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生点头。
严辞镜道:“我进城时就发现了,无论涌来的洪水有多么汹涌,都会受到第一道城的拦截,从而威力大减。”
罗生叹道:“是啊,那位大人是个真正的好官,可惜……”又道,“严大人若是有心,我可以替您找找城中的能人巧匠,一起商议此事。”
严辞镜小心翼翼地把图纸卷起来:“眼下还是治理洪灾,安抚百姓要紧。”
罗生点头:“严大人说的是,好在雨已经停了,城中一时还算平静,只盼着赈灾大臣早点来。”
严辞镜起身吩咐:“我现在带人去城南看看受灾情况,你留在府里主事,等我回来。”
语家
小清一大早端着热水进来,就看见语方知仰躺在床上,手里转着枚白玉。
白玉澄澈透亮,是难得的精品,小清一看便知这是语万千压箱底的宝贝,道:“少爷,就因为你乱动库房,昨天老爷在前厅大发雷霆呢!”
语方知满不在意:“他发他的,我拿我的,两不相干。”
“瞧您说的什么话?”小清随意搭腔,也知道这语万千是雷声大雨点小,这些年天天骂着,也没见他真把语方知怎么着。
语方知把白玉对准窗户:“不含一丝杂质,好是好,就是缺了点什么,小清,你帮我看看?”
小清没太大兴趣:“我不帮您看,我得伺候您洗漱。”
语方知骂了句“没趣”,把白玉紧紧地攥进手心,道:“待会我去一趟府衙,赏你在家陪你的玉凤喂鱼,不用跟来了。”
小清脸红红的,点点头,又哎呀一声叫起来:“少爷,老爷刚吩咐了让您去药房清点库存,看看缺了多少。”
“知道了。”
语方知在自己的房里用完了早膳,往马厩处走去,路过花园,指着假山旁一块光秃秃的土地问:“怎么?不是让种海棠么?”
小清解释:“种不出,花农也没辙。”
语方知不悦:“晔城初春那么冷,花都开得,江陵水汽充足,又暖,水土不知道比晔城好多少,怎么就种不出了?”
小清也不太清楚,胡诌道:“就是因为水土太好了,这海棠它不适应,水土不服了也说不准。”
语方知:“我从晔城带回来的海棠种子种不得,那就用新的种子。”
小清嘀咕:“怎么非要海棠啊?”
语方知笑了:“我就要海棠了,还得是红海棠。”
语方知觉得这海棠就像他心里的一颗瘤子似的,听说海棠种不出来,哪哪都不畅快,也不知道怎么了,只能把马策得再快些,把不好的预感都甩走。
药房掌柜见少东家火急火燎地赶来,还以为他已经知晓了药房里的事,拉着他说:
“少东家也知道了吧?街尾的老医馆收治了一个病人,看了半天说是没辙,送来我们这让唐姑娘看看,唐姑娘正在里面发愁呢!”
语方知把缰绳给了下人,跟着掌柜往屋后走。
“唐姑娘师出药谷,连她都愁,到底是什么疑难杂症啊?”
正说着,屋后的耳室里房门大开,药童正端着黑水从房里出来,语方知侧身避过,进了耳室,一阵腥臭熏得他紧紧捂住鼻子。
只见唐霜用帕子掩住鼻息,正给那名病人施针。
语方知刚走进去就被她喝退:“别进来!”
已经入夏,那病人还缩被褥里,见他微微发抖,但浑身又没有血口,也没有见血迹,只是面色潮红而已,看着并没有多严重。
这人语方知认得,就是昨日在栖流所讨粥喝的难民。
掌柜问:“唐姑娘?看症状像是普通的烧热发冷……”
唐霜满脸疲惫:“是,他发冷,同时浑身滚热,送来时你也见过了,一直在喊疼,我问哪里疼,他一会说头,一会说骨节,像是浑身疼,你来看,”
唐霜掰开病人的嘴,掌柜凑去看:“苔白如积粉,舌质红绛,这我一时也看不出是什么病……”
语方知问:“什么病会呕出黑水?”他想起药童端出去的水盆。
唐霜眉头就没松开过,她把病人的衣袖卷起来。
掌柜一看,倒吸凉气,当场倒退三步。
在场的人中,就算语方知不精通药理,也知道病人手臂上如蛛网般蔓延开的黑斑非同小可。
掌柜颤抖着声:“可……可是疫病!?”
唐霜沉重点头。
与此同时,门外伙计又扛进两个病人,皆是同样的症状,语方知想起来了,这两个人也是昨日后来讨粥的难民,原本都不是城内的居民!
掌柜六神无主:“快,快派人去禀告知府大人!”
“慢着,”语方知拦住伙计问,“这些病人都是哪里出来的?”
伙计汗涔涔:“是、是城南斧头村!”
语方知听了,有如被当头棒击,震惊之下,拽着掌柜出门:“你快去知府禀明情况!”
见语方知翻身上马,掌柜大喊:“少东家!你去哪里?”
语方知调转马头:“知府大人去了城南!”
作者有话说:
晚安晚安!
第57章 祸起
“一路看过来,城南村落受灾情况,并不像城中那么严重。”
“严大人说的是,城南的村落都建在地势较高的地方,洪涝发生时,并没有什么大的人员伤亡,虽然道路不通被困在家中,但村民们靠着储粮也还能撑过去。”岳钧山跟在严辞镜身边,又道,
“带来的弟兄都已经进村里帮忙了,起码先清理出一条能走的道。”
“好。”
严辞镜又一脚踩在软泥里,岳钧山扶了他一把才不至于摔跤,他稳了稳身形,扫视着身前身后的黄泥地,吩咐道:
“洪水来时冲走了好几个村民,洪水退去留下一地烂泥,记得带人来把这里也清理了。”
“是。”岳钧山指着前方,“大人,前面就是斧头村了,情形基本一致,不用再看了吧?”
严辞镜远远看了一眼,村口的静悄悄的,没看见人影,又见那斧头村建在地势较高的地方,想必情况也没那么糟,点点头,跟着岳钧山回路返回。
南地潮湿,洪水冲过来的泥沙不会很快干,再加上淤泥很厚,踩上去的每一脚都十分清晰,严辞镜低头看着,发现了一串脚印。
岳钧山顺着严辞镜的目光看去,就是一串普通的人脚印而已,并没有什么不对:“大人,怎么了?”
严辞镜:“只有从斧头村出来的脚印,并没有回去的……”他想起昨日在栖流所见到的那几个孩子。
岳钧山仔细辨认:“回去的倒是有,但很少。”他直起腰杆,解释道,
“大人有所不知,斧头村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村,刚开始是几个流浪汉凑在一起搭了几间茅草房居住,到后来越来越多的流民在这里住下来,才慢慢有了斧头村的称号。”
“斧头村人都穷,饿了往外跑也是正常的。”
严辞镜沉吟片刻,决定去看看。
岳钧山拉住严辞镜:“大人,实话告诉您吧,在斧头村住的都是些流寇匪徒,臭气熏天,脏得很,平时都没人管,我们还是回去吧。”
严辞镜听他这么说,更要去看看了,岳钧山没办法,只好跟上去
此时,在其他村落清理完毕的小队官兵也已经跟过来了,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往斧头村走去。
斧头村说是个村,只是一群人长期积聚在某处的笼统叫法,不单外面的人这样叫,里面的人也渐渐有了领土意识,拿着不知从哪里搜罗来的树枝、木棒,就地围出一圈篱笆,还系了块画着斧头的白布在门口,像模像样地造了个村。
走进就能看见,道路两边,烂木头和茅草随意搭起来的破屋,房旁堆着破布和破碗,稀烂的黑地到处淌着水,散发着恶臭,真不像是个人住的地方。
在临进村之前,岳钧山还是拉住了严辞镜:“大人,要不你还是别进去了吧,涝灾一发,能走能动的肯定都出去了,让弟兄们进去巡视一圈就差不多了。”
岳钧山都这么说了,严辞镜只好答应下来,在篱笆附近等着。
村郊的风没有房屋缓冲,从四面八方吹过来,其中泥土的腥味最重,还有一股子刺鼻的臭潮气。
水汽?
严辞镜低头,看着脚底下被踩出水的松泥。洪水来临的时候,虽不至于马上淹了占据高地的斧头村,但会很快将斧头村包围起来。
而斧头村不是真正意思上的村,严辞镜扫视一圈,确实没有看到人工开凿的水井,那么因为洪水而困在村里的人,从哪里获得干净的水呢?
岳钧山见严辞镜往村里走,哎哎叫着跟上去。
流民聚在此地,绝对不单单是因为地势的原因,最大的可能是附近有河流,严辞镜看见了屋后被洪水冲倒的树木,往左侧屋后绕去。
“果然没错,这里有条河流。”
严辞镜皱眉看着这条被洪水染黄的河道,比地势要低很多,旁边还放着吊了绳的水桶,河流不过巴掌宽,还因为树木截断,水流得很艰难。
岳钧山恍然大悟:“严大人是在找水吗?这条水流应该是斧头村的村民从主河道截出来的,上游应该是在前面的那几条村里。”
严辞镜指着那棵截流的大树:“命人把这棵树搬走吧,水已经漫出河道积成一大滩了。”
岳钧山道了声是,放下吊桶想试试深浅。
严辞镜继续往后走,听见岳钧山惊恐地喊了声“严大人”,循声回头。
“大人……你快看……”
严辞镜定睛看去,只见岳钧山放下的吊桶勾出了一条滚着黄泥的棒子,岳钧山一拉绳子,那根棒子就从横在水面上的木桶中滑了出去,白花花的一柱往水里摔,最后进水的,是五根泡发的手指!
竟是条人手臂!
严辞镜倒退两步,惊惶未定:“快,快去叫人!”
严辞镜跟着岳钧山跑出去,心中隐隐有了猜测,斧头村看起来很空,不仅仅是因为人少……
身侧黑布罩着的破屋里传来了哭叫声:“娘亲……”
严辞镜掀开帘子,在日光充斥整个屋子的瞬间,屋内无数蝇虫嗡嗡飞出,严辞镜侧身避过,再往屋中看去,那番景象已经将他震得连话都说不出。
屋内臭气熏天,昨日在栖流所要粥的脏小孩正跪在一具尸体前,小手抓着一条冷硬的手臂前后摇晃,身旁还放着半碗白粥。
小孩显然已经看见严辞镜了,抬着张哭花的脏脸问:“娘亲、娘亲为什么不理我?”
严辞镜头皮发麻,连舌根也一并僵硬难动,偏偏他不能就此不管不顾地跑开。
岳钧山在此刻跑来,同样是惊慌失措,他顾不上什么尊卑,强拉着严辞镜往外扯:“大人,你来这里看。”
严辞镜艰难地喘了口气:“发生什么事了?”
茅屋前已经围满了官兵,个个面露恶心,扭头干呕,不敢直视屋中的景象,有个别年龄小的已经蹲在一旁呕吐了。
严辞镜有了不详的预感,步子逐渐放慢,围绕的官兵纷纷让出一条道,让严辞镜猝不及防地看清了屋中的景象。
一片血污……
严辞镜胃中泛酸,脸色煞白,岳钧山扶住他:“严大人,没事吧?”
严辞镜眼中猩红:“这三人,就地杖杀!”吩咐完转身便走,一眼都不想再看。
突然被判死刑,那三人连滚带爬拉住了严辞镜的衣角。
“大人饶命!我们不是故意的!”
严辞镜抬脚便踹,踹翻了一人,另外两个满手血污的人紧紧地抠住了严辞镜的左右手。
“大人您听我解释,斧头村没东西吃,人死了也没地埋,我只是为了活命,只是为了活命!”
“大人,我们只是太饿了,太饿了!洪水困住了斧头村,很多人都饿死了,我不想死才这么做的!求求你饶了我吧!”
岳钧山甩开一人,大骂:“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把人拉走!”
呆愣的士兵这才七手八脚地跑上来拉人,
没人想死,严辞镜就是那三人此刻最后的救命稻草,抓住了怎么可能那么轻易松手,等严辞镜终于把手抽回来,袖管已经被撕破了,手臂上留下好几道深可见肉的抓痕。
官兵拽得用力,那三人的衣服又破,三两下就被拽烂了,露出赤裸的手臂。
岳钧山问:“严大人,您没事吧?”
严辞镜摇摇头,一动不动地看着那三个衣衫褴褛的人,突然厉声大喊:“放手!快把他们都放下!谁也别靠近他们!”
喊得声嘶力竭,官兵都被吓了一跳,回过神来立刻撤手。
岳钧山反应最快,拿剑指着那三个人:“都站远些,他们身上有黑点!不知是什么病?”
病?
严辞镜浑身僵硬,恐惧从脚跟密密麻麻蔓延上来。
他怎么忘了?怎么会忘了?大灾之后必有大疫,他只记得防洪,却忘了防疫。
“岳副将军,快派人去府衙说明情况,剩下的人不要轻举妄动,把斧头村围起来,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出。”
斧头村没有一丝鲜活气,连风都越吹越冷,严辞镜打了一个冷战,突然觉得很累很累。
岳钧山吩下令咐将斧头村村口封死,连着连严辞镜也封在里面:“大人您受了伤,下官不得不……”
严辞镜疲惫地点点头:“我明白。”
远处,一匹快马破风疾驰而来。
“驾——”
所有人都听见了,严辞镜也眯着眼睛看去,鲜衣怒马,鬓发飞扬,好一个气宇轩昂的男儿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