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辰回到丽春台,赴文韬的申时之约。文韬很准时,申时刚过,他就执着几卷书册而来,脸上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像是心情很好。蒲辰一见便知,一定是有收获。
“找到了?”蒲辰挑眉。
“嗯!”文韬兴奋地应了一声,拿起手中的一册书卷指给蒲辰看,“七王之乱之时,晋王曾和赵王在丽春台宴饮,后来赵王被刺客刺杀,晋王不知所踪。赵王的人在洛阳宫搜捕了五天五夜,竟然一无所获。几日后,晋王顺利回到了自己的封地,集结了兵马,攻下了洛阳城,还登了基。”
“他也没做成几天皇帝,几个月后又被中山王篡了位,起兵的名义就是他谋害赵王。”蒲辰冷哼,又若有所思道,“不过我倒是第一次得知,赵王是在丽春台被刺杀的,刺客搜捕不到,大概就是用了地道。这么说来,这地道最初是晋王所建。韬韬,你取了皇室宗谱没有?”
文韬眨了眨眼:“自然,都查到晋王的事了,当然把他这一支都查了个遍。你也不用看了,晋王从小长在洛阳宫,母妃出自陈郡谢氏。”
“谢氏?”蒲辰失笑,“原来还有这层渊源。这么说来,晋王做皇子之时就野心勃勃,为之后的夺权铺路,他背靠陈郡谢氏,密修暗道,再一举击杀了他最大的竞争对手赵王。那这密道,必然是谢氏的人帮他所修,自然只有谢氏的人才清楚。”蒲辰顿了一顿,恍然道,“原来如此!难怪这次来斡旋的是谢相啊!”
文韬点头:“不错,我找遍了洛阳宫的图纸,并没有找到任何丽春台密道的线索。若是谢氏的人私下所修,就解释得通了。这次的事,恐怕就是谢相和陛下做的局,引代王过来和谈,谈成后给他按一个杀害北燕大单于的罪名,用他的命平息北燕人的怒火,这样一来,一石二鸟,既削弱了北燕,又除去了代王,好狠毒啊。”
蒲辰陷入沉思,手指无意识敲击着案台。查到这一步,能不能找到密道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北燕人在这件事上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是参与了这个局,默认了这个局,还是他们也蒙在鼓中?他们这次死的是大单于,如果北燕有人参与了这个局,那必定是希望乌鹿单于死的人。
“阿蒲,代王和乌鹿单于选在丽春台宴饮,一定是有人安排的。你说,此人是谁?”文韬问道。
“此人,要么就是和南景勾结的希望乌鹿单于死的北燕人,要么,就是谢氏埋在北燕的暗桩。”
“能做这样的安排,身份必定不低。等明日谢相到了,看他和谁私下接触就知道了。”文韬道。
“也只能如此了。现在的局势,除非北燕人自己改口,不然我们救不了代王。”
“救不了,就不救了吗?”文韬仰头,直视着蒲辰。
每次文韬直视自己的时候蒲辰都觉得无处遁逃,他到底和自己是一样的人,认定的事情又如何会轻易退缩?他低声道:“你难不成忘了我带来的几千精兵?到时候硬要把峻纬兄劫出来也不是不行。”
文韬神情一紧,闭嘴不言,但眼中的忧虑之情渐渐浮现出来。若是武力劫走代王,基本上就是公然和建康撕破脸了,不管原因如何,蒲辰“乱臣贼子”的罪名是逃不了了。
“陛下连这种事都做得出来,这点君臣情谊,我不要也罢!”蒲辰说完,转身没入黑夜之中。
63、63.
一日后,谢昆到了洛阳,一起来的还有十几车奇珍异宝和数十几个绝色美女。原本左贤王并不想给谢昆这个面子,一听说南景的丞相亲自带了十几车“赔罪之礼”,更有南地的美女献上,便松口在当晚举办宴会,给谢昆接风洗尘。
谢昆一到,原本群龙无首的南景使团一下子有了主心骨。整整半日,谢昆脚不沾地地见了使团不少人,做了诸多安排。因为蒲辰和文韬目前的身份都是普通亲卫,又易了容,所以并未得到什么消息,就是齐岱也因为并非谢昆心腹而没有单独见他的机会,但他毕竟要出席晚上的宴会,于是就在暗中安排蒲辰和文韬作为近侍一并出席。
北燕的宴会,根本没有南景的那种风雅之气,大块的烤肉端上来,大碗的酒摆上来,北燕人自己已大吃大喝起来,丝毫不顾及南景的一排人皱眉看着眼前带血的烤肉,战战兢兢又下不了手的样子。
殿上坐着的是左贤王,和文韬见过的虎贲王以及哈里勒相比,此人身材矮胖,既没有虎贲王的武艺,又没有哈里勒的谋略,是个平庸之辈,然而,此人现在已是北燕现下最拿得出手的人物了。堂堂北燕,从强盛到衰落,不过转瞬之间。若当时的凉州和武昌之战,败北的是南景,恐怕如今连立锥之地都没有了。左贤王身边坐着的正是蒲辰和文韬已经见过的大阏氏,今日又是盛装,远看确实美艳绝伦。看她和左贤王的亲密程度,恐怕已经暗通款曲了。
酒过三巡,左贤王对着谢昆道:“这次南景丞相亲自前来,又带了大量珍宝和女人,有诚意!”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左贤王说的自然是羯语,使团中早有译官翻译给谢昆。
谢昆举杯道:“我朝陛下心系两国交好,两国交战年久,生灵涂炭,若能化干戈为玉帛,于北燕,于南景都是莫大的功劳。”
左贤王放下酒杯道:“议和我们是同意的,只不过议和之前要算一笔账。上次你们的那个亲王把我们年轻的乌鹿大单于骗得晕头转向,最后还把我们的大单于杀死了!这笔账可怎么算?”
谢昆脸色有些阴晴不定,他试探道:“此事我已得知,我们南景的代王是此次议和的功臣,此事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左贤王闻言刚想发作,大阏氏在他胸口轻轻按了一下,慢条斯理道:“这能有什么误会?再清楚明白不过的事。你问问你们使团中的人,除了你们的代王,还能是谁杀了我们的大单于?”
这女子声音略低沉,带着一点鼻音,别有一番风情。蒲辰听得懂羯语,眼皮跳了一下。
谢昆踌躇再三,像是很艰难地道:“若果真是代王所为,我们自当赔罪。”
“你们如何赔罪?”大阏氏缓缓道。
“金银珠宝,美女锦帛,若还不行,我们也可在疆土上做一点让步。”谢昆谨慎道。
左贤王一听说疆土上可以让步,双眼放起了光,大阏氏却不为所动,侧身在左贤王耳边说了几句。左贤王闻言立马换了脸色道:“我们北燕人是有血性的!我们死的不是别人,是大单于。大单于死了,是要血债血还的!”
“这……”谢昆道,“在我们南景,有一句话叫‘刑不上大夫’,代王金枝玉叶之身,即使做错了事,也不该以命相抵……”
“混账!”左贤王大怒,“你们的亲王是宝贝,我们的大单于就是野草吗?”他喝了酒,从袖中拔出匕首,往桌上一刺道,“此事,除非你们的代王偿命,否则免谈!”
在场的北燕人本来心中就有恶气,碍于如今兵力虚弱,不得不和南景议和,见左贤王如此血性,纷纷附和道:“偿命!”“偿命!”“偿命!”
南景使团的人一见这架势,气短了几分,已有文官悄悄议论道:“若真是代王所为,以命偿之,换两国议和,也算大功一件。”蒲辰的眉头皱了皱,心道这朝堂真是诡谲至极,若自己和文韬这次不来,代王的命恐怕就真的断送在这群人手上了。
谢昆听了听大家的意思,一脸悲痛道:“我们南景是礼义之邦,代王做出此等错事,我们合该大义灭亲……”
“不可!”谢昆的话还未说完,席下一人已经站出来,慷慨激昂道,“代王为议和兢兢业业两月有余,与乌鹿大单于很是投契,怎会无故杀人?此事恐有蹊跷。代王若有冤屈,这个责任,谁担当得起?”
“齐岱!”谢昆喝道,“这里还没有你说话的份。如今议和一波三折,陛下日夜忧心,稍有差错就可能重燃战火,这个责任,谁又担当得起?”
因为谢昆的阻拦,齐岱的话根本没有被译官翻给北燕人听。这偌大的宫室,唯一为代王仗义执言的一句话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湮灭在喧哗之中。齐岱胸中郁结着太多不平,见南景众人轻而易举地接受了大义灭亲这个条件,其乐融融地和北燕人把酒言欢,便不再逗留,提前离席。
蒲辰望了一眼文韬,他们把一切都看在眼里,证实了心中所想。谢相这次前来,就是来要代王的命的。他们冷眼望着众人,目光在北燕人那里逡巡,和谢相勾结之人,到底是谁?
宴会直到午夜才结束。自从南景答应大义灭亲后北燕的态度好了很多,不出意外,议和很快就能继续进行下去。散席后,文韬拉了拉蒲辰的袖子,示意他稍作停留,他自己则装作随意走动的样子经过了刚才左贤王和大阏氏坐过的地方,趁人不注意,一弯腰捡起了一个小东西藏在袖中,拉着蒲辰离开了大殿。
二人回到住处,关上门,不约而同地望向彼此。他们从彼此的脸上看到了一样的东西,对方有话要说。
“韬韬,你先。”蒲辰道。
文韬从袖中拿出刚才藏着的小东西,在蒲辰面前晃了晃。蒲辰见是刚才宴会上大阏氏戴着的一个耳珰,缀着珍珠和珊瑚,心中想到文韬好几次对这个貌美的大阏氏都颇为注意,有些阴阳怪气道:“这有什么特别之处,值得你拿到我面前来晃悠?”
文韬哼了一声,将耳珰的挂钩之处指给蒲辰看:“我刚才无意中发现的,你看,这个耳珰上面不是挂钩,是一个可调节的小铁环。”
蒲辰于女子饰品一无所知,一脸茫然道:“那又怎样?”
“我在书上读到,北燕女子从小穿耳洞,戴耳珰。而我们中原女子信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固不会戴耳珰,尤其是世家大族的女儿,若穿了耳洞,便是对父母的大不敬。”文韬指着耳珰道,“你看这耳珰,上面用的不是铁钩,而是可调节的铁环,说明戴耳珰的女子没有耳洞,只好用一个铁环夹住耳垂。我猜,她怕人看出端倪,所以每次发饰都戴得极为华丽,大概就是害怕别人发现她耳珰的秘密。”
蒲辰恍然:“大阏氏不是北燕人。”他顿了一下,继而笑道,“韬韬,我们怎么总是心有灵犀呢?我刚才想告诉你的也是这件事。”
“哦,你又如何得知?”
“她说的话。”蒲辰微微一笑,“她的羯语说得极好,但在细节之处有汉话的影子。这个只有同时精通汉话和羯语的人才能听出来。在场的,除了我,大概也就译官能听出一二。”
所以,北燕在这里的暗桩就是大阏氏!蒲辰和文韬相视一眼,继而又陷入沉思,这女子是景朝人,很可能出身世家大族,不知如何做成了哈里勒的大阏氏,从她的装束和说羯语的熟练程度看,她很可能隐藏了自己是景朝人这件事,不然难以在北燕立足。
“世家大族……会不会就是陈郡谢氏?”文韬轻声道。
“错不了的。”蒲辰笃定道,“她必然熟知宫内的密道,才能做此设计陷害峻纬兄。而且,她能和谢相甚至陛下暗中联络,以陛下的心性,若不是同出谢氏,他不可能完全放心。”
“那我们下一步……”文韬还未说完,门外已传来一阵敲门声。他们住得偏僻,除了齐岱,几乎不会有人前来,文韬问了一声,果然是他。一开门,只见齐岱面色如霜,眼睛掠过文韬,直视着蒲辰。
蒲辰感受到齐岱眼中的寒意,抱着手臂道:“齐侍郎有何见教?”
“代王之事,你们管不管?”齐岱单刀直入。
“在我回答之前,齐侍郎能不能先告诉我,这件事你为何要管?”
“我与代王,同气连枝,共同进退。”齐岱平静道。
蒲辰道:“你既然入了仕,就是朝廷的人,如何又和代王共同进退?”
齐岱对着蒲辰道:“大司马,你想好了,这个人情是文韬欠我的。你若不想管,下面的话最好就不要听了。你若想管,今日的情形你也看见了,代价是什么,大司马心中必然清楚。”
蒲辰将手搭在文韬肩上道:“文韬的事就是我的事,何况,就算没有他,这件事我也管定了。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为何插手此事?”
齐岱望着他们,一字一顿道:“因为我与周衍,不共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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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岱的话一出,文韬已经意识到了什么,赶紧道:“朝阳殿的事,你全部查清楚了?”
齐岱点了点头。
蒲辰道:“此事困扰我们许久,齐侍郎若是查到了什么,不妨直说。”
齐岱冷笑:“事到如今,大司马既然决定管代王之事,我们也算是同舟共济。朝阳殿上,周衍借蔡伯和大司马之手扳倒了齐氏,一夕之间,我父兄惨死殿上,楚王刎颈自尽,齐贵妃亦自缢于后宫。”
“陛下和蔡伯勾结,你可有证据?”蒲辰盯着齐岱。
“我在建康召集了原本齐氏门下的几个死士,他们冒死找到了叶驰府上的一个幕僚,绑了出来,施以酷刑,那人受不住,死前什么都招了。叶驰早在数年前就找到了令堂从前的血脉,据说是个女子,算起来也算是汝阳袁氏之女,只可惜汝阳袁氏早就零落不堪,这女子失去庇佑,被叶驰软禁起来要挟蔡伯。”
蒲辰瞳孔放大了,女子,这就对了!当年跟踪这蔡伯的人发现西口巷中确实藏着一个女子,但是后来蔡伯的朝阳殿自白,以及和楚王所谓的来往信件中,都丝毫没有提及这个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