了?蔡伯在蒲氏侍奉了二十余年,若真是他刺杀了家父,身后必有人指使,何不让他在这大殿之上说清楚?家父灵柩就在此处,蔡伯说出背后之人,也算给百官,给家父一个交代!”
蒲辰走到蔡伯面前,直视着他。他曾以为他已经把这个人看清楚了,不过是个为了美色卖主求荣的奴才,可是刚才蔡伯当庭承认自己才是凶手的时候蒲辰觉得自己又看不懂他了。他盯着蔡伯,一字一顿道:“既是你杀了父亲,你就在这里向我父亲认罪,说出背后之人!”
蔡伯望着蒲辰,心中百感交集。他跟着蒲阳的夫人姜姬几十年,从姜姬还是未出阁的小姐时就跟着她,姜姬先是嫁了袁氏之子,寡居后又嫁给了蒲阳。在他心中,姜姬的孩子就像是他自己的孩子,尤其是他自己的妻儿在战乱中病死后,侍奉姜姬,侍奉蒲氏就成了他生活的唯一目的。可是,当他见到西口巷中那个女子的时候,当他认出那个女子身份的时候,他就别无选择了。他深深地看着蒲辰,他很想把一切告诉他,可是他不能。
“你的背后之人,究竟是谁?”蒲辰又问了一遍。
“我的背后之人,正是齐相。”蔡伯用手指一指齐琛,“家主一向反对立楚王为太子。是你,用重金贿赂我,指使我杀死家主,许给我荣华富贵。我被猪油蒙了心,杀死了家主,谁想你不仅要杀家主,还要陷害少主!”蔡伯说到此处,扑通跪下,对着蒲阳的灵柩号道,“我杀了家主后,寝食难安,没有一夜睡得安稳,今日,我就要在家主灵前忏悔,我蔡伯做了此等猪狗不如之事,如今只能以死谢罪!”
“胡说八道!”齐相脸色巨变,他吼道,“来人!嫌犯胡言乱语,构陷朝堂重臣,构陷楚王,快拖下去,拖下去!”
“慢着!”蒲辰喝叱一声。他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蔡伯会在大殿之上当堂翻供,但是他非常清楚,此刻若是不保护蔡伯,此事以后恐怕再也查不清楚了。
蒲辰和文韬将蔡伯护在身后,蒲辰对着楚王道:“齐相何必如此着急。就算蔡伯是胡言乱语,齐相也大可等蔡伯把话说完。清者自清,若真是他构陷,日后一查便知。不是蒲某不信任齐相,只是家父已经在建康为奸人所害,怪不得蒲某万事格外小心一分,相信楚王也不会怪罪吧。”
这殿上的百官,虽有一些是齐氏门下,但也有不少心中本就偏向太子,不满齐氏这几年的跋扈。如今蒲阳的死因被翻了出来,听这蔡伯之言,竟是齐氏为了楚王夺权杀死了当朝大司马,大家心中暗藏着的不满被点燃了。此刻,已有几个老臣仗义执言道:“让他说,看看能说出什么!”
楚王看着朝堂上完全失控的局势,已经悄悄命人去通知齐岩,让他增加调过来的禁军数量。
蔡伯从怀中拿出一叠信件,双手奉给蒲辰道:“少主,这些就是齐相贿赂我,指使我杀死家主的证据。我在这大殿之上亲手交给少主,便也就放心了。”说罢,蔡伯竟是倏地起身。他不等众人缓过神,就已经直接撞向了蒲阳的灵柩!
事出突然,蒲辰注意力还在信件之上,待到他意识到时,蔡伯已经血溅朝阳殿,当场断气了!
背主求荣的老奴临死前不敌良心的折磨,指出了背后的真凶。这一幕起承转合,荡气回肠,实在是太有说服力了!
“你……你胡说!”本来齐琛还想着可以把人押送到大理寺慢慢处置,谁知蔡伯竟然当场自尽,一向善于筹谋的他也在此刻失去了进退有据的气度,失声道,“我从来,从来没有写过这种东西!”
齐琛冲向蒲辰,下意识就要把信件拿过来看,蒲辰一个侧身,将证据妥帖地收好,不给齐琛接触的机会。他后退了几步,盯着齐琛道:“齐相,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齐琛一辈子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站在朝堂之上,面对百官的窃窃私语,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怎么会,怎么会变成这样?明明是蔡伯自己承认是蒲辰的贴身亲卫杀死了蒲阳,怎么会这样?
“若是有心构陷,怎么会赔上自己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