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昆尚且来不及反应,已然当场毙命。
满堂哗然,连周御和蒲辰也大吃一惊,周御脱口道:“思钧,你这是?”
齐岱环视大殿,嘴角微扬,将带血的佩剑放回剑鞘,奉还与代王。他朗声道:“谢昆此人,与臣有国仇家恨。国仇者,此人乃国之蛀虫。臣为谢昆殚精竭虑三年,目睹他放纵北方士族在江北五州胡作非为,违禁圈地,鱼肉百姓,桩桩件件,臣记录在册,供代王查验。家恨者,此人在朝阳殿和陛下联手,覆灭齐氏,与臣有杀父杀兄之仇。臣杀谢昆,于公于私皆无愧于心。只是,臣于大殿之上动用私刑,不合律法,自请受缚。”说罢,将双手背于身后,在代王面前跪下道,“请代王将臣押送至昭狱,依法处置。”
周御大惊,刚要回绝,见齐岱坚定地摇了摇头,周御从他眼里看懂了他的意思。他们需要百官的支持,谢昆是第一个要杀之人。可是,蒲辰不便动手,周御更不便动手,所以齐岱挺身而出,既报了他的私仇,又为他们收服百官扫清了障碍。
周御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本王今日起事,是替天行道,还天理昭昭,并无意伤害百官。谢昆罪行昭昭,死不足惜。只是,齐尚书不该以私刑杀害谢昆,先将齐尚书收押起来,容后论处。”
这几句话,掷地有声,公正公允。在百官心中的分量不言而喻。
齐岱朗声一笑,依旧如霁月清风。他被押下前经过周御身边之时,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周御脸色倏然一变,门口已有一队侍卫道:“代王,叶驰已投诚!他送来了洛阳城中的百官家眷,作为向代王的投诚之礼。这些家眷就在殿外,请代王过目!”
此言如同一声炸雷!
殿门一开,殿外果然站着几百手足被缚的妇孺,一片哭喊之声。殿上的百官很快认出自己的家眷,无一不是心如刀绞,有些官员已和自己的家眷呼喊相认,但他们动弹不得,皆被蒲辰和周御的人拦在殿内。
在龙座上被控制住的周衍此刻方寸大乱。不可能!叶驰怎么可能投诚呢?叶驰手中明明有八九万人在洛阳宫外,为何会向周御投诚呢?可是如果不是叶驰投诚,还有谁能将洛阳城中百官的家眷押送到此处呢?
在这一片混乱中,只有周御眼中略过了一片阴影,他望了望齐岱远去的背影。他认得刚才复命的侍卫,确切的说,那些人不是侍卫,而是暗卫,是一个月前,周御拨给齐岱的暗卫。而刚才,齐岱在周御耳边低语的话正是告知他,百官家眷已被他们的暗卫控制住,假托叶驰投诚,百官可定。
齐岱竟然为他作了这样的安排!周御心中大惊。在他们举事前的商讨中,只有齐岱并不放心百官会如他们所想,拥立代王登位。“哼,这些朝廷的蛀虫,若是没有利益相诱,不用家眷相逼,不到最后一刻不会破釜沉舟。”周御记得当时齐岱目光狠厉,如此论断。但他和蒲辰不愿做得太绝,否决了用家眷威胁百官一事。没想到,齐岱暗中还是做了后手,今日箭在弦上之刻,竟是齐岱的后手扭转了局势。他一箭双雕,既用家眷威胁了百官,又假托了叶驰投诚之名,让所有人以为周衍大势已去。
饶是在场的百官全是千年狐狸精,万年墙头草,此刻也都义无反顾地站到了代王这边。叶驰已投诚,周衍已是孤家寡人,自己的家眷都在周御手中,此刻再不投诚,难道等着被周御登基后算秋后总账吗?
偌大的神武大殿,一片一片的磕头之声,百官山呼万岁,称颂圣明,只是,一个时辰前被称颂的对象此刻已成了被迫退位之人,而被他们山呼万岁的,正是不久前被他们称为乱臣贼子之人。
在满殿的呼喊声中,蒲辰感到一阵从心底深处透出来的精疲力尽,这朝堂,真是没意思,好没意思啊……
78、78.
周衍望着满地磕头的百官,眼前仿佛出现了错觉,一时间,他差点分不清自己是在五年前的朝阳殿,还是五年后的神武大殿。一样的大殿,一样的侍卫,一样的翻云覆雨。那些平时日日跪在他面前的百官,还是和五年前一样的不值得相信,竟然连叶驰也叛了自己吗?
周衍深深叹了一口气,他望着角落中瑟瑟发抖的南平公主,早已没有人记得,今日这神武大殿,本来该是她的大婚之礼。周衍胸中涌起一股破釜沉舟之感,他静静看着朝堂的局势,今日之局,显然周御和蒲辰早有勾结,但他不知道二人之间的联盟有多牢固。他手中还有最后一张底牌,这张牌本不是为今日这样的局面所准备,但事已至此,他也只能豪赌一把了。
“慢着。”周衍突然叫了一声。他一出声,周御和蒲辰都看向了他。周衍慢条斯理道:“今日,朕是输了。但,输的不止朕一个。大司马,你也输了。”
周御和蒲辰相视一眼,眼中都露出不解之色。
“朕今日,大概没法活着走出神武大殿了。不过,大司马,你也和朕一样,命不久矣。”
蒲辰自己尚不觉得什么,但他听到一阵倒吸冷气之声,一转头,文韬的脸一下变得煞白。蒲辰勉强扯起一个笑,用嘴型说了句“没事的”,同时拼命分析着周衍的话有几分可信。
“皇兄什么意思?”周御眉头一皱。
周衍直言不讳道:“大司马已经中了毒,只有朕有解药。”
中毒?到底是什么时候中了毒?蒲辰在脑海中拼命回想着。他听到文韬自言自语的声音:“不可能……”
周御不知周衍话中的真假,试探道:“皇兄,你已到了穷途末路之境,不要做这些无谓的挣扎了。今日大司马刚刚入宫,怎会无故中毒?”
周衍冷笑:“大司马对朕自然一直有防备之心,但今日在这神武大殿,大司马可是喝了朕的一杯酒。”周衍用毒蛇一般的眼睛望向了蒲辰。而与此同时,原本瘫坐在地上的南平公主突然拨开了发冠的流苏,同样望向了蒲辰。
酒?蒲辰思忖,大殿之上的酒一共四杯,都是周衍亲手斟的。先是周衍和南平长公主各喝了一杯,再是自己和周衍喝了一杯。同一壶酒,同一个人斟,若是有毒,三人都该中毒了,周衍怎么会给自己下毒呢?蒲辰暗中运了运气,发现周身并无异常,愈加疑惑。
周衍觑着他的表情,猜到他心中所想,冷冷道:“大司马一定在想,这酒朕也喝了,公主也喝了,怎么会有毒呢?让你的人把刚才倒酒的内侍放了,朕来告诉你。”
蒲辰抬了抬下巴,一旁制住内侍的侍卫松了手,刚才上酒的内侍此刻浑身颤抖。
周衍道:“你别怕,去把酒壶拿来。”
内侍托着刚才的酒杯和酒壶回到神武大殿,呈给周衍。
“你去拿给大司马和代王看看。”周衍神色镇定道。
那内侍颤颤巍巍举着托盘走到蒲辰和周御面前,一骨碌跪在地上,不住地发抖。
周御深知周衍的性格,他这皇兄一向心较比干多一窍,见他如此,心中已是一紧,看着蒲辰的眼色中满是担忧。
蒲辰强自镇定,对着内侍道:“如何下的毒?”
那内侍将手中的托盘一掷,磕头如捣蒜:“求大司马饶命,求大司马饶命!”
蒲辰尚没说什么,文韬已经用右手抢过了一个侍卫的佩剑,指着内侍厉声道:“你再不说,我一剑杀了你。”
那内侍魂飞天外,回头望了一眼周衍,周衍点了点头,那内侍拿起酒壶道:“这酒壶叫鸳鸯酒壶,是大内秘宝。这酒壶有一层隔层,装了……装了毒酒。这壶口有一处气孔,不按时,倒出来的是无毒的酒,要……要是按了气孔,出来的,就是……就是隔层的毒酒……”那内侍一说完,又磕起头来。
蒲辰拿起酒壶仔细端详,见那壶口之处确实有个气孔,敲击一下壶身,声音沉闷,确有夹层。蒲辰知道中招,长叹一口气,刚想开口,惊觉身边一道人影飞过,一转眼,竟是文韬以轻功飞至周衍面前,用佩剑直抵着周衍的脖子道:“解药在何处?”
“韬……文韬!”蒲辰叫了一声,“切勿冲动。”
文韬没有看他,而是将剑锋又抵近了周衍几分,他眼中充满狠厉,又重复了一遍:“解药在何处?”
周衍只觉眼前这个青年俊美异常,红衣白狐,但他没空去想此人是谁,只是傲慢地抬头道:“毒酒是朕亲手放的,只有朕一人知道解药是什么。你可以杀了朕,但朕死后,大司马要来给朕陪葬。你要是想救你的主子,最好把剑放下,让朕来和代王做一个交易。”
“什么交易?”周御道。
周衍不急着回答,而是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很好,周御和蒲辰的关系,比他预计的要好。
“代王,不用和他交易!”蒲辰开口,“就算我被下了毒,此刻我没有任何感觉,说明这毒酒毒性不急,我们先将周衍关押。至于我的毒,可以请郎中慢慢调制。”
“哼!”周衍冷笑,“大司马未免也太小看大内的毒药了,大司马之毒,确实不是急性之毒。但若今日得不到解药,大司马三十日内,必死无疑!”
“你有什么条件?”周御直视周衍。
如今,周衍走投无路,又在百官面前亲口承认毒杀大司马,他今日是输了,可是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谁输谁赢,不到死的一刻,谁都无法替他决定!周衍慢条斯理道:“放朕和南平一条生路。只要把我们送出洛阳城,朕就将解药给你。”
“此话当真?”周御自从刚才听闻蒲辰中毒,一心只想拿到解药救活他,此刻听到周衍的条件并不苛刻,再加上他本来就没有杀死周衍之心,按照他们的原计划,他们顺利夺位后会将周衍终身软禁,此刻他一时心急,已有答应之意。
“不可!”谁知蒲辰已经一口回绝。他深深望了一眼周御,周御这才想起自己情急之下,竟差点忘了洛阳城外还有叶驰的□□万人马。他们刚才只是用计让百官以为叶驰已经投诚,不出几个时辰,叶驰定会发现洛阳宫的异常。他们必须要在这之前将这里的一切安排妥当,逼周衍退位,让代王顺利登基。周衍在此刻提出了这个要求,难道他对叶驰投诚之事,已经产生了怀疑?
“代王,大事为重。”蒲辰道了一声,目光直逼周衍,“我蒲辰今日举事,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陛下休想用生死威胁与我。今日陛下给我下毒之时,我尚未举事。可见陛下早就打算当庭毒杀朝廷重臣,在场的百官若心中对此人所行卑劣之事还有疑惑,那今日他给我下毒就是他所有罪过的最好佐证。陛下得位不正,残害手足,勾结外族,诛杀重臣,罪行昭昭,不配为君。从此刻起,臣,奉代王为君!”
周衍死死盯着蒲辰,他这一辈子,没有见过真正将生死置之度外之人。一个人,如果连自己的命都不爱惜,那他就没有任何弱点可抓。他的豪赌,竟然在这一个人身上,赌输了?
他不甘心,盯着他道:“你真的不怕死?”
蒲辰和周衍对视着,他其实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这个人。五年前,在朝阳殿,他以为他是被楚王压制的嫡皇子,所以助他登基;四年前,武昌之战,他拒不出兵,害他差点失守武昌,他以为这是他的君王之忌;三年前,在这洛阳宫中,当他和大阏氏对质之时,他才恍然发现,他曾经拥立的君主,竟是这样的一个残害手足,勾结外族的卑鄙小人。而此刻,从他的眼神中,蒲辰看不到任何他对所做之事的悔悟之心,他看到的,只有他眼底深不见底的黑暗,和一个赌徒临死前的疯狂。
他中的毒药是慢性的,三十日后就会毒发身亡……等等!三十日!原本他和南平长公主大婚后就是要在洛阳宫中停留三十日!这毒药,确实是周衍处心积虑下给蒲辰的,他其实,根本没打算让蒲辰活着走出洛阳宫!既然如此,那这个毒药,根本就不可能有解药!只要有解药,蒲辰在这三十日中就有获救的可能,周衍不会也没有理由给他这样的机会。
蒲辰心中一凉,但他目光从未像此刻这么明亮。他盯着周衍,一字一顿道:“你的毒,没有解药。”
这句话像是打在了周衍的命门之上,若说刚才他还有最后一丝赌徒的狂热,那蒲辰说出这句话后他一下子面如死灰。他其实根本没有底牌了,他装作有底牌的样子,想换取自己的一丝生机,但是他的对手,此刻清清楚楚地告诉他,他已经将他看清了。
“哐当”一声,文韬抵着周衍的剑掉了下来。蒲辰那一句“没有解药”一出,他只觉得五内俱焚,喉头一甜,竟是喷了一口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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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韬!”蒲辰以轻功一跃飞至文韬身边。文韬的一口血几乎都喷在了他的银狐之上,那银狐本是纤毫毕现的银白,此刻染上点点血斑,像白雪中的红梅。
蒲辰半扶半抱着文韬,他感到文韬浑身战栗,他用自己的袖口给文韬擦拭血迹。他的袖口本是绣着金线的喜红色,此刻染上了难看的暗红的血迹,他却丝毫不以为意。他明明自己命不久矣,可是任是傻子也看得出他此刻全部的心神全部在文韬身上。
别人还尚可,可此刻在角落的南平公主忽然瘫软在地。这个眼神她太熟悉了,那是上元节之夜让她沦陷的那个眼神。那夜的蒲辰站在月华之下,手里拿着一盏白兔花灯,眼中的温柔如秦淮河的水一般溢了出来。南平公主将这个眼神深深地刻在了心底,这是她费尽心思要嫁的男子,也是她下定决心要守护之人。她不是不知道蒲辰心有所属,可是她怎么也没想到,蒲辰心里的人竟然一直在他身边,还是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