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平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空虚。原来,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痴望,是水中捞月,是镜中摘花。蒲辰不仅从来没有属于过她,他也永远不可能属于她。
而此刻的文韬,心中涌起的是一阵又一阵的绝望。他做了万全的准备,蒲辰进入洛阳宫后一切的饮食他都会检查,唯独这周衍御赐的酒。周衍倒酒之时,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动作,又见周衍和南平公主都饮了酒,文韬才没有额外提醒蒲辰,谁知……还是自己太幼稚了……
他望着蒲辰,他眼中只有对自己的关切和温柔,仿佛他的命不久矣并不是一件很重要的事。他的心剧痛起来,在这一个瞬间,他忽然明白了四年前武昌之战后的那个中秋,蒲辰对他说过的话。
“如果是我以身犯险,你又是什么心情?”
一直以来,每一次自己为了蒲辰冒险,他都会生气,他甚至一度不明白蒲辰为何会生气。为了大业,为了爱人而死,难道不是这乱世中最好的归宿吗?可是这一刻,文韬突然明白了。在这诡谲的乱世,死是一件过分容易的事。如他自己所说,人生如朝露,彼时他总是轻易赴死,因为心无牵挂,而一旦有所牵挂,这牵挂便会成为他最大的软肋。他总以为,他有一天会为蒲辰而死,那时他会心满意足地闭上双眼,为自己的死得其所而无愧于心。可是他从没去想过蒲辰的心情,所爱之人在自己面前慢慢死去,自己无能为力,而往后的余生,只有永无止境的后悔和绝望,如无间地狱。
如同此刻。
文韬感到又一阵的气血上涌,似是又有鲜血要喷涌而出。周御见状道:“带他下去喝点水,他应是一时经脉气血错乱,不会有大碍的。”
蒲辰应了一声,一把将文韬打横抱起。
周御赶紧制止道:“大司马,你……你还是休息一下。”他眼中闪过一丝阴影,他的直觉告诉他,刚才蒲辰说的是对的,周衍给他下的毒没有解药。
蒲辰淡淡笑了一下,用余光带了一眼已经失魂落魄的周衍,像是疲惫至极道:“这里就交给代王了。”他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仿佛这大殿中发生的事与他再无关联,他只想带着文韬离开这里。
周御顺着蒲辰的目光狠狠盯着始作俑者周衍。他今日大势已定,满朝的百官都已向他俯首称臣,只要再将周衍关押起来,软禁起来,博一个“仁君”之名,天下何愁不平?
可是他咽不下这口气,他看着蒲辰抱着文韬的背影一步一步走出神武大殿的样子,他没有办法再对周衍维持“仁君”的假面。他只知道,三年前在这里,如果没有蒲辰和文韬,他无法活着出去,三年后的今天,蒲辰中了不治之毒,他无法饶恕杀害他的凶手。
他的手紧紧抓着剑柄,此刻要是齐岱在他身边,一定会劝阻他千万不要冲动,千万不要当着百官的面杀周衍。周衍毕竟为君,在百官面前弑君,无论如何都是大忌。可是他的手不受控制地拔出了剑,他一步一步走到周衍面前,用剑指向了他,涩声道:“本王最后问你一遍,大司马之毒,是不是真的没有解药?”
周衍今日满盘皆输,此刻他感受到了周御的杀气,狂笑了起来:“没有,自然没有。朕给他下的毒,名为‘晦终’,晦终晦终,一月为晦,晦满即终!哈哈哈哈哈!”
“大司马是你的胞妹今天要嫁之人!你竟如此恶毒,连你胞妹的终身幸福都弃之不顾!”周御吼道。
周衍已入癫狂,他大声回道:“那这天下有没有谁在乎过朕?朕贵为天子,手中的兵马竟然不及大司马,哈哈哈哈,你们说,朕是不是一个笑话,哈哈哈哈哈哈!”他脸色一变,带着冷笑道,“朕从未打算让大司马活着走出洛阳,一个月后,大司马病逝,而朕的胞妹,她会有一个月的身孕,这个孩子,就会成为蒲氏之主,武昌军之帅,哈哈哈哈!”
原来是这样!周御直到此刻才明白周衍毒杀蒲辰的真正用意!他忌惮蒲辰已久,即便联姻也无法让他真正放心。武昌军有十五万之众,若是贸然杀了蒲辰,这十五万大军难免会举事暴|动,可是,如果蒲辰死的时候留下了血脉,而且是和公主的血脉,那这十五万武昌军自然会奉这个孩子为主,而周衍,作为这个孩子的亲舅舅,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收回武昌的军权。
“可是,你怎么能确定,一个月后,公主会怀有身孕?就算公主有了身孕,你怎么知道生下的一定是男孩?”周御抓住了这个计策中唯一可能的漏洞。
谁知周衍竟像是听了一个天大的笑话般,不可思议地望着周御,冷笑道:“这么多年过去了,朕的皇弟原来还是这么单纯。”
周御盯着周衍的眼睛,忽然全明白了,公主有没有怀孕,生下的是男是女,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蒲辰大婚后在宫中住了一个月,一个月后病故,那时的公主只要声称自己已有身孕,足月之后,拿出一个男孩,他就是蒲氏之主!蒲辰的兵马远在武昌,他们只能接受这个蒲辰唯一的“血脉”!
“你简直……丧心病狂!”周御双眼血红,他已经失去了最后的耐心。这样的一个人,多活一个时辰他都难以忍受。周御说罢就将剑高高举起,指向周衍。
电光火石间,有一个身影忽然跃了过来,一个女声呼道:“别杀我皇兄!”竟是南平公主趁人不备跑了过来,将周衍紧紧抱住。
周御停下手中的动作,稍作思考,厉声道:“毒杀大司马之事,你也有份?”
南平公主泪如雨下,拼命摇着头,她没有回答周御,只是断断续续道:“别杀我皇兄,他没有杀大司马……”
周御一头雾水,刚想质问,南平公主已经呼道:“毒酒是我喝的!皇兄没有杀大司马!”
此言一出,已经半陷入癫狂中的周衍一下子清醒过来:“不可能!不可能!是朕倒的酒,朕倒的酒!一开始是三杯,只有放在大司马面前的那一杯是有毒的!”
南平心中翻起一阵又一阵的苦涩。今日发生了太多的事,她已经彻底失去了蒲辰,也即将失去自己的性命,她现在唯一想保全的,只有周衍。今日之前,她不知道周衍竟要对蒲辰下手,她也不知道周衍只是想利用她得到蒲辰的“血脉”。可是无论如何,此时此刻,周衍都是她唯一的亲人。
周衍见她如此,拼命回想着赐酒之时的细节,忽然,他脸色一变:“你换了酒?朕原本要先敬大司马的,你打断了我们,你就是在那时换了酒?”
南平脸色一僵,微微点了点头。
周衍心中大恸,怎么会?南平怎么会知道毒酒之事?他摇着南平的肩膀,不解地望着她。
南平一把抱住周衍,在他耳边颤声道:“别说了,哥……我都知道。那个酒壶,我见过。父皇死的那夜,你用那个酒壶给父皇喝了药……”
周衍僵在原地。原来南平知道,原来南平早就知道,他们的父皇周绍是自己毒杀的……
那一日朝阳殿之变后,他就在夜里毒杀了周绍,当时周绍昏迷了十几天刚醒,一醒就问起楚王,周衍便命人拿来了这鸳鸯酒壶,对他说这里面是滋补良药,周绍对周衍早有忌惮,并不想喝周衍带来的东西,周衍便在他面前倒了两杯,自己先喝了一杯,周绍不再有疑,才喝了杯中之物。而当夜,周绍就驾崩了……周衍不知道,当时只有十几岁的南平就在周绍的殿中,她本是来探望父皇的,却目睹了周衍给周绍喂酒的那一幕……
周衍刚要开口,南平带着哭腔轻声道:“哥,你什么都别说了。千万不能让他们知道……”
“可你为什么……”周衍只说了这几个字,你已经知道那是毒酒,为什么还要喝?
“他是我夫君……”南平不住啜泣,“他中了毒,就算我求你,你也未必会救他。可若是我中了毒,你总会救我的,是不是?”
周衍紧紧抱着南平,她是他唯一的亲人,他总会救她的,是不是?
自然是,可是这一次的毒根本无药可救……
他今日输掉的,不仅是朝堂,还有他唯一的胞妹,也是唯一的亲人……周衍突然感到眼睛很酸很酸,良久,他感到温热的液体自眼眶流下,他好像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掉眼泪了……
80、80.
这一年中秋发生的事,后来在史书中称为“壬子之变”。叶驰在那日晚间带兵回洛阳之时发现情况有异,可为时已晚。叶驰当夜调转兵马,回到北邙山,企图负隅顽抗,可是当夜叶驰就被人刺杀,手下的九万兵马全数归降周御。至于刺杀叶驰之人,有人说是武昌军,有人说是叶驰自己的部下,没有太多的人关心。人们只知道,壬子这日的中秋,天子退位,登基的新帝是原先的代王周御,改年号为新始。
这一年五月,周衍迁都,刚刚改年号为建元,八月中秋,新帝周御登基,又改了年号新始。同一年,竟有两个代表创始之义的年号,实属少见。更为少见的是,一年之间,一废两立的权力更迭,竟没有多少兵戎相见的杀戮和内耗。百姓们都说,这才是大景中兴之兆。
那一日文韬自神武大殿被蒲辰抱回去之后,神思激荡,蒲辰按照太医的吩咐给他喝了安神的汤药,才勉强入眠,即便如此,文韬一夜睡得都很不安稳。直到第二日醒来之时他的神智才渐渐清明,他睁开眼,见蒲辰就卧在自己身边,习惯性地感到一阵安心,可下一刻,他忽然想起昨日殿上发生之事,蒲辰已中无解之毒。他倒吸一口冷气,只觉眼前一黑,黑暗中,似乎有人抱紧了自己,轻声道:“没事了,韬韬,都过去了。”
“没有……可是你……”文韬口不择言,平时无比清晰的思路此刻如同卡壳了一般。
蒲辰用手抚着文韬的背道:“昨晚陛下,哦,就是峻纬兄来找过我了。我没有中毒,周衍确实给我下了毒,但南平公主把酒换了,她喝的才是毒酒,我没有中毒。”
文韬花了好一会儿才缕清蒲辰说的话,有些疑惑道:“峻纬兄昨晚来过,我怎么不知道?”
蒲辰见他一脸紧张,生怕是自己骗他,心中有些好笑,又有些抑制不住的满足,嘴角不自觉地扬起来,依着他平时的性子,这种时候总要逗逗他才好,可是昨日文韬血洒神武大殿一事实在是把他吓到了。按照太医的说法,文韬平时思虑太过,又伤过元气,遇到大悲大喜之事容易血气经脉错乱,极伤身体。他便只好耐着性子,一点一点回答文韬的问题,直到文韬把前因后果全部询问清楚,没有一丝一毫的疏漏之处,确认蒲辰确实没有中毒后,他才深深出了一口气,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
蒲辰仔细观察着文韬如释重负的神情,这才打趣道:“要是昨日中毒的是我,三十日后就死了……”
“不许说死。”蒲辰还没讲完,文韬就一把捂住蒲辰的嘴打断道。
蒲辰大奇,从前只有文韬动不动提到生死的时候自己打断他的份,怎么今日他转了性,不许自己说“死”了?蒲辰的嘴被文韬捂着,他平时绝难主动做这些亲密之举,这会儿他修长的手指和自己肌肤相触,蒲辰受用的很,便大剌剌地躺着任他捂着自己,只用一双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他,似乎在说,你看,我差点就死了。
让蒲辰没有想到的是,下一个瞬间的文韬竟是主动抱住了自己,他们胸口相贴,蒲辰感受到了文韬剧烈的心跳。蒲辰不知道昨夜文韬到底经历了什么,让他今早如此热情地对待自己。他爱人在怀,自然不着急,便决定按兵不动,等文韬自己开口。
文韬抱着他,良久,竟是说了一句:“对不起。”
蒲辰满头的疑惑,文韬却接着道:“从前是我不好,轻易以命冒险,让你担心。原来这种事情,难过的不是那个快死的人,而是那个看着他死却无能为力的人。”
蒲辰心中一震,他昨日以为自己时日无多之时并未有太多难过,遗憾是有些遗憾,但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何惧生死?可是此刻文韬如此一说,蒲辰才感到一阵阵后怕,昨日只是得知自己中了不治之毒,文韬就血洒神武大殿,若自己真的三十日后毒发身亡,文韬该是何等肝肠寸断,五内俱焚?就如同之前每一次文韬在生死线上徘徊时的自己,只恨不能替其承痛受死。可到底无能为力的是那个旁观的人,锥心蚀骨的也是那个旁观的人。自己从前每每怪他不顾惜自己的性命,现在看来,他们竟是半斤八两,自己之死易赴,他人之苦难解。
蒲辰回抱住文韬,和他紧紧相拥,直到这一刻他们才真正懂得何谓爱别离。
原本不惧生死之人,惧生离,惧死别,皆因爱而生惧,因爱而生怖。
三十日后,椒桂宫。南平长公主毒发身亡。她去得很安详,自从壬子之变后,她就被软禁在椒桂宫,每日都会有人去看她,有时是周御,有时是蒲辰,有时是文韬。她心如死水,得知周御并不会取她皇兄性命,她便一心等死,只在文韬来看望她的时候多留心了几眼。
她早就听说过银狐公子的名号,在她大婚之礼之前,她从未亲眼见过他。那日大婚之礼,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她已不愿再去想。现在即便面对蒲辰,她也像是大梦初醒一般,初见的一见倾心,三年的布局执着,直到大婚之礼上替他饮下毒酒,这一切的一切,和她都像是隔了好几辈子似的。唯独对文韬,她还留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介怀。
文韬来见她时总是很客气,话很少,似乎浑身都不自在。南平心中不免好笑,有一次揭穿他道:“文主簿不用来可怜我这个将死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