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辞镜因江陵抗疫一事,颇得皇上青眼,在殿中的坐席已经不再是不起眼的疙瘩角了,往前挪了好几个位,但离天子下首的丞相还是有不小的距离。
以前都是他认得人,别人不认识他,如今不止座位两侧的同僚,对坐的同僚也都主动隔空敬酒。
严辞镜一一回敬,借喝酒的间隙,将各位大人与送来府中的贺年礼一一对应。
早前被应邀至徐府时,他还是个要魏成主动提起,旁人才会注意到的小官,如今魏成党羽对他多加照拂,张少秋一派不知他底细,也对他很是恭敬。
严辞镜余光扫过满面红光的魏成,举着酒杯,跟傅淳对上了眼,这次他是主动喝酒,敬了傅淳,没想到傅淳也回应了他,将空酒杯倒置。
随后他又想起提点过他的毕知行,可惜毕知行今日没来,儿子毕守言倒是来了。
宴后他跟毕守言一起出宫。
毕守言落后他半步,知礼但不卑微,他道:“听闻严大人也曾在翰林院任职?”
在翰林院做了三年没有半点起色,严辞镜不愿提起那段日日与蒙尘古籍作伴的日子,点了点头,不答其他。
倒是毕守言兴致勃勃:“昨日下官同裴兄谈起严大人,裴兄很是兴奋,说有机会要亲自上府拜会严大人呢。”
裴远棠?严辞镜还记得他落榜后,跪在严府前跟自己告别时的模样,如今入了翰林,想来也是得偿所愿了,便道:“他又不是不知道严府在何处,想来便来吧。”
毕守言轻笑:“裴兄说与严大人关系不错,我还不信,现在听严大人如此说,不信也得信了。”
当时为了扯出科举泄题的丑事,严辞镜私改黄榜名次,也间接害了裴远棠,严辞镜对裴远棠还有一份歉意,再是裴远棠人单纯善良,严辞镜对他也很有好感。
“离京去江陵前,我们还一起去过水云寺,数月未见,不知他现在如何了。”
“严大人就要自己去问他了。”毕守言主动帮严辞镜掀帘子,送他上车。
临走前,严辞镜问他太傅身体如何,毕守言解释说十分安康,今日族中祭祖耽搁了,所以没赶上宫宴。
严辞镜点头,辞别毕守言上路,去水云寺。
“阿松,马车趋快些。”
他是最早离开皇宫的,此时语方知应该还没出门,他得赶紧上山见一回夏长嬴,跟他拜一拜年。
到了苍山下,严辞镜掀帘下来的时候,已经换下了鲜艳的朝服,着不起眼的蓝色长袍,让杜松在车里候着,他随便走走。
随便一走,就上了苍山半山腰。
上次来时还能见到桃花的残影,现在桃枝都被薄雪覆盖,远看着,也颇有傲雪仙境的野趣。
严辞镜一路寻去,在雪地中留下一串脚印。
七拐八拐到了地方,严辞镜远远看见夏长嬴站在小凳上,奋力够挂在树枝上的腊肉,严辞镜吓了一跳,小跑过去扶住摇摇欲坠的小凳。
“先生下来,让我来。”
夏长嬴也没坚持,下来拍了拍手,指着腊肉,笑道:“不挂高点狐狸就叼走了,挂太高我自己又拿不着,真是。”
严辞镜把腊肉拿下来,又弯腰拿起小凳,跟着夏长嬴回屋,道:“严府再养一个人也绰绰有余。”进了门,挂好腊肉,严辞镜把小凳摆在炭盆前,还用袖子擦了擦。
夏长嬴坐下来,把在炭盆上温好的热水递给严辞镜,“这话你每年都说,不腻啊?我光重复理由都嫌累了。”
严辞镜坐下来,捧着碗水,读书似的,微晃这脑袋念起来:“无根水解渴,野味饱肚,四季美景看花了眼,还偶有山顶小僧下来跟您逗趣解闷,再是这两小间屋离不开您,我都会背了。”
夏长嬴着素色衣袄很是简朴,倚靠在长椅中也依旧是有读书人斯文的气质的,笑时眼角会爬开细纹,尽管他不涉俗事,但淡眉间仍能看出深陷尘世的痕迹。
“黑檐白瓦总不如木屋有趣味。”夏长嬴话锋一转,催促道,“来拜年么?赶紧罢?我待会也要准备年夜饭了!”
每年来夏长嬴都是这套说辞,明明就是一个人住,说得好像是有人在等他。
严辞镜不跟他争论了,乖顺地行叩拜礼,认真地念着贺词,四季如意、事事顺心、福寿安康……
似乎要把所有的贺词都念光才罢休,严辞镜停下磕头的时候,口中很是干涩,想着起来要喝水,抬头的时候被一抹淡红的纸包吸引住目光。
“造纸造得不错,就是桃花色浅,染不出纯正的红,桃红也凑合?”夏长嬴把怪模怪样的红包塞进严辞镜手里,拉他起来,“先生也祝你平安顺遂。”
严辞镜捧着鼓起的红包说不出话,眸中映着水光。
夏长嬴无奈地笑:“不是钱,是我自己写的贺词,赶紧起来吧,我也收拾收拾去切腊肉了。”
“先生……”
严辞镜叫住要出门的夏长嬴时,夏长嬴粗糙的手指正搭在门把手上,他看得很是心酸,却听夏长嬴烦道:“米少,没做你的饭,拿上红包快走罢?”
严辞镜只好起身离开,走之前还留下一袋银子。
严辞镜一边将红包塞进袖中,一边琢磨刚才在房中莫名的愁绪。
许是自己身侧有人作伴,觉得独身的日子实在清苦,所以才会担心先生太过孤寂,可他以前,不也是这么过来的么?
“辞镜!”
严辞镜回神,桃林外站着的语方知正向他挥手,这让他惊讶极了。
“你怎么在这里?”
语方知身上还有疾跑后的热气,他吐着白气道:“我到山下的时候,杜松说你已经上山了。”摸摸严辞镜温热的手心,觉得奇怪,看见他长袍膝盖处的脏污,更觉得奇怪。
语方知弯腰帮严辞镜拍掉膝处的脏污,同时问他:“你去哪里弄的?”
严辞镜稍一愣神,扶正语方知的肩膀,道:“我正也想问你,你身上的香火味怎么这么重?”
“上山的时候跟香客撞了一下,那时候沾上的吧。”语方知拍拍手,拍走慌乱,揽着严辞镜往前走,“你今日穿蓝很好看。”
语方知一提,严辞镜也低头看去。
出门前让杜松拿的一件常服,没想到是新衣,广袖斜襟,衣边绣着浅色云纹,细腻清雅。
再看语方知,也不约而同地穿了蓝衣,比他的色重些,窄袖翻领,腰封绣金线,俊逸出尘,再往上看,玉冠高束,好一副招桃花的英俊模样。
语方知笑:“旁人一看便知,你我二人要去求姻缘。”
严辞镜收回太过刻意的目光,道:“又不只你我穿蓝,旁人岂会多想?”伸手推开语方知保持距离,“人前收敛些。”
“知道了。”
语方知帮他掖好斗篷,跟着他登山。
严辞镜说来上香不过是要见夏长嬴打的幌子,完全没想到水云寺今日来上香的人会那么多,长队排到了寺外,寺中烟雾缭绕。
语方知咳了好几下,皱着眉看着眼前排起的长龙,而是身侧的严辞镜掩面咳嗽着,遥遥地看远处的大殿,见此情景,语方知不愿让严辞镜白跑一趟,拉着他往人少的偏殿走去。
“施主,好久不见,平安归来乃是大吉。”
偏殿的小僧朝严辞镜颔首微笑道。
语方知没明白,严辞镜提了他才知道,原来严辞镜在出发江陵之前来摇过签。
“哦,摇出什么签了?”语方知捧着签桶捣鼓。
严辞镜对小僧回礼之后,对语方知说:“下下签。”
语方知差点摔了手里的签筒,追问:“为何是下下签?江陵有何不好?你去江陵有这么忐忑不安么?”
严辞镜低头笑了一下,摊手,“我不知。”
虽说在江陵得过疫,还被山匪掳走,但与他定情不值得一个上上签么?语方知不信邪,摇着签筒也要试试看。
啪嗒一声掉出个下下签。
严辞镜笑容消失,小僧正要走过来,语方知继续疯狂摇签筒,又啪嗒摇出一个下下签。
语方知干脆将所有的签都倒出来了,气道:“我猜这签筒中只有下下签。”
小僧被他的举动吓得目瞪口呆,在殿中坐镇的大罗神仙的眼皮子底下发生了这种事,他惊得差点背过气去,合掌闭眼,告罪连连。
严辞镜连忙致歉,跪在团蒲上收拾签子,还不忘数落语方知:“胡闹。”
语方知不知悔改,还在众签中翻找,举着一把签子细看,直到眼前站了一个灰布长衫的僧人。
严辞镜先道:“国师。”
净澈不愧是国师,见到殿中乱象也没有动气,无波无澜的目光中浅浅地映着严辞镜的影儿,他对语方知说:“施主并非真心摇签求解,既如此,摇出什么都不必太担忧。”
担忧的不是语方知,而是严辞镜,他手中抓着语方知最先甩出来的两只签,问:“上回国师曾提点过我,如今可否再替他解一解签?”
他扯了扯身旁的语方知,想让他认一回错,但语方知盯着净澈的手腕发愣。
净澈也注意到了语方知的目光,缓缓背手在后,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小僧对严辞镜解释道:“上回国师为施主解签,是国师与施主投缘,如今……”他瞟了一眼语方知,道,“如今是不能够了。”
从水云寺出来,严辞镜还想着那两只签,语方知却是半点也不在意,道:“你别听那秃驴胡诌,我没事。”
在殿中就那般行径,现在还出言顶撞,严辞镜无奈地看了他一眼。
语方知捞着严辞镜的肩膀,低声道:“我刚才看见那秃、那国师手上戴了一条红绳,怪哉,一路走来我只看到求姻缘的女子手上戴有,僧人不用戒色欲的?”
“果真?你没看错?”严辞镜蹙眉,问完又恼,“你方才为何在殿中胡闹?”
语方知满不在意:“我本来就不笃信僧法,因缘际会全凭自己把握,跟一个木签有什么关系?我是不知,原来你这么信?”
“我也是不信的,只不过——”
严辞镜没往下说了,语方知却将剩下的话补完:“只不过你担心我,是不是?”
关心则乱,严辞镜点头,想起语方知刚才说的话,下下签也不管了,牵着语方知的袖子,松了口气,道:“你不怕,我也不怕。”
语方知被牵住了,比连抽十只上上签还开心,“去他娘的下下签,回家过节去!”
严辞镜也跟着念,“过节去!”
作者有话说:
臭手夫夫……
第131章 除夕
大街上热闹,严辞镜被车外欢笑声吸引,掀帘看去,差点跟扑腾飞来的大鸡来个亲密接触。
“喔哦哦——”
大婶捉着鸡翅膀跟严辞镜道歉,等她走过了,又是一群穿得圆滚滚的孩子从跑过,手里拿的红纸片飞进车里。
再是铺子里的讨价还价中夹上一两句万事如意,小二笑呵呵地拂走对联上的碎雪,除夕夜将至,百姓的脸庞比贴窗的红纸还红润。
不过是寻常节庆景象,看也看了二十多年,但每年都有不一样的感受。
“我回来了。”语方知杵着一柱糖葫芦上车。
严辞镜摘下一串,闻着甜丝丝的味,笑道:“怎么买了那么多?”
“不是你说想吃么?”语方知瞧着严辞镜鼓起来的脸颊,将糖葫芦树固定好,凑到严辞镜身边。
严辞镜掩着嘴躲,“你手里那么多,何故还来抢我的?”
又听见车外几句脆生生的贺词,严辞镜转头看去,车外站着一个三四岁大的孩童,穿着打补丁的旧花袄,笑脸盈盈地喊着恭喜发财万事如意,身后的老妪跟着鞠躬,手里捧着一袋银子不停致谢。
严辞镜笑着坐回车里,没防备,被凑过来的语方知夺去一点香甜的滋味。
新春佳节与人置气不吉利,严辞镜按着语方知的胸膛,独自将剩下几颗糖丸子吃掉。
甜味溢满鼻腔,严辞镜也不忍心再看语方知垂涎的眼神,凑去,将唇边的甜味分了,可惜语方知太贪婪,舌尖的甜蜜他也想尝,还想咂出更多的滋味。
红山楂将严辞镜的唇染得红润,可下车时,他的脸颊也红,吃糖葫芦吃到脸上去了。
严辞镜跟在语方知跟后进门。
语家人多,语方知一吆喝,围上来的小厮就将糖葫芦分走,严辞镜留了两串,让杜松拿给杜砚。
进了正厅,管家急匆匆拉走语方知,让他去处理铺子里的琐事。
语方知一走,严辞镜就不大自在。
语家的小厮太过殷勤,解斗篷,捧热茶,炭盆挪近,还蹲下来捶腿。
最让人难堪的是丫鬟的眼神,瞟一眼便笑一下,桌上那么多糖糖饼饼,偏要画蛇添足往他手里塞。
莫不是知晓了语方知跟他的关系,刻意殷勤?
严辞镜独自坐着也不大自在,喊了人带他书房躲清静去了。
等语方知处理完事情,送走几个掌柜,天色已经暗了,檐下薄雪莹莹生光,将通往大堂的路途照亮。
小厮丫鬟捧着菜在大堂中进进出出,小清揣着手吆五喝六,连语方知都敢摆布:“少爷,你往旁边稍稍!菜快齐了!”
语方知笑看这一大桌满汉全席,再看四面雕窗满满当当贴着年画,四头案几上的红梅雪松,全被换成果脯糖饼,屋外偶有几声爆竹声,差不多了。
“严大人呢?”
有人说在书房,已经派人去请了,语方知等不及,绕过隔扇往堂后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