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宇不以为意,只是蒲辰的乌青烈马在寒风中等了几个时辰,末了却见主人不上来,颇为不满地踢了踢蹄子,哼着粗气。蒲辰拍了拍他的马,稍作安抚,便扶着文韬上了车。
车帘一放下,蒲辰就从袖中拿出一包东西道:“刚才一直没见你吃东西,给你带了两块,唐宇说这个好吃。”
文韬默默接过了,咬了一口,虽然已经冷了,但香糯清甜,奶香十足,便不自觉多咬了两口。他小心而快速吃东西的样子像个啮齿类动物,一会儿就把两块牛乳饼都吃完了。
蒲辰见文韬还是默默无言,便向他靠了靠,在袖中抓了他的手道:“我不娶妻。”
文韬嘴角勾了勾,像是要安慰蒲辰一般,转而又轻叹道:“此事又怎会是你能决定的?”
“我父亲已经不在了,授业恩师也不在了,这婚姻之事,便无人能为我做主。”蒲辰道。
文韬想将手从蒲辰那里抽出来,但蒲辰丝毫没有放开的意思。文韬扭头望着车窗外的月光,幽幽道:“若我只是你的谋士,我大概会劝你,这桩姻缘对你有百利而无一害。”
蒲辰何尝不知文韬说的是对的。他和周衍本就谈不上什么君臣之情,时至今日,蔡伯自戕于朝阳殿的真相还未彻底水落石出,哈里勒如何获得焦油的秘密也还没有头绪。他从心底并不信任周衍,可是周衍是君,他是臣,他不是一般的臣下,他是手握重兵的权臣。他不信任周衍,周衍又何尝会放心他?如果能娶皇室之女,自然是最妥当的让周衍放心的做法。到时候若有了子嗣,便是宗室血脉,再手握重军,周衍也就不会这么介怀了。
“可你不只是我的谋士。”蒲辰将文韬拉了过来,将头埋进他颈间毛茸茸的银狐围脖之中,那温软的触感让蒲辰整颗心都化了开,他下意识地去触摸文韬围脖之下的那道鞭痕,像是摸着心上的一颗朱砂痣。
“不是你的谋士,那我又能是谁?”文韬的声音清清冷冷,像是一道道细小的刀片。
蒲辰的脑袋陷在文韬的围脖里含糊不清地说了句什么。
“嗯?”文韬只觉得脖子被蒲辰呵出的热气弄得痒痒的,却听不清蒲辰说了什么。
蒲辰将脑袋抬起来,看着文韬,黑暗的车中,他的眼睛却很亮。他一字一顿道:“爱,人。”
文韬嘴角弯了弯,他那张好看的脸顿时生动了起来。蒲辰觉得他可以这样看一辈子。
“大司马,代王有贺礼送到。”一个亲卫忽然在马车外道。
蒲辰赶紧叫停了车,让人把贺礼递进来。刚才在大殿上,他想和周御深聊而不得,此刻周御送来东西定为了掩人耳目。他和文韬接过一看,见是一个常见的锦盒,里面也都是新年寻常的贺礼。二人相视一眼,已各自拿起一半的锦盒推敲起来,看看有没有夹层一类。
“在这里。”蒲辰率先找到了嵌在盒盖中的一张纸片,映着月光,上面只写了寥寥几个字:
“子时三刻,燕雀湖畔。”落款只有一个“御”字。
“代王约你见面?”文韬道。
蒲辰点了点头:“他刚才在新年宴上的反应,不像是毫不知情要和北燕和谈一事。他既约我私下见面,必然是怕被人盯上。现在什么时辰了?”
文韬略微判断了一下:“应该快要子时二刻了。”
“走,我们骑马去。”蒲辰当机立断。
“我也去?”文韬疑道。
“你我之间,有什么好分的。”蒲辰叫停了车,和文韬下了车,对着唐宇道:“你们先回,我和文韬出去办点事,乌青烈马留下。”
唐宇看到蒲辰的神情,便不再多嘴瞎问,何况刚才在新年宴上也喝了点酒,他巴不得早点回去。只有那匹蒲辰的坐骑一听蒲辰召唤他,又神气活现起来。
“我左手握不了缰绳。”唐宇他们走后,文韬看着蒲辰的坐骑为难道。
“没看到我只留了一匹马吗,韬韬?”蒲辰一步跨上马,又拽着文韬的右手将他也拉上马。蒲辰的这匹乌青烈马他向来宝贝,这次一下子让它承担了两个人的重量它顿时不乐意起来,踢着马蹄表示抗议。
蒲辰拍了拍马道:“这是自己人,有我就有他。你再闹脾气,小心我断了你的粮!”蒲辰的坐骑所喂的饲料自然非比寻常,比一般饲料多了玉米、麦麸两样,比人吃的都金贵。这马也通灵性,一听此言,只好耷拉着脑袋,默默接受。
“韬韬,这马烈得很,你第一次骑,摸摸他的耳朵就当是和它认识了。”
文韬依言抚了抚马耳朵,主人在上,它有点老大不乐意地翘了翘耳朵算是打招呼。
蒲辰笑了笑:“这就对了。”又对文韬道,“你靠在我身上,不会掉下去的,别再像上次逞强。”
文韬知道他说的是在荆州的那次,他那次也和蒲辰共骑一马,全程抓着马的鬃毛辛苦得很,其实明明向后一靠就有蒲辰在。
蒲辰的大氅罩着两个人,他一扬鞭,乌青烈马便在月色下飞奔起来,不过一刻钟的功夫,已到了燕雀湖畔。湖边一棵梧桐树下,一个身材挺拔的青年负手而立,正是代王周御。
周御听到了马蹄声,循声一望,见蒲辰御马而来,马上却还带着一人,定睛一看,正是几日前在蒲辰的府上见过的文韬。周御心下了然,对着二人拱手道:“熠星兄,文韬兄。”
文韬听周御如此称呼,惶恐道:“我只是将军府小小的主簿,如何能和代王以兄弟相称?”
周御笑着摇头道:“这便是文韬兄迂腐了。我认熠星兄作兄弟,并非因为他身居高位,手握兵权,乃是我们意气相投。而他又认你作最重要之人,自然是因为文韬兄的品性,和你的地位无关。既如此,我便也认你做兄弟。”
蒲辰哈哈一笑道:“代王言之有理。”
周御指了指蒲辰道:“熠星兄,这我可得说说你。我称你作‘熠星兄’,你却每每以‘代王’称我,在人前也就罢了,现在就我们几个,还不以“峻纬”二字称我?”
“峻纬兄说的是,我改。”蒲辰笑道。
一阵寒暄后,周御敛了笑容道:“深夜将熠星兄约来,是为了北燕一事。之前明明答应了熠星兄会在朝堂之上力主北伐,却因为迫不得已的原因没有践诺,望熠星兄恕罪。”
蒲辰关切道:“此事峻纬兄大可不必放在心上。只是,你如何得知陛下要派你出使北燕?”
周御道:“我也是受了高人指点。早在我们入建康之前,皇兄已做了和北燕和谈的打算,只是借着新年宴的契机将此事敲定罢了。”
“那为何是你?”蒲辰问。
周御眉宇间现出一丝阴郁道:“这个问题,我也很想知道。我就怕此事另有隐情。”
“此话怎讲?”
“皇兄不愿北伐,自然是忌惮熠星兄功高盖主。可是,力主我去北燕和谈,却也未必是好意。武昌一战时,我抗旨以庐州军支援武昌,皇兄很不高兴。我本想着韬光养晦暂避锋芒,却被委以重任。北燕空虚,和谈应该不难,若是成功谈下景朝旧土,也是大功一件,可是,这大功为何要给我呢?”
蒲辰皱了皱眉,周御说的有理,此事非比寻常。
“那个指点峻纬兄的高人,是怎么说的呢?”文韬插言。
周御饶有兴致地看了文韬一眼,果然问题都问到了点子上,他答道:“他说,此事恐有蹊跷,劝我小心行事。我不日就会出发北燕,所以特地告知熠星兄一声。”
蒲辰稍一思索道:“如此,我派几个亲卫跟着峻纬兄的使团,若有什么不妥,我即刻从武昌接应。”
周御没料到蒲辰如此倾囊相助,抱拳感激道:“多谢。”
56、56.
蒲辰和文韬回到将军府时已过了丑时。蒲辰意识到今夜他对文韬的渴望远比之前在武昌之时还要强烈。在武昌之时,他们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有初初定情的心悸,但无论如何,那至少是蒲辰可以完全掌控的一片天地。而到了建康,仅仅是周衍开玩笑似的几句话,已搅得蒲辰心绪不宁。蒲辰比从前的任何一次都更强烈地占有着文韬,似乎想用这种方式抵抗他不愿面对,或者是潜意识中抵抗不了的某些东西,那些超出了他所掌控的武昌之外的束缚着他的皇权。
“你今天吃错药了,还是宫中的御酒有毒?”文韬背对着他嘟囔。
蒲辰一声不吭抱紧了他,只是重复着他在车上说过的话:“我不娶妻。”
文韬闻言语气就软了下来,握住了蒲辰抱着自己的手。他左手从前常年握剑,经脉断了以后变纤细了一些,蒲辰怕他用力伤到自己,反手握住他。窗外的天光已经亮了一小片。
“你真的不娶亲?”文韬道。
“不娶。”蒲辰斩钉截铁,“尤其不会娶周衍的血亲。”
文韬沉默了片刻,脑海中思索着新年宴上周衍的种种举动,一来是让周御出使北燕和谈,二来就是透露出和蒲辰结亲之意。周御和蒲辰,恰恰都是在武昌之战中战功赫赫的,如果说周衍让周御出使北燕可能另有意图,那和蒲辰的结亲会不会也如此呢?
“你若真不想娶,我可以帮你拖一拖。”文韬道。
“哦?”蒲辰一听来了精神道,“如何拖?”
“我来想办法,我是你的谋士,这是我分内之事。”文韬道,“我刚才想了想,陛下对你和代王忌惮之心颇深,就算是联姻也未必能完全消除他的戒心。再说,你若真娶了皇室女子,嫁到武昌后,你在武昌的一举一动就全部暴露在建康的眼线之中了。好在陛下在新年宴还未将此事说开,我们先发制人,我虽不能永保无虞,但拖个一两年还是没问题的。”
蒲辰听着文韬一通权衡利弊,把他掰过来道:“韬韬,你就是为了这些才不让我娶亲的?”他眼圈有些黑,眼睛里带着几根血丝,看上去让人觉得有些心疼。
文韬将眼睛瞟向别处道:“嗯,不然呢?”
蒲辰见他眼神乱瞟的样子就知道他心虚,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对着他的耳朵道:“你再说一遍。”
文韬耳朵很敏感,蒲辰吹口气就红了,此刻更是红得像染缸里刚捞上来的。文韬知道露馅了,将头埋进枕头,却依旧嘴硬道:“就这些了!”
蒲辰一笑,自然就没能让文韬在午时之前下的来床。
文韬醒的时候已经快要午时了,他看看旁边早已空着的床铺,暗自咒骂一声,他今日有要事要办,却因为蒲辰耽搁到此刻才醒。他赶紧起身,让唐宇备了车,往建康城的一座府邸而去。
马车停在了一座不大的府邸前,虽比不上建康那些世家大户,但院落精致小巧,门口写了小小的“齐宅”二字。文韬将自己的名帖递了进去,不一会儿便有人将文韬引了进去。
正厅的案上,放着一个香炉,那袅袅的茗香像是回到了广陵学宫的湖心小筑之中。齐岱着一件银灰色丝锦长袍,袖口和领口都绣着仙鹤暗纹,精致而不张扬。齐岱起身作揖道:“原来是银狐公子前来寒舍。”
文韬道不是没听过自己这个诨号,只是没想到齐岱会这么称呼他,低头拂了拂颈上的银狐围脖道:“齐侍郎说笑了。”
齐岱面色微微一滞,他如今是中书侍郎不错,只是他也没想到文韬会这么客套地称呼他。从前,他称他阿季,他称他思钧兄,那些日子如白马湖上的云烟,都已四散了。
“你今日找我是为了何事?”齐岱虽然还笑着,语气有些疏离。
“有事求你。”文韬单刀直入。
“哦?”齐岱斟了一杯茶递给文韬道,“你竟然会有求我之事?我听说你在北燕之战中左手受了重伤,不过,既然大司马仍把你留在身边,必有用你的地方。在下不才,不知还有什么能供银狐公子驱策之处。”
文韬并不理会齐岱话中的距离感,直言道:“我想拜托元化公一件事,只是,我人微言轻,元化公连门都未必让我登,我只能来拜托你。”
“元化公?”齐岱疑惑,“你找先生何事?”
文韬并不避讳齐岱,坦言道:“昨日新年宴,陛下露出与蒲氏联姻之意。我查了南景现下所有的公主郡主,年貌与大司马最匹配的就是陛下的胞妹,南平长公主。陛下虽未明言,但长公主身份尊贵,一旦陛下开了口,大司马绝无拒绝的可能。”
“蒲氏不想与建康联姻?”
文韬的面色有些不自然,但很快道:“陛下对大司马忌惮颇深,大司马也不想让建康的势力插手武昌。”
齐岱起身踱了两步,又仔细看了看文韬的神情道:“没有别的原因了?”
文韬摇了摇头,眼睛却瞟向了别处。
“要我说,大司马手握重兵,与陛下联姻倒不失为一步好棋。你们想在武昌只手遮天,完全避开建康的眼线是不可能的。之前先帝在蒲氏统辖的各州设太守就是这个意思,如今四州太守都被撤了,你们总不会觉得陛下对目前的局势毫无芥蒂之心吧?”齐岱望着文韬。
文韬警觉地看了一眼四周,齐岱道:“我这里很安全,我见来的是你,早把下人都屏退了。”
文韬低声道:“你来建康查的事,查清了吗?”
文韬说的自然是朝阳殿的真相一事。当年齐氏一族在朝阳殿几乎全军覆灭,背着谋反的罪名遭万人唾弃,周衍却扶摇直上,坐稳了皇位。
一说到此事,齐岱的笑容瞬间没有了,他低声道:“查得七七八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