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后会记得小心行事。”
夏长嬴道:“你如今又跟魏成搭上了线,我劝不住你,只提醒你,魏成不是个好相与的,此人疑心极重,在用你做事前,必然会先探一探你,你素来机敏,只是难保不会有疏忽的时候。”
“众人拾柴火焰高,有人愿意帮你,是好事。”
严辞镜知道自己什么事都瞒不过他,语方知的事他也早就知道了,但跟语方知不合的事在此刻说出来很不合适,严辞镜只乖顺地点头应下。
午后斜阳暖清风,严辞镜长久以来的愁绪吹散不少,听见一阵簌簌的脆响,原来是屋前晾晒的薄纸被吹得翻飞,看起来,先生造纸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我帮您把晒干的纸都收了。”
夏长嬴笑笑:“好啊。”
还未到天上金轮沉沉下落的送别时刻,语方知就不得不吃了场送别宴,这宴还不怎么丰盛,一碟玉米,几片卤牛肉,两碗清汤面,语方知嫌清淡不吃,王羽不嫌,两碗吃得干干净净。
语方知埋怨道:“兄弟你要走早说啊,我好办下拜别宴送你啊。”
王羽抹了一把嘴边的油星子,苦道:“我爹知道我没考上,催我早些回去,要不然过阵子涝了路就难走了。”
语方知专戳人痛楚:“第二次也没考上?”
王羽嘻嘻笑:“语兄你就别取笑我了,我哪里是读书的料啊?”
自己的水平自己还不知道吗?第二次他压根就没去考!上京折腾半天什么也没捞着,回家指不定怎么被打死,王羽有点怵自家老爹,虚虚抓了语方知一把,勉强道:
“要不你跟我一起回去?语老板也挺想你的吧?”
语方知忙摆手:“我可不想他!”回去被骂也不怕,就怕再想上京没那么简单,他岔开话题问,“你那徐家二小姐呢?”
王羽正喝水,闻言呛了一口:“没戏没戏,他老子好凶。”抱着包袱起身,警惕地扫了周围一圈,压低声音道,“语兄我不跟你多说了,我先走一步,饭钱你先垫着,等你回江陵我再还你。”
语方知说不用,又目送着王羽飞快跑出小店门口,消失在长街上。
离开食肆,语方知在街上逛着,遥遥看见梦华阁的塔尖,想起刚进晔城时在楼上吃酒的情景,当时严辞镜从楼下经过应该不是巧合,幽素提起他时,满目的钦佩更不是空穴来风。
“主子。”
如枯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上来的,穿了身不打眼的灰布衣服,像是随主出行的小厮。
他道:“最近魏成与徐文往来很是频繁。”
“徐文?”语方知笑了笑,“我没记错的话,徐大人还是御史台的人吧?早就听闻徐大人上位以来行事谨慎,擅见风使舵,之前还能用魏成势大来替他开解,现如今他主动与魏成交好,是彻底忘了身为言官的职责了?”
“也罢,前任御史尽忠职守,落了个家破人亡的下场,前车之鉴,徐文自然有所决断。”
语方知眼中满是狠戾,如枯知晓其中缘由,一时不敢多言。
语方知没听见如枯说话,又问:“可有探听到他们在密谋什么?”
如枯摇摇头:“魏成以好茶珍宝为由,邀徐文进府中畅谈,谈的都是些与朝政无关的小事,要不然就是外请乐坊的艺人玩乐,要说特别的……”
语方知看了如枯一眼,见他满脸纠结,奇道:“他们做了什么,这么难以启齿?”
“也不是,”如枯道,“他们多次谈及了女儿家嫁娶之事,似乎徐大人最近颇为苦恼。”
嫁娶之事,语方知也不太懂,不过两个男人频繁提起是有些奇怪,他道:“魏成之子魏威早有婚配,徐大人的女儿怎么可能给魏威作妾?徐文这是何意?”
如枯道:“暂时不知,属下会继续查。”
“倒也不必。”语方知也没那么好奇女儿家的婚事,何况徐文也不会把女儿嫁去魏家,徐文虽然是棵墙头草,但也是棵聪明的墙头草,不会这么就快把自己跟魏成捆绑在一起。
如枯:“魏成经过这次以后,行事收敛了很多,看来郑朗的死对他打击很大。”
“魏成收敛还有一部分原因,” 语方知笑意半收:“他已经察觉到我们的存在了。”
如枯难掩震惊,语方知只道是在狱中逼问郑朗时,碰见了魏成派来的杀手,再加上之前在城外破屋前与黑鹰的缠斗,魏成察觉只是时间问题。
“不过也不用太担忧,被他察觉也不是坏事,他越小心谨慎越会出现纰漏。”
如枯放下心:“又有严大人在魏成底下做事,由他做内应,主子行事也能稳妥些。”
“谁告诉你严辞镜会在魏成手底下做事?”
如枯咽了把口水,知道自己口不择言犯了主子的忌讳,道:“属下说错了,自会去领罚!”
语方知不悦:“罚什么罚?你赶紧走吧,有事再来禀。”
如枯如蒙大赦,都忘了自己作小厮打扮,逃命似地翻墙走了,语方知看得哭笑不得,又不免独自斟酌,怎么严辞镜就跟绑在他脉门上似的,让他又喜又怒,竟然不像以前的自己。
他该是纵情纵性、恣意妄为的,现在倒是被一个小官给拿捏了,连回自己的宅子都发怵。
想来严辞镜也不是不辞而别的人,总不会现在回去就看见空空如也的东院。
语方知恼了自己的瞻前顾后,又暗骂严辞镜狼心狗肺,不识好人心,命都是他从阎王殿里捞出来的,还不止一次,当自己是九条命的猫?还是以为他语方知是神通广大的神仙?若是下次没那么好运能化险为夷又该当如何?
语方知远远瞧见自家大门前站了一人,身量极像严辞镜,料想不是严辞镜,干脆把那身影当靶子,骂了一句“冥顽不灵”!
那人转头过来:“什么?”
语方知定睛一看,不是严辞镜是谁?
心里骂就算了,还喊了出来,还被听见,语方知心中不自在,胡乱解释:“可不是说你,你最机灵善变了。”
当严辞镜听不出话中的嘲讽么?是他肚量大,不计较罢了,淡淡扫了语方知一眼,道:“天暗得快,快些回去吧。”
语方知见他转身离开,赶紧跟上去:“你去哪儿?”
等严辞镜在贴满封条的严府前站定,语方知才放下心:“你想进去?这还不简单?”两下撕了封条,推开门,回头看见严辞镜还站在原地,冲他挥手。
严辞镜盯着满地的碎纸片,一时无言,这语方知还真是……
“还傻站着干什么?过来。”
严辞镜不再犹豫,跟上去,面色已经不像刚才那样冰冷。
“撕掉封条无碍吗?”
“不知道,又没旁的人看见,我再贴上去不行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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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冰释前嫌
严府被封了半月有余,府上各处都落了灰,在沉沉暮色下,显出陈旧的的萧条和寂静来。
“怎么?”严辞镜被语方知堵着进不了门,推了他一下,没推动。
严辞镜进来后,语方知把门关上了:“你知道这座府邸原来住的人是谁吗?”
严辞镜不自然地眨了眨眼睛,答:“不知。”
语方知眼前仿佛晃过旧日景象:“孟霄孟大人。”
太过悲切反倒惹人怀疑,语方知故作轻松,“孟霄一家老小冤死,怨气聚灵,严大人之前住了那么久,现在想起来有没有一丝害怕?”
严辞镜不为所动:“有怨报怨,怨灵该去丞相府,何况我听说孟大人待人宽厚,怎么也不会为难我一个小小侍郎。”
“待人宽厚?”语方知淡笑着,“我怎么记得他是个不苟言笑的人?”
严辞镜不解,语方知这才解释:“我小时曾跟着父亲进过孟府,那日正好撞见孟大人在训斥娃娃,那样子跟宽厚没什么关系。”
“对自己的孩子总是严厉些。”严辞镜细想,他在孟家待了好几年,似乎没见过语万千,也没见语方知……不过孟霄待客他又不是时时都跟着,没见过也正常。
他不便说与跟孟家的牵扯,但是听语方知以外人的视角提起旧事,也能聊表慰藉,又问他还记得什么。
语方知装作仔细回忆的样子,实际是在斟酌什么能说,什么说了可能会暴露身份。
“我记得前院正堂前,就这颗老树桩,以前是棵挺粗壮的树。”
这难道不是有只眼睛就能看出来的吗?严辞镜一时被噎住:“……还有呢?”
语方知又说:“记得孟府人多……”
“管家迎客是笑盈盈的,冬日进来,等候的小奴会撑着小伞替客人挡雪,临进前厅,好模样的侍女迎上来帮忙拍肩上的落雪,脱厚裘,下人在廊间来来往往,替换热茶糕点,进了前厅还以为孟家捉了太阳藏在屋里,暖得很,人也暖,谁都是一团和气。”
严辞镜跟着语方知跨过前厅的门槛,像是跌进老旧的过去,他又问:“孟大人如何?”
“父、孟大人……孟大人与夫人美满恩爱,那日我来时,正看见他往夫人怀中塞暖炉,夫人笑着要推拒,孟大人不要,指指脚上的厚靴,说夫人手艺好,穿上竟如置身夏天一般,发了好多汗。”
严辞镜又问:“孟大人膝下有一子,名唤镜元,你可曾见过?”
语方知抬头望天,认真回忆:“记不太清了?只记得是个不爱读书的顽皮小儿。”
严辞镜无声笑着,眸中漾着柔和的光:“你记得这么清楚,上次你说替孟霄报仇是受家父所托,但在我看来,你也是为了自己。”
语方知心里咯噔一下,赶紧道:“孟大人跟家父的情谊很深,我也曾受孟大人指点,很是感激。”上次就胡乱诌过,现在又拿出来搪塞,怕严辞镜不信,岔开话题:
“你要找魏成寻仇,孟家的事你也知道,你也认识孟大人?”在狱中审问郑朗的时候,严辞镜曾经表现出对孟霄的了解。
严辞镜眸光一闪:“我不认识孟大人。只是像你刚才回想的一样,我家中也曾是这般温暖和睦,也是一样被魏成捏造罪名送了命,全家老小只留下我一个人。”
“在魏成手上家破人亡的,不止孟霄。”
语方知想起如枯他们追随自己的缘由,点头称是。
严辞镜问:“你真的坚定寻仇,无论旁人怎么劝退都不动摇吗?”
语方知不犹豫:“是。”
严辞镜轻声道:“我也是一样。”
又抬眼看他:“我不劝你一笑泯恩仇,你也别阻止我手刃仇敌,好么?”
阖府上下没有点灯,前厅中一片漆黑,只有地上被雕窗分割的素净月光。
语方知没有答话,仅凭着零星的碎光捕捉到严辞镜坚毅冷峻的面容,夺目得叫人移不开眼。
语方知笑了笑:“既然已经决定不回头,又何必来问我?不怕贴了冷屁股?”
严辞镜眸光微动:“你与旁人,始终是不一样的。”
嗒——
屋檐滴下一粒水,落在墙角的积水中,晕开一圈圈浅浅的波纹。
话毕,人离开,前厅的木门关紧,对合的两扇门同撞在门槛上,震落屋檐上积蓄的水,滴滴答答连成珠串落个没完,地上积水的涟漪被打散,大珠小珠,振荡飞溅,一时难以平静。
前一晚不算冰释前嫌么?
语方知路过东院的时候没看见严辞镜,想着两人都已经心平气和说过话了,他已经不会再躲着自己了,就是不知道去了哪里。
远了东院,语方知扶着角门走进后院的园子里,曾被严辞镜霸占的贵妃榻上空空如也,他不来,那正好便宜语方知。
语方知横在榻上,差点被天上金轮晃瞎眼睛,用手一遮,想起昨晚在光线不足的屋子里看到的严辞镜。
还不算,还想起在叠翠楼,那间晦暗不明的小室里,被他压在地上的严辞镜。
不冷硬,也不脆弱,语方知说不清是什么样子,又深刻记得严辞镜那时的样子。
鼻尖触到他脸颊时,他会微微眯起眼,浓密的眼睫毛轻轻扇动,赤红的嘴唇缓缓呼吸,喉结上下滚动的模样,像是承受着苦楚,又像是忍着巨大的欢愉……
这是脱了官服、不需旁人唤大人的严辞镜。
自己想不够,语方知还要叫人来一起想。
“你叫杜砚是吧?”语方知朝树下的人影招手。
平时严辞镜的东院忙完了,杜松兄弟俩就会去找管家找些活做,管家看他俩勤劳又肯干,也不好拒绝,但也不敢真的安排重活,都是些简单的活计,知道杜砚喜欢后院,特意安排他浇花施肥。
此时杜砚正在浇花,听见语方知叫他,赶紧放下水壶,两手卷在衣摆处蹭了两下,小跑过来。
语方知问他:“你觉得你家大人怎么样?”
看见杜砚用手胡乱划着,语方知摆手:“我差点忘了,你说不了话,没事了,你去忙吧。”
杜砚想了想,转身跑走,不多时,双手捧着个什么东西跑回来,冲语方知笑。
语方知不解,狐疑看了他两眼,接着往他手心瞧去,一瞧便愣了。
杜砚手心中,护着一朵海棠,轻灵又鲜艳,还沾着露水。
好看,像晨光中一抹绯红的官服。
再看仿佛就会出现人脸,语方知别开眼,嘴里喃喃什么严辞镜又不是女子,拿花来做比不合适,又笑杜砚是不是喜欢严辞镜穿红袍做大官,跟着有肉汤喝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