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辰没好气道:“扮成女子,虎贲王难免……轻薄与你。”
“我堂堂男子,他如何轻薄我?”文韬觉得蒲辰今日非常奇怪。
“哼,在建康的时候又不是没演过我轻薄你?”蒲辰斜眼瞟着文韬,“再说那时在楚王的螃蟹宴,你对南风馆什么的一清二楚,难道不知道何为轻薄男子?”
提到建康的事,文韬瞬间有点不自在,一会儿才道:“楚王那次都是演的。”
蒲辰没有答话。那次在楚王的螃蟹宴,文韬亲自用色相拖住了楚王,才让蒲辰及时脱身。作为亲卫,当时的文韬居功至伟,但蒲辰却没有很高兴,他明令文韬不得与其他人有瓜葛,因为他是他的亲卫。如今,蒲辰再没有立场强迫文韬做任何事,所以尽管心里不舒服,蒲辰还是没有再开口。
“哎?”过了许久,文韬叫了一声,确认蒲辰还在听。
“嗯。”
“你不是说凉州城的军械库在北燕人手中,我们的人动不了手吗?”
“不错。”
“虎贲王召见我的时候应该会在夜里,不如这样,当夜我扮成女子刺杀他,你和雷雄则伺机拿下军械库。若是事情办得顺利,我们可以一夜间杀掉虎贲王,拿下凉州军械库。北燕人群龙无首,我们的人又有了军械,凉州收复在即!”文韬越说越激动,眼中的光亮挡都挡不住。
蒲辰一听果然是条妙计,他们里应外合,杀掉虎贲王的同时拿下军械库,又是在夜间,一定杀得北燕人措手不及。到时候以两万凉州军对抗五千北燕骑兵,他们胜算很大。仿佛是野狼闻到了猎物的味道,为了收复凉州殚精竭虑了好久的蒲辰此刻终于有种大战在即的激动感。
可是,文韬要扮成女子去接近虎贲王……蒲辰一想到当日身着女装的文韬走进太守府,那种惊艳之感又瞬间攫取了他,抓得他有点烦躁。文韬的计谋很好,非常好。可是这个计谋中的这一环蒲辰不喜欢,非常不喜欢。
“你还有什么顾虑?”文韬观察着蒲辰的神色,他看的出他还没有下决心。
“要是你没有得手呢?”蒲辰终于说了出来。要是文韬没有得手,要是文韬被识破,反而被虎贲王杀了呢?
“那你们动作快一些,你们越快拿下军械库,我的生机就多一分。”文韬盯着蒲辰,嘴角上扬,像是挑衅道,“难不成你办不到,大司马?”
蒲辰被激得热血沸腾道:“好,你给我等着。”
三日后,在城外布置城防的虎贲王回城了。自从凉州投降后,北燕一直在密切注视着武昌方向的动作,他们本以为蒲氏一定会派兵攻打凉州,结果蒲氏迟迟没有动作,北燕的戒备也就渐渐松弛下来。
果然,虎贲王一回来听闻凉州城的楚馆头牌瑶娘自愿上献,又听身边的亲卫说此女长得天上少有,地上无双,心下大喜,当晚就要召见这个瑶娘。虎贲王嗜爱景朝美人,尤爱风尘女子。他早年也娶过北燕大族的女儿,但后来在颍州驻守时不断地纳娶景朝的歌舞伎,有一个特别得他的宠爱,竟在她的怂恿下杀死了原配。此事在北燕一度招致争议,但念在虎贲王军功卓著,又是大单于的胞弟,最终不了了之。
虎贲王要召见的消息很快传到文韬这里,文韬早已为此已经做好了准备。他和蒲辰见面后没多久,蒲辰就把文韬需要的木剑制好交给了他。这木剑做的很精巧,乍看之下就是一把舞伎们常用的木剑,缀着长长的流苏,实则在剑柄之处做了一个小小的机关,扣下后原本的木制剑刃脱落,露出里面真正的精铁所制的剑刃。蒲辰担心铁剑太重会露出破绽,特地将剑刃削得很薄,但是磨得特别锋利,是真正的吹毛利刃。
“姑娘快些准备吧,虎贲王已经在等着了。”酉时刚过,那管家娘子已经来催了。
房间中,小翠已经给文韬梳了一个云鬓,遮住了他略显棱角分明的额头,一眼望过去,鬓发如蝉翼般轻盈飘逸,和他的雪色纱裙相得益彰。那管家见了也暗自吃了一惊,心想这娘子如此貌美,得宠还不是易如反掌?于是换上谄媚的语气道:“姑娘这么雪白的皮面,可别忘了胭脂。”
文韬从没用过胭脂,小翠听言已把胭脂盒子拿了出来,轻手轻脚地为文韬点上。这一点,文韬可就真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大美人,目如烟露,唇似樱桃,连一旁的唐宇也轻声道了一句“好好看啊。”
这略显低沉的声音瞬间引来了管家娘子的怀疑。
小翠赶紧咳了两声,唐宇赶紧闭嘴。小翠指着唐宇解释道:“我家娘子嗓子还有些哑,病气过给了她。”唐宇赶紧拼命点头。
那管家松了口气道:“原来如此,那这位姑娘就不用跟着去了。”
唐宇一时间僵住,他原想着可以跟着文韬,万一出了什么意外还可以有个策应。他看了一眼文韬,文韬只是犹豫了一下后就对着唐宇点了点头,做了个“蒲”的嘴型。唐宇明白,这是文韬让他去找蒲辰。
“既然你家娘子嗓子不好,又不懂羯语,那你就跟着去吧。”那管家娘子对着小翠道。
小翠正中下怀,跟着文韬,一步一步走向虎贲王的房间。
33、33.
管家娘子带着文韬和小翠走到虎贲王的院内,这院子文韬几天前还来过,当时空无一人,而此刻亲卫的数量已经多了好几倍,大厅中也传来了丝竹乐舞之声。文韬心中一阵后怕,幸好那晚虎贲王不在城内,否则这重重的守卫文韬根本就是送死,难道就是因为这样之前蒲辰才一直暗中跟踪他吗?
文韬还沉浸思考中,转眼已到了门口,几个北燕亲卫搜查了一下文韬和小翠,确认他们没有带武器,就把目光落在了文韬带着的木剑上,小翠赶紧用羯语解释,这是一会儿跳舞要用到的木剑。那两个亲卫一把夺过木剑,拔出剑鞘,见里面确实是木制的剑锋,剑刃很钝,因为是舞剑用的,还挂上了流苏,精美异常,于是点了点头,放两人进去。
门一打开,一阵浓重的酒味夹杂着脂粉气迎面袭来,几个女子正在跳舞,一个莽汉箕坐在地上,正敲着一个手鼓,旁边还坐着一排乐师,略带疲惫地随意吹奏着一些小曲。那莽汉站起身,满脸横肉,胡子拉碴,足有九尺高,前额的头发剃光,后面的头发编了一个辫子垂在脑后,他穿着羯人的皮袄,敞着胸,一双毛茸茸的大手,果然如瑶娘所言,像个熊一般,显然就是虎贲王了。
那虎贲王一见进来的人,眼睛都直了,用羯语嚷了几声。小翠在旁轻声道:“他在说你长得好看。”
文韬垂着眼,镇定自若地行了一个万福礼。
虎贲王果然兴趣大起,挥挥手把屋子里的几个舞女都轰了出去,有一个走得慢的竟被虎贲王踢了一脚,看得小翠胆战心惊,心道果然胡人粗横野蛮,不懂理法,若是得罪了他们定是死无葬身之地,不知今日能否活着出去。她偷偷觑了一眼文韬,却见他丝毫不为所动,看上去清冷异常。
虎贲王上来就想抓住文韬的手,文韬轻轻一避,以目示意了一下小翠,他们来之前商量好的,他不开口,由小翠代他说话。小翠赶紧用羯语道:“我家娘子准备了一支舞献给虎贲王。”
虎贲王眼睛一亮,对着那几个乐师吼了几句。那乐师显然是景朝人,并不太熟悉羯语,露出一丝迷茫的神情。小翠赶紧道:“请奏一曲《秦王破阵曲》。”那几个乐师闻言都是神情一振,他们本是北方的汉人,被北燕人俘获后每日就是给虎贲王吹词奏曲,弹奏的无一不是南地甜腻的小曲,如今,这舞伎竟要舞《秦王破阵曲》,这几个乐师都坐直了身子,摆好了姿势,屋内霎时间一片安静。
一点鼓声响起,然后是一阵渐渐大起来的鼓声。踩着鼓点,文韬将木剑倏地抽出。他没有一丁点乐舞经验,但是《秦王破阵曲》以鼓点为基础,文韬只需踩着鼓点将一套剑法舞完即可。他本来舞得比较敷衍,因为乔二娘嘱咐过他,他的动作过于刚猛,不似女子,要尽量轻柔一些。谁知这舞曲勾起了乐师们的伤心事,这《秦王破阵曲》本是纪念前朝的武宗做秦王时大破匈奴所作,因乐曲雄壮宏伟,在崇尚文治的景朝就渐渐式微了。此时骤然听到,想到曾经的景朝一统中原,何其的风光无限,如今却被匈奴的一个旁支北燕攫取了半壁江山,其中的伤感悲痛自不必说。
乐师们全情投入,这首《秦王破阵曲》被演奏得荡气回肠。文韬虽不精通乐理,但顺着鼓点的节奏,竟也舞出了当年秦王大破匈奴的气势。他虽穿着女子的裙装,却是一身雪白的箭袖劲装,此刻他的动作越发遒劲有力,隐隐竟有几分将军的气势。那几个乐师本来只是感慨于这首乐曲,不想这个舞伎不仅姿容出尘绝艳,这剑舞也舞得气势非凡,决非一般女子可比,这一下他们的伴奏更加投入,那震天的鼓点恨不得要把太守府的屋顶给震翻了。
“砰!”原本一直坐着的虎贲王一跃而起,直接掀翻了面前的桌案,他拔出腰间的弯刀,竟是一刀直接刺穿了首席乐师的胸口!那乐师胸口中刀,即刻毙命,血洒当场,剩下的几个乐师一下子面如土色,停下了演奏,战战兢兢缩成一团。
小翠从未见过如此场景,“哇”的一声尖叫,虎贲王用刀指向了她,厉声说了几句羯语。小翠跪在地上,断断续续回了几句,虎贲王的面色才稍霁。虎贲王又用弯刀指了指剩下几个乐师,小翠赶紧轻声道:“虎贲王让我们都出去,只要瑶娘一个人在这里。”
剩下的乐师连滚带爬地迅速退了出去,只有文韬还站在屋内,雪白的衣裙上沾了点点血花,刚才虽然也吃了一惊,但毕竟没有失态。他看了一眼小翠,面露疑惑,小翠轻声道:“虎贲王说,娘子长得像天上的月亮一样好看,可舞剑是男人的事,这几个乐师该死,让本该像月亮一样跳舞的女人跳了太阳的舞。他让我们都出去,他说他来给娘子伴奏敲鼓。”
虎贲王又对着小翠喝了一声,小翠也赶紧退了出去,关上移门的时候望着文韬的双眼满是忧虑。
文韬深吸了一口气,现在屋中只剩下他和虎贲王两人,这是他最好的机会,也是他最危险的时刻。
虎贲王重新坐下来,把手鼓放在胸前。那鼓面上已有一滩血花,虎贲王丝毫不以为意,用手拂了拂,他的一双大毛手上便多了一层血污。他抬眼望了一眼文韬,那眼中皆是欲望,像是草原上的狼群盯着猎物的表情。他的手指落下,鼓面发出一声轻响。这是羯人用的手鼓,声音和景朝的鼓略有不用,更加粗旷沉闷,却更有力。
文韬硬着头皮踩着鼓点又开始舞剑,这一次和刚才完全不同。刚才是乐师们伴奏的《秦王破阵曲》,乐曲恢弘,鼓点密集,只要跟着鼓点加快动作,几乎就看不出这是剑舞还是舞剑。而这一次,不知虎贲王是不是有意为之,他敲的节奏既缓慢又充满变化,仿佛草原上的羊群,时而聚拢,时而分散,无拘无束,仿若流云。配合着他的鼓点,文韬也只能将动作慢下来,一慢,他的一招一式就格外清楚,虎贲王眯缝着眼睛,笑容变得深不可测。
忽然,鼓声戛然而止,文韬的动作停了下来,正好是一个举剑的动作,虎贲王下一个鼓点迟迟没有敲出来,文韬便也没有动,维持着这个动作。几秒钟过去了,虎贲王用手重重一拍,哼着鼻音道:“你,不会跳舞。”
他竟然会说汉话!
文韬瞪圆了眼睛,虎贲王毛茸茸的手上都是血污。他用不太标准但仍然分辨得清的汉话道:“你不会跳舞,但你会舞剑。”
文韬拼命让自己镇定下来,但他可以感受到自己的腿在微微发颤。他不能开口,一开口就更加死无葬身之地。他努力绽出一抹笑,迎向虎贲王审视的目光,那笑中带着一丝勾人的诱惑。
虎贲王盯着文韬盯了好一会儿,忽然哈哈大笑道:“我不喜欢舞剑的女人,但我喜欢你。你过来。”
文韬一步一步走过去,他很清楚,离虎贲王近一步,他的危险就多一分。他本来以为虎贲王野蛮好色,很容易得手,但是很显然,文韬想错了。虎贲王即使在谋略方面不及他的哥哥哈里勒,但他是北燕无可争议的第一勇士,他有狼一样的敏锐嗅觉和战斗力。
文韬微微低了头,他怕虎贲王看出他的喉结,认出他是男人,然而低头之后文韬就无法拥有清晰的视角。虎贲王本就高大,文韬低了头,只能看见他皮袄上的酒渍和手上的血污。
近了,更近了,近到可以动手了……文韬握着木剑的左手全是汗,屋外都是虎贲王的亲卫,他必须一击得手。突然间,他感觉到一只手攫住了他的腰,那只手足有虎掌大小,狠狠抓着他,扑面而来的酒气夹杂着血腥味让文韬从胃中泛起一阵恶心。
就是现在!文韬迅速按下了机关,木剑脱落,露出里面精铁的剑锋,文韬对着虎贲王的脖颈将剑锋一甩,近在咫尺的距离,万无一失的机遇,然而虎贲王在剑锋劈来的一瞬间以惊人的本能往后偏了一偏,他的脖颈虽然被剑锋划到,但不足以致命,只留下一道血痕。虎贲王的整张脸立刻凶恶了起来,青筋暴起,抓住文韬的手也突然加重了力道,似乎要把他的腰折断。
不能让他开口!文韬脑海中只有这一个意识。如果只是他和虎贲王厮杀,他还有机会,但如果此刻虎贲王叫来亲卫,那他绝对没有任何胜算。电光火石间,文韬用右手扼住了虎贲王刚刚被划伤的脖颈。虎贲王努力发出声音,却只有模糊的咕噜咕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