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远棠惊魂未定,哆哆嗦嗦的,话中漏洞颇多,但所有人都不知从何问起,只好先去看了毕知行的亲笔信。
严辞镜大致扫了一眼就不看了,何潜对此十分惊讶,待他细细看过后,发现孟镜元也恍然大悟的样子,他惊诧道:“什么意思?你们不信?”
严辞镜道:“瑞王藏得深,但也不是没有漏洞。”严辞镜想起两年前目睹了瑞王杀死魏成的那一晚,其实当时就已经预示了什么,只是他没想到体弱的瑞王会胆大包天以致逼宫。
临走之前提醒过毕知行,没想到他真的放在了心上,信中所列的俱是毕知行在暗中查出的,瑞王藏在京中的势力。
在朝中重臣家宅中安插眼线,新上任的侍卫司指挥使是他的人,十六卫、骁骑营……朝中张少秋一派皆是逆党!这是毕知行的猜测,但也八九不离十,瑞王之意图已昭然若揭。
何况严辞镜之前对瑞王的猜测,全都因逼宫的爆发有了合理的解释,但现在不是思索一切的时候,严辞镜严厉地看着裴远棠:“你说来搬救兵,可一路南下,有颍阳、襄城等地,为何跑来江陵!”
裴远棠哭诉:“只因我先一步逃离晔城,消息还没传出去,颍阳、襄城无人相信!到了济州、徐州,当地守备发现异变却也不敢贸然出兵,他们说,圣旨不到,擅自进京形同谋逆!”
何潜揪住裴远棠的衣领将他提了起来,斥道:“距你离京已经多久了!”
“片刻未眠!五日!”
“五日?”何潜松手,冷笑,“逼宫何须五日?若瑞王真如信上所述,做好了万全之策,就算本将即刻出发,也无力回天了!”
“不会!”严辞镜道,“裴大人出城时逆贼还未动手,还不到五日。”
“再是瑞王体弱人尽皆知,况且他的势力只在晔城,各地守备和北境南蛮的驻军比晔城还多,强行屠戮难以服众,他不会贸然行事!”
何潜急得在屋里来回打转,“严大人,你的意思是要本将冒着谋逆的罪名进京?裴大人离京时晔城还好好的,若瑞王谋逆只是太傅的猜测呢?”
裴远棠“扑通”一声跪地,“济州、徐州守备派出的人手皆有去无回,还不能说明情况吗!”
何潜抹去一头汗,道:“本将手中有两万兵力,远不敌晔城禁军,本将前去岂不是以卵击石?”
孟镜元道:“各地守备并非坐视不理,他们在等,只要何将军带头北上,不怕不能一呼百应。”
何潜满脸通红:“你们!你们!”
喝大了出去吹风的段乘空闯进来,举着酒壶呵道:“何兄!方才你还说你此生不曾有过立功的机会!如今不就来了吗!”
严辞镜一听,知道八九不离十了,跪地行了大礼:“成败皆在何将军一念之间,本官先行回府准备,一刻钟后,城门处见。”孟镜元追着严辞镜离开,扶他上马,一同策马离开。
回了府,刑房大人抢先汇报,说集市上抓的小偷越狱逃跑了,这时候谁还管什么越不越狱的,严辞镜绕过他,叫齐了各房大人,没明说瑞王生变,只说京中有异动,江陵府兵要上路,粮草马匹,通行文书,必须尽快备好。
吩咐完了又去叫杜松去准备包袱,孟镜元跟在身边根本插不上话,直到严辞镜回房喝水。
“你先别忙,你先听我说。”
严辞镜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道:“你别担心,我会将江陵一切事物都交代给裴远棠,不会耽搁什么。”
“我怕的就是这个……”孟镜元扶住严辞镜的肩,认真道,“莫要离开江陵。”
“为何?”严辞镜不解。
孟镜元答:“皇上等的是援兵,你去不过是多此一举,并不能帮上什么忙。”
“不是的。”严辞镜辨道,“是我力劝何将军入京,我怎能临阵脱逃?”
“你别担心,何将军处由我去说,况且何将军身为大殷武官,自有与其他武将联络的方式,你不必担忧什么,到了晔城,若是要兵戎相见,也有军师从旁协助,你手无缚鸡之力,万一受了伤,要我如何自处?”
严辞镜抓住他的手,道:“你不与我一起去么?”
“不,我不会离开江陵!”孟镜元松开他,退后一步,道,“晔城于我而言实在不详,我已经打定主意不再回去,若你执意要去……”
“镜元?”严辞镜难以置信,“我以为你会帮我。”
孟镜元劝:“你还不明白吗?裴远棠来找的是手持兵符的何潜,不是你!”
严辞镜迟疑地摇摇头:“我手持任职文书,岂能作壁上观?”
“若你执意要去!我不会拦你,只怕你回来的时候,我已经不在江陵了。”
“什么意思!”严辞镜心中一痛,反问,“你是在逼我么?”
“我没有逼你,你自己好好考虑罢。”孟镜元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他不能心软,就算严辞镜恨他,他也绝对不可能放严辞镜离开江陵。
当年夏长嬴临走前的叮嘱他还记得,当时不知道其中含义,如今知道了就更不可能放任严辞镜往火坑里跳!
正想着,他已经快走出府衙了,可严辞镜还是没有追上来,孟镜元沉不住气了,转身回去,决定硬的不行就来软的。
他打定了主意要留严辞镜下来,想了好多个法子哄他,一时不察,竟没发现院门外倒地的盆栽,待重新走进院门,习武之人的警觉让他浑身一震,暗道不好,冲进了房门大敞的屋子,揪起倒地的杜松拍了两掌,斥道:“严大人呢!”
杜松清醒了便颠三倒四地乱指,“小偷,那个小偷!带走了严大人!”
孟镜元脑中“嗡”一声,刹那间脑中牵缠万绕的猜想将他周身的血液凝冻成冰,懊悔无用,但他还是恨红了一双眼。
“去找人,今夜将江陵翻过来也要找到严大人!”
“主子!问过客栈了!那刺客进城时并非一人,住过的客栈也去问过了,他曾说过自己来自晔城,要来江陵找人,对方是有备而来。”小五紧跟在孟镜元身后,亦步亦趋。
在他们身后,官兵正抓着画像乱闯,闹出的动静极大,但严辞镜就像落海的针,一丝踪影也无。
“对方有备而来。”孟镜元心焦如焚,极力克制着戾气使自己冷静下来,“事发前城门已关,想从城门离开绝不可能趁现在动手。”
小五点头称是:“事情已经败露,明日城门便会加派人手排查,不可能让刺客这么简单地将严大人带走!”
孟镜元的衣衫被冷汗浸湿,捏着灯笼的手也全是汗液,他急道:“除了城门,还有哪里能通往城外?”刺客不可能那么蠢,没想好对策不可能在此时动手。
小五摇摇头,驾马而来的何潜也想不出来,道:“调兵遣将要开城门,难道刺客想趁乱逃走?”
孟镜元想不出来,急得一拳砸在墙上,砸出一个洞,惊飞一只鸟,屋檐里的水浇了孟镜元一身。
“水?”孟镜元抓碎手心里的液体,恍然大悟:“水!”
“城西月坝!快!”
孟镜元跳上马飞掠而出,何潜和小五不疑有他,紧追而上!是了,寻常河道狭小,只有城西月坝的涵洞阔可通人,想出城,只能从那里下手!
孟镜元反应极快,但还是来晚了一步,赶到时,水面早已恢复平静,岸边只剩下熟悉的衣物。
随后赶到的何潜正好与离去的孟镜元擦肩,孟镜元抱中一团衣物,手里扣着一块白玉,杀气骇人。
“何将军,晔城大乱,出发罢。”
作者有话说:
小严又拿到了倒霉剧本呢……
第196章 虏
马车疾驰如箭,在黑夜中撕开一道裂口。月光如鲜血流泻,将拍进车中的碎叶染出腥甜之气,那味道令人作呕。
灌进来的烈风撞得严辞镜头疼,湿发也已经被吹干,不过再这么颠簸下去,肚里翻江倒海的水很快就要将干衣裳弄脏了。
严辞镜被蒙了眼,捆了手脚扔在地上,感受着木板的震动,猜到车上包括马夫,共有三人。
对方有备而来,那褐衣小偷当初在街上闹出的大动静就是为了引他上钩,这一点,在他于房中被越狱的褐衣男子打晕时就知道了。
此时已跑出江陵许久,单凭他一个人,几乎不可能脱身,但要他坐以待毙他也不愿,心中诸多猜测总要证实一二。
他道:“墉山附近匪徒纠结成队,无恶不作,莫要走大路。”
无人理会他,严辞镜正要疑心自己猜错了去处,便听见车里的人喊了句停车。
果然是北上!
可惜不容严辞镜再问,匪徒用破布将他的口堵住,抽出匕首在他脸上拍了拍,威胁道:“敢乱动就杀了你!”
严辞镜倒是不怕丢命,对方听命行事带他上京不会真的动他,不过不伤性命地折磨人的方式也多得是,严辞镜可不想一一尝试,乖顺地点了点头,听着匪徒下车的动静。
“吱呀”一声,是开门声,算算时间,他们应当是到了半路的客栈,他隐约听见桌椅挪动的声音。
若是要住店就不会将他留在车上了,严辞镜叹了口气,动了动被拘了一路的手脚,更难受了,不只身上,还有心里,又不知孟镜元如何了,可发现他失踪了吗?
连着几日的噩梦,他一丝一毫都没向孟镜元透露,他有些焦急,担心他与孟镜元就此失散,孟镜元再也找不到他。
正在严辞镜恍惚间,于黑暗中冲出一队人马,马蹄扬尘,那动静越来越大,大得连马车里的严辞镜都意识到了,跟着鼻尖没来由地一热,好似来的是孟镜元。
来得的确是孟镜元,除了他和小五,还有奉何潜之命带了一小队先出发的岳钧山。
一行人团团包围住客栈,由岳钧山出示身份牌,要求所有人都露面,要一一盘查。
带刀官兵冲上楼排查卧房,楼下的孟镜元细细打量那些揉着睡眼的人。
“这么晚,来这荒郊野岭的客栈吃面?”孟镜元冷冷地质问着面前的三角眼。
那三角眼一副苦相,被孟镜元一看就哭了,灰黑的瘦脸皱成一团,高举面碗瑟瑟发抖,“小的夜间赶路饿得不行点碗面吃,这也有错么?”
恰逢楼上的官兵搜查完一轮,朝孟镜元摇摇头,孟镜元心中着急,说话便带上了火星子:“赶路?大晚上赶路?”
三角眼还没说话,在外搜查的小五叫了起来:“车里是谁!”
孟镜元一听,飞快从窗口翻了出去落在马厩前,恰好看到一个戴头巾的男子抱着一个哇哇哭的孩子跪地求饶:“官爷!俺们是上襄城治病的!老爹生了怪病,就躺在车里,俺们不是什么坏人!求求各位官爷放俺们一条生路啊!”
孟镜元不为所动,使了个眼神让小五去掀车帘,小五还没走近就被抱住了腿。
“官爷不要!”
“放手!”
赶来的岳钧山趁现在冲上前去撩开了车帘,随即干呕着退了出来,朝孟镜元摇摇头,退到孟镜元身边,低声道:“都臭了。”
难道真的不在这里?孟镜元顿生绝望,急得红了眼眶,耳旁应景地响起了啜泣声,来自跌在地上的客栈老板娘。
她呜呜地哭,仰着脸看向门外。
孟镜元心中奇怪,顺着她那目光看去,正看见马车前的男子抱着孩子上车,那孩子已然五六岁大,男子抱起来没有章法,十分吃力。
“等等!”
变故一触即发。
戴头巾的男子洒出一把泥沙迷了身前官兵的眼,一掌甩在马屁股上,同时对着冲来的孟镜元,将怀中的孩子扔了过去。
孟镜元不得不先接稳了孩子,再就近跳上马背去追。
“咔!”马突然跪了前蹄,孟镜元就势翻了下来,扫了眼马膝上的鲜血后,风似的旋了出去。
在他前面,吃面的三角眼和不知哪里窜出来的褐衣男子跳上了车,高扬起马鞭甩出震天的抽打声。
“惊平!”
孟镜元追不上,越追隔得越远。
在漫天的风尘中,孟镜元看见了从车中探出的半个身子,那身影熟悉得叫人眼热,可惜远水解不了近渴,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严辞镜被人拽进车里,裹挟进不知前途的漫漫长路中。
阴差阳错,似乎注定了两人殊途,可严辞镜接受不了,被扯进车里是还在奋力挣扎。
他恨,恨那些被抹上脸掩盖他容貌的脏泥,恨车里未除干净的马粪,最恨这些该死的恶徒用孩子的性命来威胁他。
“你们不得好死!”
“莫要妄想我为你们主子做任何事!”
他不断地骂着恶徒,垂死挣扎般撞着车壁,逼得恶徒一掌劈晕了他,终于换来接下来一路的安静。
云水寺
净澈进门后就将从不离身的木珠串子随手放了,脸上浮出的痛色和不忍,与他一身素净长袍格格不入,他静坐在床边,久久凝视着沉睡的严辞镜。
他还记得严辞镜刚进寺的模样,有如白鸽陷入沼泽,浑身灰扑扑的,没有一丝生气,就这么随意被扔弃在门边。
净澈亲自将他扶进屋中安置,还命人备好了热水和膳食,可严辞镜迟迟不愿醒来。
净澈不知劫他的人下了多大的猛药,才会让他整张脸都青得没有一丝人气,睫羽乌糟糟团在一起,脸颊和嘴唇被灰泥糊住,这般模样,净澈看不下去,挽了宽袖去拿湿帕,生疏又小心地抹去他脸上的脏污。
一盆水洗得发黑,净澈捏着脏帕子忘了扔,有些恍惚地盯着严辞镜那张白净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