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辰点了点头算是应承下来。
回到蒲辰房中,文韬劝道:“这次洛阳的事出得蹊跷,你微服前往,万一被北燕人识破身份,用你做要挟,岂不是前功尽弃了?”
蒲辰盯着文韬:“你也知道此行凶险,为何不问过我的意思直接答应跟着齐岱去了?”
“这是我欠他的人情。再说我身份低微,不会被北燕人盯上。”
蒲辰走近一步:“你再说一遍。”
文韬被蒲辰语气中的凉意慑住了,隐隐地似乎有点意识到蒲辰在生气什么,但又不是那么清晰,他眼中的一丝迷惑也精准出卖了他的想法。
蒲辰盯着文韬盯了半晌,终于缓缓道:“一次两次,从前你以命去冒险也就罢了。如今我们已经这样了,我以为你做事总会顾念我一两分,结果还是和从前一样。”
文韬难得见蒲辰如此,走到他身边软言道:“哎,我也并非故意瞒你。我之所以会欠齐岱人情,是因为之前为了帮你婉拒和皇室的联姻,特地拜托齐岱让元化公亲自为你品评命格。”
“元化公那次的清谈会,是你去拜托齐岱的?”蒲辰惊道。
文韬点点头:“我当时答应之后帮他一次。”
蒲辰抓了文韬的手腕道:“那你当时为何不告诉我?”
文韬垂了眼睑:“我是你的谋士,这是我分内之事。”
蒲辰心中一震,文韬虽以谋士之名在他身边,但他从来没有以谋士的要求对待他。甚至,这不过是当时蒲辰留下左手剑已废的文韬的一个说辞。可是文韬却一直如此要求自己,结交朝臣,做他不擅长的应对之事,为蒲辰解决难题。他一直在迫使自己体现出对蒲辰的价值。蒲辰无声地抱过了文韬:“我自然信你的能力,但如今你我一体,我不愿你再以身犯险。假如一定要犯,也自然是我们一同面对。”
文韬抵着蒲辰的额头:“我的命,愿意给你,无论于公还是于私。于公,能为明主而死,我无憾;于私,能为所爱之人而死,我无悔。可你的命,不只是我的。你若死了,南景好不容易出现的中兴之兆可能就要在此断送了。你父亲留给你的十几万人将身家性命交予你手,不是让你为了我作无谓的牺牲的。”
蒲辰又感到了在武昌之战中去庐州求救兵之前和文韬分别的那种痛感,如无数细小的丝线拉扯着他,痛得绵密而深沉,以至于有那么几个瞬间蒲辰甚至不想要什么大司马的身份,只想带着文韬过他们想过的生活,如此,他便可将自己的性命彻彻底底交到文韬手上。
“我知道,韬韬。”蒲辰的声音很轻,在文韬的耳边,像小时候母亲哄他入睡时的低语,“这次我去北燕,不止为了你,也为了峻纬兄。就算没有你,我还是会去的。到了洛阳,千万别再擅自做决定,我们共同进退,救出峻纬兄,揪出幕后黑手。”
文韬点了点头。
“齐岱此人,我难以完全信他。齐氏覆灭后,他性情似乎不似从前。”蒲辰继续道,“所以到了洛阳,万事先和我商量。”
文韬又点了点头。
“答应过的事,便不可再违背。这次如此,以后每一次,皆是如此。”蒲辰盯着文韬,“答应我。”
文韬回望向蒲辰,郑重道:“我答应你。”
60、60.
洛阳,作为曾经景朝的旧都,原本是中原最繁华的金玉场,这里有天下最宽阔的城墙,最雍容的牡丹,最有抱负的士子和最美艳的舞姬。然而这里又是天下最残酷的角斗场,洛阳城正中被朱墙包围着的皇城,曾是权力顶峰的那颗明珠。在七王之乱中,来自各州的亲王曾在这里浴血厮杀,可是最终,除了满目的疮痍和国破家亡外什么都没有留下。
如今的洛阳城,城墙是被烧过的,焦黑的痕迹经过经年的日晒雨淋,已和颓圮的城墙融为一体,模糊成灰黑零落的一片。哈里勒掌权之时,简单地修缮过城墙,但也只是维持其防御作用罢了,和鼎盛时期的景朝都城绝不可同日而语。几人到了洛阳皇宫门口,齐岱出示了南景使团的凭证。因最近两个月有不少南景使团的人出入宫门,北燕的守卫就放他们入了宫。说是宫城,不过是北燕皇室临时的行宫罢了。北燕人在幽州兴起之前,本来居无定所,逐水草而居。攻下洛阳后,因艳羡洛阳皇宫的繁华,才将皇室迁居至此,而北燕所谓的皇室,也不过就是大单于的几个阏氏和家眷。哈里勒做大单于时,东征西战,几乎很少待在洛阳。哈里勒死后乌鹿大单于即位,留在洛阳的时间才多一些。因此,偌大的洛阳皇宫,真正使用的宫室没几座,大量的宫殿还是当年七王之乱以后的样子,年久失修,早已褪了颜色。
蒲辰调了一只几千人的军队,暗中跟随,在洛阳城外的深林里驻扎。北燕兵力大损后,洛阳只留了不到一万的兵马驻守,很多还都是老弱。进洛阳城后,蒲辰和文韬都易了容,做亲卫装束,丝毫不引人注意,跟着齐岱到了宫中的一处别院,正是代王的使团居住之所。当时代王以亲王之尊带着一干文臣武将来洛阳和谈,如今,代王身陷囹圄,别院中一起前来的官员们一个个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正不知如何是好。
“齐大人,听说你这几日偶感风寒,今日看这气色还好。”使团中的文官见齐岱来了,打招呼道。
之前齐岱是冒用了蒲辰亲卫的身份亲自去武昌求救的,使团中的其他人并不知他的真正行踪。齐岱用仿佛大病初愈一般的口气道:“水土不服,休息了几日。辛苦几位大人了。谢相那里可有消息了吗?”
“斥候已送了消息,这两日就该到了。”
齐岱用四平八稳的口气道:“谢相亲自前来,盟约之事相信不会再有波折了。”
“但愿如此。”使团中的官员如此说着,想起代王的处境,眉间的忧虑并未散去。
齐岱给文韬和蒲辰使了个眼色,将他们带至一处偏僻的房间,关上门道:“大司马恕罪,因你们这次微服前来,住所上只能委屈你们了,若不嫌弃,住这间房便好,平时也无人来打扰。”
蒲辰摆摆手:“这都是小事,无妨。代王此刻在何处?”
齐岱摇摇头:“自从出事后,代王就被北燕人关押起来。我并不知他被关在了何处。因我没有武功,也不便去宫内探寻。”
“使团中定有武将在,他们也没有行动吗?”蒲辰疑惑。
齐岱面色忧虑:“事出突然,而且关系两国盟约,无人敢轻举妄动。”
蒲辰想了想道:“如此,今夜我便和文韬去探探路。”
齐岱拱手道:“洛阳皇宫的地图我有,是从广陵学宫的藏书中找到的,供大司马参考。”他又从袖中取出一张纸片,“这是宫内北燕守卫巡逻的路线和交接的时辰,是代王被关押后我拜托大司马的亲卫探查所得,一并交给大司马。”
“你准备的倒是周到。”蒲辰看了一眼齐岱,不辨神色。
齐岱转过身,叹了一口气道:“我只恨自己没有像大司马和文韬这般的武艺,不能亲自去找到代王,向他问得详情。”
“齐侍郎还真是关心代王安危。”蒲辰道。
齐岱对蒲辰正色道:“我身为南景使团的一员,堂堂亲王被人陷害,身陷囹圄,我自然心急如焚,难道大司马不想尽快找到代王吗?”
“这件事便交给我们来处理。找到代王后,我自有安排。”蒲辰声音冷淡,言外之意竟是此事不用齐岱再插手。齐岱冰雪聪明,闻得此弦外之音,深深看了一会儿蒲辰,向他们做了一揖,便推门而去。
“你为何对他如此戒备?”文韬道。
“我知他是你的旧相识,但我看不出他的深浅。何况,从某种意义上说,我是他的杀父杀兄仇人,我实在想不通这一次他为何愿意为了代王之事奔走。”
文韬想了想道:“他为了朝阳殿之事在建康已经查了不少日子,后来既然选择了入仕,必然是查到了什么才有所行动。上次我探他的口风,他并不信任陛下,难道是转而投向了代王?”
蒲辰皱眉,臣子私自结交亲王是大忌,难道齐岱所谋深远,已存了这层心思?“算了,齐岱的事以后再说。既然我们来了,此事自然要在谢相来之前有个了断。”蒲辰环视了一下四周,“韬韬,现在时辰还早,一路过来肯定累了,你先休息一会儿。”
“你不休息吗?”
蒲辰笑道:“这点路程对我不算什么,我要看一下齐岱给我的东西。”
文韬作势要站起道:“我们一起看。”
蒲辰一把把文韬按下去,俯身对着他道:“晚上要用轻功。你现在身体不比原先,还不去睡?难道到了夜间要我堂堂大司马保护你?”
文韬生性要强,左手剑废后轻功一直没有放松练习。只是,毕竟经脉受损,运气的流畅度不比原先,一听此言,眼神便有些落寞,面向里躺下了。
蒲辰原本只想逗逗他,催促他赶紧休息,见他真的如此介怀,心中又不忍起来,借着给他盖被子的当口落了一个吻在他耳边。文韬耳朵敏感,霎时便红了起来,蜷着的身子更卷了。蒲辰暗自轻笑了一下,便把注意力放到了案上的地图上。
文韬醒来的时候窗外已完全暗了,案上只点着一盏烛火,忽明忽暗,罩着蒲辰的背影。
“什么时辰了?”文韬的声音含在喉咙里。
“刚过了子时,韬韬,醒的真是时候。”蒲辰转过头,一双星目格外明亮,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我们走吧。”文韬一骨碌起来,随意抓了案上的胡饼吃了两块。
二人身着夜行衣,从窗口飞身而去,落在了西北角一处视野较好的楼阁之上。偌大的皇宫,绝大多数都是一片黑暗,只有东北角星星点点有几处灯火。
“那里是原来的崇光门附近,殿宇较新,现在北燕的皇室都住在那一带。”蒲辰解释。
“我们往那个方向走,那里守卫多,他们对于代王必然重兵把守。你懂羯语,应该不难听到线索。”文韬判断了一下道。
蒲辰点了点头,携文韬从屋顶掠过,停在东北角一处大殿的后殿屋顶之上。一队守卫正好经过,二人躲在了屋脊的阴影之中。月上中天,屋脊的阴影只有小小的一片,二人只好挤在一处,紧紧贴着屋顶上的琉璃瓦,不敢发出一点声响。那为首的守卫和一个北燕军官说着什么。文韬见蒲辰屏息凝视,便也不好意思提醒蒲辰的后背压着文韬的左臂,磕在破损的琉璃瓦上,一阵生疼。
这队人走后蒲辰下意识地带文韬向后撤时才发现文韬左臂被自己压了几道血痕,瞳孔瞬间变大了,刚想用眼光质问文韬,就见文韬像是早有准备似的堆出了个笑。文韬平时并不爱笑,但他笑得一向很好看,蒲辰的火气像是打在了棉花上,暗自深叹了一口气,半扶半抱着文韬撤到无人的殿宇处。
“你……”
蒲辰刚开口文韬就打断道:“他们刚才说了关押代王的地点了吗?”
蒲辰偏了头,有点赌气道:“武成殿。”
“真的说了?”文韬惊喜道。
“听到一句武成殿的南景王爷。”蒲辰闷闷道。
“武成殿……”文韬回忆着刚才匆匆看了几眼的地图,“那个方向。”文韬提气要走,却见蒲辰一动不动,只盯着他。
“怎么不走?”
“你的手怎么回事?”
文韬将左手背在身后:“小伤。刚才地方太小了,被琉璃瓦不小心划伤的。”
蒲辰欲言又止了好几次,他回想起来,定是文韬刚才不想打扰他才忍痛没有提醒。有一个瞬间,他想让文韬先回去,甚至有一点后悔带他来洛阳,但看到文韬的表情又忍住了,叹了口气道:“包扎一下。”
文韬撕下了一段衣料,用牙咬着正费力地包着,蒲辰一把抢过,将他伤到的左臂包得妥妥贴贴。
他想出言让文韬先回去休息,但难得见到文韬今夜兴致勃勃,在武昌好久没见到他这么斗志满满的样子,便又把话憋了回去。
文韬像是看出了蒲辰的心思,活动了一下手道:“你也未免太小看我了。”说罢,一提气,向着上阳殿的方向飞跃而去。
61、61.
蒲辰紧随其后。武成殿是大殿,前前后后好几进院落,文韬便和蒲辰分开搜索,亲自查看了每一个房间,均是一无所获。
此时已是后半夜,万籁俱寂,月色暗淡,只有满天繁星。二人坐在偏殿的屋顶之上,几只乌鸦飞过,掠过几片黑影。
“你是不是听错了?”文韬道,“每个房间都检查了,整个武成殿都没人住,守卫也不多。”
蒲辰凝神回忆了一下,摇头:“‘武成殿’三个字本就是汉话中才有的,我不会听错。而且你看,整个武成殿里里外外并没有人居住,但门口守卫森严,北燕的守卫每隔一段时间还要来此处巡视,必有古怪……”
“嘘……”蒲辰话还没说完,文韬已用手堵住了蒲辰的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用嘴型道:“有人来了。”
二人一个翻身缩到角落的阴影中,来人并非寻常的北燕守卫,而是个艳装的女子,北燕装束的编发,头饰繁复,似是身份高贵。她带着几个侍女和侍卫进了武成殿,径直往里走。蒲辰和文韬对视一眼,紧紧跟上那女子。女子走到后殿,让侍卫守在门口,只带着两个贴身侍女就进去了。蒲辰和文韬悄悄跃上屋顶,揭开了两块琉璃瓦向下望去。
这处后殿他们刚才自然搜查过,并未发现什么,因而此刻格外聚精会神。那女子进殿后走到一个角落处,轻轻按了一下墙,一阵轰隆隆声,竟直接现出了一座向下的楼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