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辞镜已经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被摁进水里了,他发觉水上水下的世界已连成一体,全都暗暗发散着幽绿的光,所有的人影都扭动着,国师袖中拳头也变了形。
他耳中灌满了水,什么动静都听得模糊,他恍惚听见瑞王在笑,问国师怎么看得下去,让国师救他。怎么救?严辞镜不明白,国师也无能为力的。
瑞王来拍他的脸,让他去求国师,严辞镜摇摇头,他想不通,为何瑞王会说国师能救他,瑞王说血浓于水,什么父子连心,谁是父子?严辞镜还没想明白,就又被摁进了水中。
他已经彻底放弃了挣扎,有些懊悔醒来误会了国师,若是他沉得住气,也还有机会将遗言托付给国师。
“镜元……”
再次被抽出水面的时候,严辞镜终于忍不住了,满腔的委屈小心翼翼地泄了出来。
没人压着他了,他倒在地上呕吐。池水有一股腥气,引他呕出了肚中的水。
“好可怜啊——”
严辞镜绵软无力地倒在地上,能回应瑞王的,只有嘴角边一抹冷嘲的笑,瑞王也陪他笑,端起了长兄的架子教导他。
“记着,是我们高高在上的国师救了你。”
严辞镜没有反应,气一松,彻底昏死过去。
作者有话说:
不知道有没有人猜中小严的身世,也蛮坎坷的
第198章 藏匿
何潜在城外遇袭。
这场袭击说明在援军到来之前,城外四营的内乱,乱党取胜。
但何潜也不是吃素的,对方显然没料到何潜手中握着如此多的兵力,他们死灭前唯一的作用就是将援兵到来的消息传了出去。
何潜有些担忧,城外局势传进皇城会让逆贼痛下杀手,或许会使皇上的处境更加危急。而当他追着残兵赶至城门处时,在密集箭雨的围攻下,他不得不撤退。
探路的小兵来报,说是四处城门都有重兵把守。晔城易守难攻,何潜也不知如何下手,若是寻常城池,封城一旦断了补给,投降也就指日可待,可晔城是什么地方?补给绝不会少,耗是没用的。
何况,何潜也有他的担忧,万一打进城去,皇上已经被逼退位,瑞王手持龙印,那他们岂不是成了乱臣贼子?
“若是知道城里的情况就好了。”
孟镜元也想进城。他已经派人去看过云水寺,云水寺人去楼空,那么严辞镜很有可能被瑞王带进了城。
“或许有一个地方,能进到城中。”
严辞镜进城了,并且一开始没意识到自己进城了。
醒来时各处都传来剧痛,尤其喉腔,他想看清自己所在,但眼底一阵阵的发黑,只感觉身边有脚步声走动,随后口中便被塞入温热的粥。
严辞镜浑身无力,被摆弄着吞了碗粥。
“镜元?”
“严大人……”是一道凄苦的女声。
严辞镜喝了粥,总算不犯晕了,眼底的黑影渐渐褪去,床边的人影缓缓涂上了色彩,衣裙粉白,珠翠素雅,严辞镜认了许久,认出照顾他的,是许久未见的昭和公主。
“殿下。”严辞镜疏离而不失恭敬,“这里是?”
昭和朝外看了一眼,支吾地说是瑞王府,严辞镜这才晓得自己已经进了城,既然如此,瑞王也一定进了城,没准国师也在。
一想到国师,严辞镜本能地缩了缩身子,昭和以为是他脸上的伤痕很痛,便端来桌上的药瓶,“严大人……”
严辞镜吃力地坐了起来,冷淡道:“不必。”
“严大人!我不是坏人。”昭和很小声地说,伴有一丝委屈,又道,“我劝过皇兄的!但他不听!”
“他已经疯了。”
“不是的严大人!皇兄他有鸿鹄之志!他跟我保证会让大殷国富民强四海昌平!他不会伤害任何人!”提到瑞王,昭和便沉不住气了,她对严辞镜有愧,却也不愿听到诋毁瑞王的话。
只有昭和这般单纯的性子才会相信瑞王的鬼话,严辞镜并不想说服她,安静地喝着昭和递来的水。
口中已没有干涩之感了,他先叹了口气,才缓缓说道:“殿下,你又是何苦?”
昭和到底是女儿心性,有人怜她,她便软了心,拧着帕子低泣起来,不住地道歉:“严大人,对不起……”
严辞镜摇摇头:“若殿下说的是早年皇上定下的亲事,那也没什么的,殿下不是还曾救过下官么?”他算是知道了,昭和抗拒皇上赐婚,但在他需要帮助的时候又不曾吝啬出手,大概是愧疚吧。
“皇兄需要我,我不能,不会离他而去。”昭和眼下还挂着泪,泪光却坚毅,她便是以这般苦守的坚毅甘心伴在瑞王身侧多年。
严辞镜担心的是其他,他试探着问:“殿下,外头情况如何了?”
昭和摇摇头:“皇兄只命我在宫外等他。”
严辞镜冷笑:“等?”
昭和不安:“怎么?”
严辞镜只劝:“他现在不伤皇上,因为还没拿到玉玺,到了今日,城外援军已经到了罢?宫内殿前司也不是吃素的,内外夹击,瑞王形势不容乐观,殿下莫要再一错再错。”
“我不会抛下皇兄!”昭和红透的眼眶显示她内心的熬煎。
严辞镜乘胜追击:“下官并非要殿下过河拆桥,事发至今,瑞王到底又几分把握拿下皇城,殿下心知肚明,若是……”
昭和立刻道:“我与皇兄共进退!”
“怎么退?”严辞镜看着天真单纯的公主,道,“下官离开江陵之时,江陵守军同时拔营,随后,颍阳、襄城、济州、徐州当地军备同时启程,瑞王在城外的人手不多,兵临城下是迟早的事,皇城之中困住的朝臣一旦杀尽,瑞王继位后便无可用之人,而此刻殿下还能若无其事地坐在这里陪下官聊天,说明殿前司还在强撑,皇上还不肯让位,皇上在等援兵,援兵已到,殿下,瑞王大势已去,你好自为之罢。”
严辞镜真话假话混着说,骗不过别人,但唬个丫头片子还是绰绰有余,昭和肉眼可见地崩溃了,低头啜泣:“我该如何?严大人,我该如何?”
至此,严辞镜的目的已经达到,他轻易拿捏了手足无措的昭和:“府中留的人手都是公主府的府兵罢?殿下,不论结局是好是坏,瑞王都需要有人接应。”
“好!我这就去办!”昭和应声而起,抹了把泪就跑,严辞镜跟着下床,昭和记起瑞王的吩咐,道:“皇兄不准严大人出府,我会命人来照顾严大人。”
严辞镜无语凝噎。
其实,剩下的两人也好处理,严辞镜打了个时间差,在那两人还没来的时候用汤药抹湿鞋底,踩出的脚印通向院外,十分幸运骗过了前来监视的府兵,待那两个傻子在府中各处搜查时,严辞镜已经顺利地出了瑞王府。
躲过巡逻的带刀侍卫,严辞镜在空荡荡的大街上游荡。
城中戒严,往日熙熙攘攘的顺义大街十分冷清,即使窗内不时有孩子冒出颗脑袋,也很快就被爹娘按下来,连往日热闹的叠翠楼都门可罗雀,城中已风声鹤唳。
严辞镜决定去节忠祠藏身。
因为担心被抓,严辞镜走得十分谨慎,就差贴着墙根挪了,微小的动静就能吓去严辞镜半条命,他心有余悸地拍拍墙上的因风而动的黄纸,打算继续走。
黄纸后抹的浆糊还没干透,严辞镜因此多看了一眼,只一眼,便让严辞镜后背生起密密麻麻的寒意。
纸上说彗星袭月正是江山要易主的征兆,最让严辞镜的震惊的是,这类言论,竟是出自堂堂国师之口!
震惊之余,搭在墙上的手臂落了衣袖,腕口系的红绳殷红如血,刻字的木珠泛着冰冷的光。
严辞镜认得,这颗木珠他也有,成色大小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只有上面刻的字,可细看那字体,分明都是出自同一个人之手。
严辞镜鼻尖发酸,他没办法骗自己了。
他知道瑞王将自己押来江陵并不是为了折磨他,而是为了胁迫国师,让国师替他粉饰逼宫的目的。为何他能对国师造成威胁,他不敢往深了想,只一味安慰自己,国师心善,见不得子民受非人的折磨……
他突然好像有了根,但好像还是虚浮地飘着,过往的记忆不过掠影的浮光,一抔水便能打散,于他而言不过是午夜梦回的冷汗,他连枕边人都不说,可见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但他无端有些怕,步子快了些,想借沿街的风将他心口的纷扰吹散。
张贴的黄纸让他忘了自己置身何处,被一队禁军呵住时,他忘了跑,先去捂腕间的红绳。
禁军的长刀抽出就要见血,严辞镜身前,被割喉的禁军一个接一个地倒下。
“严大人!快走!”
来的是如枯,严辞镜顾不上叙旧,忙问:“你怎么在这?镜元呢?”
如枯给身后几人递了个眼色,让他们继续去撕街上的“告天下书”,随后带着严辞镜离开,边走边说:“主子从城外苍山下通往丞相府的洞窟中进城,此刻正带人上城楼与何将军里应外合,城中不安全,严大人先找个地方藏身。”
说着他踹开了一户紧闭的府邸,朝府中受惊的二人作揖,将严辞镜留在屋里。
“苏大人,下官失礼了。”严辞镜认得,他误打误撞的,进了芸妃之父,苏宏章的府里。
其实如枯也不是随便踹的门,孟家旧案牵扯出芸妃坠井真相,严辞镜对苏宏章有恩,苏宏章不会亏待严辞镜,再者苏宏章是瑞王的外祖,瑞王不会拿他怎么样,严辞镜来苏府藏身,再安全不过了。
朝中重臣皆被瑞王困在宫中,独留下苏宏章,又或许是因为两人的血缘?严辞镜顾不及想其他,在如枯离开前说了句:“昭和公主带人往城门去了,小心!”
心中不安愈甚,又道:“莫要伤了昭和公主!”
这一番话很有内容,但苏宏章假装没听见,不该问的不问,只尽待客之道,唤夫人备出干净卧房让严辞镜休息。
严辞镜揭发魏成阴谋时,也替枉死的芸妃正了名,苏夫人见到严辞镜是怎么也克制不住的,又哭又笑,千谢万谢,差点给严辞镜磕头,亲自下厨准备膳食,还命贴身老奴替严辞镜上药。
严辞镜知道这两人是谁,紧张得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椅子仿佛生了钉,怎么坐都不安稳,还是苏宏章让他莫怕,他才缓缓定了心性。
堂内布置干净但陈旧,老夫妇二人也一切从简,端出的热茶不名贵却也散着幽香,严辞镜知道他们与瑞王无涉。
望出院外,院中一颗大腿粗的树桩油光发亮,原来孟府也有。
当时是孟镜元不知从哪里听来,说是外人望见屋里的绿树冒顶,就知道这户人家有姑娘要嫁,等出嫁时,就要将同岁的大树砍了做妆奁。彼时孟镜元还是分不清嫁娶的区别,也闹着要栽树,如今严辞镜望着那树桩,知道栽树的用意了。
芸妃是苏宏章独女,芸妃惨死,对于苏宏章来说,不仅仅是一句白发人送黑发人就能说透的。
严辞镜忍不住开口问:“芸妃娘娘,是什么性子?”
第203章 完结 愿逐月华流照君
严辞镜的话未免唐突,说出口了才知道后悔,告罪连连,苏宏章摆摆手,不在意,进门的苏夫人难得外人还记得自己的女儿,便滔滔不绝的说了起来。
“娘娘爱荷,自己的小院中栽满了荷,还要亲自打理,寻常姑娘家都干净齐整,唯有她总弄出一身的脏泥,老爷背地里说,娘娘爱荷是好事,荷花高洁素雅,娘娘怎么如此跳脱,没有丝毫姑娘家的娴静。”苏夫人说到这里,看了苏宏章一眼。
苏宏章别开脸,“怎么说起这个?”
苏夫人无奈:“那说什么?总不能跟严大人说,娘娘从小就不爱读《女戒》,爱看话本罢?”
苏宏章瞪眼:“哎呀呀!让严大人听了笑话啦!”
“这就笑话了?”苏夫人爱女如命,便觉得自己女儿做什么都是好的,她笑眯眯地望着严辞镜,道:“你看,娘娘打小就这性子,哪里有进宫做娘娘的福气啊……”
苏宏章严肃但不严苛,苏夫人相貌端和,芸妃养出的这般活泼的性子也是有迹可循,同时,严辞镜也能想到,芸妃以这样的秉性进宫,有多容易引来灾祸。
何况,芸妃本就生得倾国倾城。
说起芸妃的容貌,苏夫人有些骄傲,“自娘娘及笄,求亲的媒婆将门槛都踏断了,老爷总不急,想着慢慢挑,没想到一等就等到了进宫的诏令。”
提到进宫,苏夫人有些惆怅,脸上的笑意也淡了许多,苏宏章适时插嘴:“先皇待娘娘不错!”
苏夫人点头:“也是,不然娘娘不会进宫两年就诞下皇子……”
说起瑞王,苏宏章脸色微变,苏夫人也及时调转话头:“瑞王长得不像娘娘。”她边说边摇头,笑着看看严辞镜,带细看他的面容,有片刻凝滞,“严大人也生得一表人才……”
“夫人!”夫人直勾勾地打量外男,有失礼数,苏宏章拍拍她,让她去安排用膳。
方才谈论芸妃时,虽是觉得陌生,但严辞镜听得很认真,现在突然喊停,严辞镜又不自觉地想起如枯的话,心中十分忐忑,不知城外的境况如何了。
苏宏章看出他的心不在焉,只道是:“严大人放心,我这个老东西绝不会连累于你。”
严辞镜不懂他话中之意,正要问,看见苏夫人提着衣裙慌张地跑进来,同时府门外响起一阵砸门声,伴随着叫骂,将府中几人吓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