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某不敢!”项虎扯着嗓子道,“项某一心为蒲氏卖命,实在看不得蒲氏亡于这等宵小之徒!此人杀害家主,又魅惑少主,项某今日无论如何也不能放过他!”
蒲辰走到文韬身边,把他的外袍扯正了,温柔道:“以后有外人在一定把领子穿好了。”说罢又把自己的大氅脱下,披在文韬身上道,“入冬了,可别着凉。”
项虎看自己少主的眼睛一直盯着那个刺客少年,温柔得恨不得挤出水来,哪还有蒲阳当年一丝一毫的影子!他心中悲痛万分,对着蒲辰重重磕了一头:“少主,家主打下的蒲氏家业,绝不能断送在这个狐媚手中啊!”
蒲辰轻咳一声,对着项虎冷淡道:“项将军,看在父亲的份上,今日我给足了你面子。文韬不是杀害父亲的刺客,至于我和他之间,是我们的私事,还轮不到你一个属下来置喙。将军还是回到城外去吧,以后无事就不要进到建康城中了。”
项虎闻言如坠冰窟,他怎么也想不到从武昌风尘仆仆赶过来的少主,那个从齐岩手下救下自己的少主,那个英明神武誓为父亲报仇的少主,短短几日竟已变了一个人。他此刻连看都不愿看项虎一眼,目光又落到了那个少年身上。项虎骨子中属于军人的那一份蛮劲上来了,他吼道:“少主今日若是不处置这个刺客,项某绝不会离开将军府!”
蒲辰冷笑一声:“项将军,我敬重你是父亲的亲卫,叫你一声项将军。你是分不清谁是主子,谁是奴才了,是吗?”他一挥手,“来人!项虎前有护卫大司马不周之罪,今又擅闯将军府,伤我贴身亲卫,不可不罚!上蒲氏鞭刑十鞭,就在院中行刑!”
“少主三思!”以唐宇为首的蒲辰亲卫跪下一片,求情道:“项将军已年过不惑,少主开恩啊。”
“哼,他连自己是什么身份都搞不清楚。闲话莫提,唐宇,上鞭刑!”
“是……”唐宇道。
几个亲卫驾着项虎走到院中,将项虎的上衣尽数剥尽。寒风之中,只见项虎的身上满是这些年征战的伤疤,一旁看着的亲卫都不觉伤感,连前院住着的蒲玄之也闻声赶来,围观着这一幕。
“动手吧。”蒲辰道。
“少主!”项虎一声长啸,竟是老泪纵横。
唐宇拿了鞭子,紧紧握在手中,看着项虎涕泗横流的脸,心中也不禁冒出一丝不忍,但一转头看着蒲辰坚毅的表情,对着他微微抬了抬下巴,唐宇很清楚,自家少主是打定了主意。他抬起手,按照蒲氏鞭刑的要求,一鞭子下去,项虎裸露的胸膛瞬间绽开了一道血痕。
“少主!”项虎的喊声凄厉非常,让人不忍卒闻。每一鞭下去,他身上都多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而他的一声声“少主”也越来越低,几近哀嚎。
十鞭打完,项虎已几乎晕了过去。蒲辰道:“项虎几次三番失职犯上,这便是下场。从今日起,项虎不得入建康城,在城外营地思过一个月。”言毕,几个亲卫将项虎架了下去。
一直在不远处观望着的蒲玄之此刻一阵心惊,虽然和这个堂侄已共处了一段时间,他从未看到蒲辰如此狠厉的一面。如今,他竟然为了自己的一个贴身亲卫对项虎下这样的狠手,那这两日在外面传得沸沸扬扬的蒲氏少主好南风一事就是实情无疑了!蒲玄之目送着蒲辰揽着他那个好看的贴身亲卫走进了房间,对于自己的推测异常笃定。
门一关上,文韬就皱眉低声道:“这样对项将军太狠了吧,你们家的鞭子,十鞭下去恐怕项将军受不住。”
“你都受过了,他怎么就受不住了?”蒲辰反问,微微眯起了眼睛。
“虽然知道在演戏,但下手太重未免伤人心。”文韬一脸忧心忡忡。
蒲辰微笑了一下,他从没跟文韬说过演戏的事,但他从没怀疑过文韬能够迅速知道他真正的意图。不过他没想到文韬还能体恤蒲氏的老将,尽管项虎对他出言不敬,他竟丝毫没有放在心上。蒲辰心中一热,对文韬和盘托出:“我在演戏,项虎却被蒙在鼓里。若非如此,也骗不过院里的人。不过,我让唐宇偷偷换过鞭子了,他的伤不会有你的重。”
文韬了然,对上蒲辰的目光:“所以,要开始了是吗?”
烛光中,二人的目光皆是熠熠生辉。
18、18.
广陵学宫,坐落在广陵的白马湖畔,学宫依湖而建,蜿蜒的栈桥通向湖心零落的小岛,岛上皆是学宫内有声望的先生讲学之处。学宫中的士子皆是白衣青带,素色儒巾,往来其间。
清晨,湖上雾气氤氲,一个骑马的男子在湖边下了马,他身材挺拔,穿着深色的软甲,腰上配着长剑,正是代王周御。
周御叫住了一个经过的学宫弟子,深深作了一个揖,说明来意,那弟子指了指着湖心最远的一处小岛。周御极目远眺,见那小岛上隐约建了一个小院,隐没在一片深绿色之中。周御将马系在岸边,信步沿着长长的栈道走向湖心。行至一半的时候,从那岛上的院落中传来一阵琴声,弹的正是百余年前名士嵇康所留的《广陵散》,琴声铮铮有骨,与这肃杀的初冬相得益彰。
周御听着这曲中暗藏的肃穆杀伐之气,驻足欣赏了片刻,直到琴声停止才继续向前。他走到一间古朴的小院门口,院中已经焦黄的芭蕉叶伸出了白墙,他轻轻敲了敲门,不一会儿,一个双髻垂鬟的童子开了门,周御递上了自己的名帖,那童子拿着名帖端端正正地走进院中,周御的目光随之向前,见这小院中矗立着一座竹楼,楼高两层,院中植着几株芭蕉,已长得颇为茂盛,只是时近隆冬,树叶枯黄。
周御正在院中随意察看,忽听得一阵脚步声,来人一袭白衣,正是不久前在建康有过一面之缘的齐岱。
“代王。”齐岱施礼。
“思钧兄生分了,我既来了广陵学宫,就不要再束缚于这些虚礼了。叫我峻纬便好。”
齐岱微微愣了一下,士子间虽然称字很常见,但周御毕竟出生王室。他迟疑了一下,但看到周御坦诚的目光,依言道:“峻纬兄。”
周御哈哈一笑,眼中充满了愉悦:“思钧兄的小院颇有意趣。”他指了指院里的芭蕉道,“若是暮春初夏,多雨之时,雨落芭蕉,配上思钧兄的琴声,定是人间天籁。”
齐岱抚掌道:“峻纬兄得其精华。再看我这竹楼,夏日急雨,如瀑布在旁,冬日密雪,如碎玉铮铮,配上这芭蕉,才是真正的琴调和畅。”
周御笑道:“怪不得思钧兄长居于这广陵学宫之内,这神仙般的日子哪里是建康能比得上的。”
齐岱微微一笑算是应和,引周御进了竹楼。二人坐下,齐岱点上了一炉香,又仔细地泡了一壶清茶,周御在茶香中深深吸了一口气,觉得此生从未像此刻一样宁静平和。
“峻纬兄拜访寒舍,必是有要事前来。”齐岱将茶奉给周御。
“无事便不能来吗?”周御接了茶,微笑着看着齐岱。
“峻纬兄常年在庐州接纳流民,日理万机。按照峻纬兄的心性,是不会擅离庐州的。”
周御低头笑了一下:“明明我们只有一面之缘,思钧兄已像是我的老友了。”
齐岱没有接话,而是静静给周御满上了茶。
良久,周御开口道:“此次前来,是想要思钧兄为我解卦的。上次得了元化公的卦象,一直未得好好解,我想思钧兄得元化公赏识,必能给我解惑。”
齐岱细细看了看周御的神情,道:“峻纬兄倒不像是为了卦象专门来一趟广陵的人,可是有什么事让峻纬兄困扰了?”
“困扰也谈不上,只是最近建康的局势让我颇为挂心……”周御有些迟疑。
“了解了。”齐岱道,“把卦象给我吧。”
齐岱接过了周御的锦囊,拿出了里面元化公给的卦象,只见上面写着:中孚卦,风泽中孚,柔在内而刚得中,吉。
齐岱思索片刻道:“这卦象是大吉,峻纬兄不必忧虑。”
周御皱眉道:“中孚卦,贵就贵在一个‘信’字,诚信待人便可无忧。原本我拿到这个卦时,鉴于自己的身份,想着忠于父皇便无忧虑之事。谁知那次月旦评去了一趟建康,见父皇身体大不如前,大多数的政令直接出自楚王。然楚王理政,名不正而言不顺,若是长此以往,恐有忧患。所以这次特来请教思钧兄,元化公给我‘中孚卦’,这个‘信’字该对谁而言呢?”
齐岱没想到周御问得如此直接,周御此言相当于直接问他周绍驾崩后,谁会登基,周御又该对谁行忠信之道。齐岱只好淡淡道:“峻纬兄知道的,我从不介入建康的朝政。”
“我知道。”周御盯着齐岱,“所以我特地来问思钧兄,我想思钧兄是知道的,我该对谁忠,对谁信呢?”
齐岱沉默了片刻,拨了拨香炉中的香灰:“最近就不要去建康了,等尘埃落定之时,峻纬兄自然知道这个‘信’字该对谁了。”
周御闻言握紧了手指,轻叹道:“这么说来,齐氏已经准备好了。”
齐岱没有看他,而是转头看着窗外,白马湖水色氤氲,像是一幅水墨画。他幽幽叹道:“此事我也无法左右。”他是齐氏次子,父亲是朝中宰相,姑姑是位同皇后的贵妃,兄长是禁军北军的统帅,表兄是楚王。他没有办法选择自己的立场,尽管父亲一而再再而三写信劝他入仕,他都一一拒绝了。他所能做的就是在这一小方院落中,坚持自己的坚持。
“可是,蒲辰已经在建康了,他的五万兵马也到了石头城。”周御道,“若是蒲辰不愿支持齐氏,建康恐有大纷争。”
齐岱叹气道:“这也正是我所担心的。我曾写信劝过父亲,但他不为所动,他断言蒲辰难成大器,最近还说……”齐岱忽然闭了口。
周御看出他的顾虑,宽慰道:“思钧兄请放心,我不会介入建康的局势的。只是身为皇子,心中惦念父皇和皇兄皇弟们的安危。”
齐岱道:“此事在建康倒不是秘密了,只是牵涉到了广陵学宫中的人,我心中也正在忧虑。”
“哦?可是蒲辰爱好南风一事?我听说他和身边的一个亲卫走得颇近。”周御饶有兴致。
“竟是连峻纬兄都听说了吗?”齐岱颇为惊讶,“蒲辰亲近的亲卫不是别人,正是我广陵学宫的学子文季。那次我去月旦评正是为了救文季而去。”不知为何,齐岱觉得周御光明磊落,便没有隐瞒他的意思,将去将军府求蒲辰救文季一事和盘托出。
周御笑道:“原来那次思钧兄是专门去大将军府上救人的。”
齐岱道:“文季虽非出身大世家,但不仅武功了得,谋略也在我之上。我若不是出自广陵齐氏,万不会受人推崇,有这些虚名。”
周御呷了口茶道:“思钧兄过谦了。如果传言属实,这位文季兄弟这么快便为了权势依附了蒲辰,倒不值得思钧兄为他挂心,不过是汲汲营营之辈罢了。”
齐岱摇了摇头:“文季不是那样的人,他的志向从来都很远大。在认识他以前,我并不认为世家有什么弊端,即便是西景末年世家倾轧,导致国破家亡,我也不过认为是时运不济。但文季却说服我,西景之乱源于世家之弊,世家一日不除,土地一日就不会回到百姓手中,出身寒门之人就没有机会位列朝堂。”
周御忽然想到月旦评那此齐岱欲言又止的表情,便追问道:“那日在月旦评,我问思钧兄,若无世家,人才从何而来。当时思钧兄欲言又止,可是有所忌讳?”
齐岱点了点头:“我心中有一个答案,但当时在场全是世家子弟,我不便明说。”
“是什么?”周御身子前倾,目光灼灼。这个问题他也想了很久了,在庐州接纳了无数流离失所的百姓,征地无果,征兵万难之后,周御无数次想过这个问题,若无世家,人才从何而来?
“科举。”齐岱道。
“何谓科举?”
“科举就是按科取士,前朝时便提出过,只是未得施行。人才之所以为人才,并不在于其出身如何,而在于是否有真才实学。按科取士,就是让天下的有才有学之士公平考试。科举可分为文科和武科,文科考治国之道,武科考兵法、武艺,才优者入选,便可入朝为官。中文科者为文官,中武科者为武将。如此,不用世家,也自有人才源源不断而来。而除去了世家的束缚,朝廷便有用人的权力,再也不会受制于大世家了。”
“科举!”周御刚才听到一半的时候已经激动起来,听完整个科举取士之道整个人都站了起来,“如此一来,再也用不到世家了!他们的土地可以分给百姓,百姓有田可种,朝廷便有赋税可收。朝廷有了赋税,便可征兵。科举取士,便可保证人才的选拔,朝廷征来的兵便自有考中武科的武将来带。再也不会像现在这般仰仗着世家的鼻息,文臣武将都出自世家,他们又怎会将朝廷的利益置于家族利益之前?”周御激动地来回踱步,“科举,科举!这才是东景的出路!”
他激动地抓着齐岱的肩膀,都没意识到齐岱微微变红的脸色。
“思钧兄,若是我朝一日能铲除世家,推行科举,你可愿走出这广陵学宫来助我?”
周御掌心的温度渗透过齐岱的肩膀,一向稳重的齐岱竟在这一刻热血沸腾起来,但是想到他家族的一刻,他的脸色忽然暗淡下来,铲除世家,齐氏肯定是首当其冲,他又如何能背叛自己的家族?他轻轻地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