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在暗处的蒲辰此刻像在脑海中炸了一声响雷。当年周衍利用了自己的五万兵马扳倒了齐氏,夺得了皇位,原来,自己竟然不是他唯一的选择!他竟暗中勾结了北燕作为夺位的倚仗,此人心机之深,谋划之远,当真令人胆寒。
大阏氏继续道:“后来,周衍凭着蒲氏的兵马顺利夺了权,但他心中忌惮蒲氏,便暗中让哈里勒挫一挫蒲氏的锐气,削一削武昌的兵马,周衍给了他十几桶焦油作为犒赏。谁知,哈里勒得了焦油,手中又有投石机,哪里肯满足于此?我跟了他十几年,他虽和周衍虚与委蛇,但心中所想一直是打下整个南景。他没有听周衍的话,擅作主张,集结了几乎所有的北燕精兵,用上所有的投石机和焦油,他是打算灭了武昌,直取建康。”
此时的蒲辰,脑海中炸雷阵阵,震惊无以复加。那些在武昌之战中死去的数以万计的兵士,那些被哈里勒的投石机攻打之时熬过的不眠之夜,战死于武昌之战的魏先生,还有文韬,他差一点就永远失去了文韬,就算是后来九死一生,也彻底废掉了他曾经最引以为傲的左手剑……这一切的一切,原来仅仅是因为周衍想要“挫一挫他的锐气”!而那些焦油,竟然是周衍亲自送给北燕人的!要不是连日的暴雨,那些焦油可能已经将武昌,将整个南景都葬送了!
不仅是蒲辰,连文韬都震惊无比,他蜷起了自己已经断了经脉的左手,心中久久不能平复,却还是只能故作镇定道:“这两人互相算计,又能有什么善终?”
大阏氏笑道:“不错,哈里勒千算万算,没算到庐州军。他身死武昌,北燕也一败至此,大概这就是天意吧。”
子时的丽春台,万籁俱寂。
大阏氏已经离开半个多时辰了,蒲辰还是没有要走的意思,他坐在一片阴影之中,眼睛望着虚空的方向,像一座石像。文韬没有打扰他,他自己坐在丽春台的高台之上,靠着廊柱,上面朱色的漆已经斑驳。百余年后,大概再也不会有人知道这座丽春台曾经是如此精美绝伦,也不会有人知道这座高台是一个君王为她心爱的女子所建,就如同,百余年后,当人们谈起武昌之战,大概再也不会有人知道这背后层层密密的阴谋。可是百余年后,会是什么光景呢?还会像现在一样,世家林立,君主暗弱,忙于猜忌和争权,还是他们会有一个新的世界,在那个新的世界中,每个有志之士,有才之人,都能敞敞亮亮地实践心中所愿,心中所想?
文韬将目光重新放到黑暗中的蒲辰身上,若真有那样的世界,一定是蒲辰这样的人,抑或是代王这样的人缔造的吧。若能有这么一天,自己别说是废一只手,就是死上千百回,又算得了什么呢?自己当年在广陵学宫,所学所愿,不就是一个清明的世界吗?这世界如今有机会在自己的面前展开,自己又是何其幸运。
文韬从高台上轻轻跃下,带着一阵清风和仲春的花香走到蒲辰面前。他无声地扶起蒲辰,握住了他的手,轻声道:“阿蒲,长路漫漫,我们该走了。”
66、66.
半个月后,南景使团和北燕签了合约,亦称为洛阳之盟。北燕将原属于景朝的江北五州还与南景,北燕以雁门关为界,退回幽州。同时,两国在边境的蓟县和信都两地和设立互市,以平价与北燕交易粮食布匹。南景丞相谢昆与北燕的左贤王亲自签订了盟约,北燕将在盟约签订后三个月内逐步撤回江北五州的兵马,重回幽州旧都。
洛阳宫一片欢腾之时,原本的南景使节代王周御病死狱中一事显得格外微不足道。代王事涉刺杀乌鹿大单于,左贤王和一干北燕贵胄坚持代王须得以命相抵,不仅以命相抵,还要承受北燕人的火刑。正当谢昆一筹莫展之时,代王凑巧地病死狱中。谢昆初时还有所怀疑,后来据说是一个代王的亲卫亲自深夜求见谢昆,坦陈自己不愿见代王受到火刑之苦,私下探得代王关押所在,骗他服下毒药,以全南景的脸面。此人说完便以死谢罪,谢昆闻言,叹服良久,检查了代王的尸身后命人将其就近葬在洛阳皇陵,对外只宣称代王是染了伤寒病重而亡。
没有人知道,谢昆检查过的“尸身”几个时辰后在向武昌行驶的一辆马车中缓缓苏醒,而此刻收敛在代王棺椁之中的已经是另一具早就准备好的死尸。
此时已是初夏时分,出了洛阳城,便是官道。官道两边皆是大树,阳光从叶缝间漏出。文韬觉得有些闷热,揭开了一角帘子,透过树叶的光斑落在周御的眼睑之上,他的睫毛很长,翕动了一下,终于睁开了眼。在洛阳地牢关了一月有余,周御的脸色很苍白,脸也瘦了一圈,他睁开眼,看到眼前是穿着亲卫装束两张熟悉的脸。
“熠星兄,文韬兄。”周御声音有些沙哑。文韬赶紧拿了水袋递给他。周御喝了几口,麻胀的大脑终于渐渐恢复了清明。自从最后一次蒲辰夜探地牢,周御就再也没有见过任何南景的人,以至于他自己都不清楚是在什么情况下被下了药失去意识。
周御环顾了一下四周,艰涩道:“这是哪里?”
“你刚醒,先好好休息。”蒲辰道。
周御摇了摇头:“熠星兄,你若不把实情告诉我,我心中难安。”
蒲辰郑重神色道:“此事事急从权,没有机会和峻纬兄商量就做了决定,还望峻纬兄谅解。”
周御闻言,神色顿了顿,继而嘴角咧了咧,像是自嘲道:“自从得知是谢相来斡旋后,我便知道这是个死局。若皇兄有心和北燕好好和谈,一开始派谢相来就可以了,何必把我推出来。既然把我推了出来,又出了我百口莫辩之事,就是要借北燕之手置我于死地。我现在能活着出洛阳,必然是熠星兄和文韬兄费了极大的心力,我无以为报,又怎会怪罪你们擅做决定呢?”
蒲辰轻叹一口气,谨慎地将实情一一告知,听到最后,周御的眉头越锁越深:“皇兄竟然勾结北燕,做出此等卖国之事!”
蒲辰冷笑:“你我早就是他眼中钉,肉中刺。这次他自以为除掉了你,下次就是我了。”
周御思索片刻,盯着蒲辰道:“你有什么打算?”
蒲辰直言:“我也不打算瞒你,周衍此人,心机深沉,暗通外敌,残害手足,不配为君。武昌之战,要不是峻纬兄冒死支援,我和文韬可能早就死无葬身之地。而这一次,要不是我们及时发现了大阏氏的身份,此事恐怕也难以善终。”
“熠星兄雄才伟略,手中又有十几万重兵,稍做准备,取而代之,不是难事。”周御的神色如常。
文韬觑着周御的神色,心中默默捏了一把汗。他信任周御,更信任蒲辰,他们两人无论是谁取代了周衍,都会是一个很好的选择。可是,那个位子毕竟只能坐一个人,而另一个,此刻无论说什么,难保不会给对方心中投下一丝疑虑。而这一丝疑虑,在那人将来登上九五之尊时,又会不会成为一道催命符?
文韬有些担忧地看了一眼蒲辰,蒲辰却毫不畏惧道:“代王,我无意于此,这江山该姓周。”说罢,他正了正身姿,以君臣之礼对周御道:“臣愿辅佐代王,供代王驱策。”
周御一惊,他和蒲辰确实意气相投,但他没有想到此刻自己一无所有,蒲辰手握十几万重兵之时他还愿意倾力辅佐自己。他心中一暖,两人携手大破北燕的情景历历在目,他心中压抑已久的意气喷薄而出:“我们今日便立此盟誓,君上不义,我们愿以身为剑,斩除一切魑魅魍魉,荡涤浊世,还南景,还天下一个太平盛世!”
周御伸出右手道:“古人歃血为盟,我和熠星兄不必如此迂腐,便击掌为誓好了。”
蒲辰一脸坚毅:“好,击掌为誓。”
狭小的马车中,二人清脆的击掌声如一道惊雷,如黑暗浊世中闪耀的一道光。
盟约既定,几人心中都涌出一股热血,一扫刚才略显拘谨的气氛,蒲辰和文韬也补上了很多刚才没有细讲的部分,提到那个为周御而死的亲卫之时,周御动容道:“这么说,为了救我,还牺牲了我的一个亲卫。等我可以重见天日之时,我必要照拂此人家小。”
蒲辰解释:“你的假死之局并不好做,稍有差池便会引起谢昆的怀疑。北燕人没有理由在狱中杀你,你自己入狱前搜过身,不可能带着毒药。我们只能设计出你自己的亲卫为了不让你受火刑之苦毒杀你的假象,只是,这样一来,必要有一人为你而死。”
“此人是谁?”周御问。
“此事是齐侍郎办的。”文韬道,“我们对峻纬兄的亲卫并不熟悉,能瞒过谢相的眼线,全靠齐侍郎。”
“思钧兄?”周御一怔,“他也参与了此事?”
文韬道:“若不是思钧兄千里迢迢来武昌寻我们,我们都不知道洛阳出了这样的大事。”
“是他?”周御眼中有一丝恍惚,“我以为是蒲氏的亲卫去武昌通知的你们。”
“齐侍郎和我的亲卫一起到的武昌,一来就逼着我让文韬亲自去洛阳救峻纬兄。”蒲辰笑着摇摇头,“他那副不管不顾的样子,我当真第一次见。”
周御的眼睑垂了垂,想起第一次在清谈会上见到的如谪仙一样的齐岱;想起他在新年宴前的那个夜里守在自己回府的路上,暗示周衍有意让他出使北燕;想起自己出使北燕之前他笑意盈盈地前来,列举了十几条理由细陈自己也该在使团之中。他认识的齐岱,一直是清风霁月,言笑晏晏。这样的齐岱,竟会为了自己亲自跑到武昌,不管不顾地求蒲辰和文韬出手吗?周御眼中闪过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神色。
蒲辰见状以为周御如今失了亲王的身份,只能隐姓埋名,心中难免郁郁,便拍了拍周御的肩道:“峻纬兄不必挂怀,当年公子重耳在外流亡数十年,方杀死晋怀公,成就大业,终成春秋五霸之一。你先跟着我们回武昌,建康的眼线到不了武昌,等时机成熟,我们再……”
周御伸出一只手掌,阻止了蒲辰的话:“熠星兄和文韬兄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如今我已是个已死之人,又怎敢再劳烦你们收留我?”
蒲辰大惊:“峻纬兄,你……”
文韬却听出了话外之音,轻轻推了一下蒲辰,问周御道:“峻纬兄可是心中已有了去处?”
周御点点头:“我回庐州。”
蒲辰刚想反驳,周御像是已经预料到一样,解释道:“熠星兄听我一言。我如今是个已死的身份,若是跟着你们去武昌,对你们没有一丝裨益,相反,若是被人看破身份,则会给你们带来杀身之祸。回庐州,看着是一步险棋,实则是一次转机。庐州军是我一手带出来的,庐州军的每一个人,不是我在这里自夸,我都是信得过的。皇兄既然以为我死在了北燕,估计很快就会派人来接管庐州,我若不回去,就是把庐州拱手送人。”
“可是,你若在庐州现身,身份不就暴露了?”蒲辰道。
周御哈哈一笑:“只许你们易容微服来洛阳,不许我换个身份回庐州吗?”
蒲辰恍然:“峻纬兄这是要回去收拾旧河山啊!”
周御笑而不语。如他所说,庐州军,乃至整个庐州府都是周御亲手所建,他在那里的根基不可谓不深。他的身份不可暴露,但普天之下,最不易暴露他身份的,也正是庐州。只要他稍作安排,让最信得过的一批人知道他的身份,他就能在庐州拥有绝好的庇护。到时候,不管是谁接手庐州,只要周御在,就能轻松将那人架空,自己暗中掌握着整个庐州军。等时机成熟之时,他只需将那建康派来的傀儡一除,振臂高呼,就能摇身变回拥有数万庐州军的流民帅。
“如此,我派一队亲卫送峻纬兄去庐州,若有需要,随时送信来武昌即可。”
周御握住蒲辰的手道:“我们盟约既立,这些感谢的话我就不多说了。等到了豫州境内,给我一辆车和一队人,我们就此分道扬镳。等到了庐州安定下来,我自会联系熠星兄。我们所谋乃是大事,千万谋定而后动。”
蒲辰郑重点了点头。
67、67.
承平四年,武昌。距离洛阳之盟已过去三年。
文韬的生辰在四月。往年,蒲辰军务再繁忙,也总会给文韬准备生辰礼,有时是费心搜罗到的孤本史籍,有时是供文韬冬天使用的精巧小手炉,总是在他生辰的这一天一大早放在他的床边,也不多解释什么。
这一日,天还未亮,文韬感到身边的人起了身,便眯着眼睛打了个哈欠道:“怎么这么早要起来?”
蒲辰穿好中衣,一把将文韬抱起,轻声道:“起来了,带你去个地方。”
文韬困得不行,怨念道:“今天好歹是我的生辰,让我多睡一会。”
蒲辰没有多做解释,知道他困,默默帮他穿好了衣服。出大都督府的时候,天还是暗的,蒲辰牵了乌青烈马,带着文韬疾驰而去。
行了大约两个时辰,天光已经大亮,文韬也彻底醒了,晨风还带着些许寒气,他们已经在山路之上,离武昌很远了。
“到底去哪里?”文韬有气无力。
蒲辰见他有了些精神,从怀里拿出干粮让他垫垫饥:“快到了。”
文韬见蒲辰今日颇不寻常,平日出来,总会带几个亲卫,这次一大早出这么远的门,却连唐宇都没带。二人循着山路一路向上,到半山腰时,山路愈加崎岖,蒲辰拉着文韬下了马,又走了几里,眼前出现了一处院落。这绝非山野之中的农家院落,而是白墙青瓦,透着心思和精巧,尤其是院前院后一丛丛火红的杜鹃,正开得灿烂,像是要燃烧起来一般,在这山林之中格外炫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