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潜来到昭灵跟前,低下身的动作显得僵硬,他试图将玉组佩挂在昭灵的腰带上,尝试两回都没弄好,好不容易才挂上。
平日做惯粗重活的手指,没有侍女的手那么柔软灵巧,干这种细致的事,就显得笨拙。
昭灵没在意,注意力不在这儿,他闻到越潜身上的皂角气味,那是洗澡后的气味,没有糅合香味,清爽而朴质。
盛装的昭灵坐上马车,御夫卫槐驾车,别馆的家宰,厮役女婢等全都站在院门外恭送,无不是俯首帖耳。
服从命令,越潜跟随在马车一侧,他的身份已经是公子灵的侍从。
马车离开别馆,返回王宫。
行程不急迫,车速很慢。
郊野有山有水,天地广阔,不像城中那样拥挤,昭灵欣赏车外的景致,偶尔会透过车窗睨向随车的越潜。
他清早刚醒来,就召见越潜,当然有原因。
此时见越潜紧随车辆,敛目直视前方,昭灵道:“我昨夜担心你会逃走,特意让家宰叫人彻夜监视,一有动静就禀报我。”
毕竟才帮他解开镣铐,他的双脚不再受束缚。昭灵清楚院墙虽然不矮,但越潜要是想逾墙逃跑,他能够翻过去。
昭灵的话出乎越潜意料,心里头暗暗吃惊。
“你不想逃是吗?为什么?”昭灵望着窗外幽幽的南山,等待对方回答。
为什么?
在那条运载鲜鱼前往寅都码头的木船上,越潜无数次动过杀死船上所有的士兵,从士兵手中抢夺钥匙,开脚镣逃跑的念头,最后都作罢。
那时是为何,此时仍是。
越潜心止如水,缓缓陈述:“融国不许百姓收留来历不明的人,一旦发现会遭到连坐处罚,不说妻儿,连父母都要遭殃。我即便逃脱,也不能去有人居住的地方,只能逃往荒山野岭。”
越潜的融语说得还行,虽然带点云越口音。
昭灵回道:“确实,不只融国,所有国家都有这样的规定,你们云越肯定也是。”
他发现越潜不是口拙,只是很少说话,以至长段的话说得不大流畅。
成为奴隶后,才变得沉默寡言吧。
“是有这样的规定。”越潜没否认。
任何国君,都不会容许百姓为逃避徭役而四处流窜,更不允许逃奴的情况存在。要不是后来身为奴隶,越潜从未意识到这种做法很残酷。
昭灵点点头,他道:“要是逃亡荒山野岭,有数不尽的猛兽毒虫,没有活路,早晚得曝晒荒野,死无全尸。”
如果越潜不理智,只一味想逃,他将很快丢掉性命。
越潜不再言语,确实,独自一人在野兽出没的山野难以生存。
居住在苑囿的那些年头,使越潜知道荒山野岭的凶险,而这个融国小公子又是为何如此清楚呢。
“看来,我没有猛兽毒虫可怖。”昭灵嘴角有一抹笑意,很浅。
阳光灿烂,映着身上的锦袍玉饰,马车上的公子眉眼如画,五官生得比那两个貌美的别馆侍女还精致,面目自然不可怖。
越潜目视前方,脚下的道路向前延伸,尽头通向寅都的城门,还没接近,就见到城外聚集着不少赶集的人。
他之所以不逃,因为毫无意义,身处融国,无数道城关拦阻,即便死上无数次,他也回不去云越故地。
马车缓缓进入城门,都城的城墙极为宽厚,通过城门时,会陷入片刻的昏暗,当前方再次亮起,越潜已经身处寅都内部。
阳光洒脸,周身嘈杂热闹,人车在道上穿插交错,道旁有不少显贵的府邸,无不是富丽堂皇。
眼前平直而宽敞的大道通往王宫,王宫前方的两座阙楼高耸入云。
载着昭灵的马车直驰在通往宫殿的大道上,他的随从被尽数留在宫外,包括越潜。
回到寅都,身处城墙之内,越潜被安置在初次抵达寅都时,入住的宿所,也就是王宫附近那片整齐规划,供王宫仆人居住的下房。
这回,越潜住的下房单间宽敞明亮,物品齐全。
身穿锦袍,头戴华冠的越潜和之前为奴的模样变化巨大,不知情的人,不可能将他与奴隶联系在一起,下房小吏没能将他辨认,只以为他是灵公子的新随从。
服侍的主人昭灵有两处住所,身为侍从,越潜也有两处住所。
昭灵待在宫中,越潜住在下房,只要昭灵出行,越潜就得随行左右。
越潜在城中住了三天,第四日的清早,他随着昭灵乘坐的马车,前往城郊别馆。此次随行的仆从众多,而且携带不少物品,公子灵像是要去别馆长住。
城外满目青葱,冬时的萧条早已因为一场春雨而消失无痕,通外城郊的道路上,时而可见携带随从,乘坐奢华马车的贵族子弟经过。
这条道路在前方有个岔道,一边通往昭灵位于城郊的别馆,一边通往泮宫。
春日到来,昭灵也到了进入泮宫读书的年龄。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感谢大家的陪伴和鼓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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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春雨绵绵,?飘落在人们的衣冠上,越潜立在雨中,和他一同待在泮宫门外,?静静等候的人不少,都是贵族子弟的随从。
昭灵从泮宫出来,匆匆登上马车,?他抬头看向昏晦的天,对御夫道:“回别第。”
自从就读泮宫,?昭灵时常留在别第过夜,今日也不意外。
车帘放下,?昭灵悠然靠在车厢里,马车缓缓前行,随从紧随其后。
忽然,?昭灵听见有人唤他,?而御夫闻声也已经将车停下。身后一辆马车追赶上来,车上坐着融国国君的第七子——公子昭瑞。
昭瑞体型丰满,?似乎比去年又胖了一圈,?他从车厢里探出身子,热情招呼:“八弟,?今天要回王宫吗?”
他想和昭灵同道走,所以特意追上来询问。
昭灵回道:“不回去。”
两辆马车就此分开,渐行渐远,?此时雨水渐大,雨声哗啦。
目送昭灵乘坐的马车离去,昭瑞喃喃自语:“我真不懂,他那栋别第空空荡荡,连唱歌跳舞的美姬都没有,?住那里有什么趣味可言?”
昭瑞别第里有众多美姬,可以供他寻欢作乐,不过他不常待在别第,经常回宫住。他得趁着还没被撵去封地,抓紧时间跟父王表忠心尽孝心,搞好关系。
越潜跟随昭灵的马车行进,无遮无拦下,一身衣物被大雨打湿,他不在意雨水,反而在打量雨雾里来来往往的车辆。
车舆里坐的人,要么是泮宫的学生,要么是泮宫的学官。这些人各自都带着随从,这些人也一贯无视别人的随从。
在泮宫门外,越潜无数次遭遇公子昭瑞,他从不曾将越潜认出,从来没注意过。
昭灵的别馆临近泮宫,相距不长的一段路,暴雨还是将跟车的每一位随从浇得浑身湿淋淋,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那般。
雨水不停冲洗越潜的脸面,遮挡视线,他没伸手去擦脸,仅是眨动几下眼睛,其他随从要么慌忙扯长袖遮雨,要么低声抱怨,就他无动于衷。
为奴时遭受的磨难有许多,在暴雨大浪中拉网捕鱼,险些遇险的事也有过几回。行走在平坦大道,淋一场瓢泼大雨而已,越潜没放心上。
越潜没在意,有人在意。
他跟车的位置一直被安排在车窗旁,这个位置最靠近车中主人。昭灵听见骤然响起的雨声,推开窗子,正看见雨水如豆,纷纷打在越潜棱角分明的脸上,打湿他的衣衫。
越潜没有常人的反应,不慌乱,不遮雨,习以为常。
这一段时日的相处,昭灵发现越潜身上有不少异于常人的地方,他对外界的反应有时很迟钝,多半和苑囿里艰苦的生活经历有关。
冒着大雨返回别第,跟车的随从全都淋透了,不管是扯大袖遮雨的,还是任由雨水打脸的,都像只落汤鸡。
越潜穿着滴水的衣衫回到侧屋,他摘下纱冠,脱去靴子,剥掉全身上下的衣物,拿来一块巾布擦拭身体。
刚擦好身体,还没来得及擦头发,就听见侍女在门外唤他:“快些过去,公子唤你。”
越潜穿上一套干燥的衣服,把纱冠戴回在湿发上,他打开房门,跟着侍女去往昭灵的居室。
其他侍从,要想进入公子灵的居室,事先得通报,经由主人许可,方可进入。越潜不用,他跟随侍女,直接走了进去。
屋中一名侍女手指身后的门帐,低语:“公子在更衣。”
从泮宫出来乘车,与及抵达别馆,下车进院门的过程里,昭灵或多或少淋到雨水。
里头的昭灵已经听见声响,唤道:“越潜,进来!”
门帐后,便是昭灵的寝室,越潜不是第一次踏入,闻声,他径直入内。
昭灵背对着越潜,头上的高冠已经取下,一头长发披肩,他刚脱去贴身的衣物,露出白皙而光滑的背部。
越潜的眼睛没往下挪,正无处安放时,侍女已经为昭灵披上一件丝质衬袍,而后,一层层的衣服加叠,繁琐而复杂。
昭灵转过身来,侍女正在帮他系绑衣带,他朝越潜投去一眼,见对方已经更换上干燥的衣服,就头发没擦干,衣领有片水渍,做事还挺麻利。
像似漫不经心般,昭灵道:“带回的两卷帛书受潮,你将它们拿进来烘干。”
屋中一角有只别致的青铜炉子,炉子里头正在燃烧木炭,它被用来取暖,也被用于驱除湿气。
昭灵说这些话时,侍女已经为他系好衣带,双臂正搂着他腰身,开始束腰带。一个人为另一个人系扣腰带,必须贴靠在一起,体肤相触,举止亲昵。
娇美的侍女,昳丽的公子,身子贴近。
越潜垂眸,回道:“是。”
看他离去,昭灵想,他从未道过一句“臣”,回答命令总是一个“是”,然后,没了。
隔壁书房的木案上放着两卷帛书,它们身上有几处水渍,淋过雨,放着自然阴干也行,或者烘干也行。帛书珍贵又脆弱,不同于简牍,平日需要仔细保存。
越潜把帛书取来,放在炉边烘干,这样的过程必须将帛书展开,摊放在两只手上,烘干时,不能离炉子太近,也不能离太远,还得保持姿势不动。
要是其他的物品,越潜不会有珍惜之情,能书写在帛书上的文字,从来是珍贵的典籍。他坐在炉旁,仔细烘帛书,神情专注。
昭灵穿好衣服,披散着长发,人就靠在离青铜炉不远的榻上。他的头发淋过雨,即便只有几滴雨珠,侍女在一旁伺候,煞有其事地为他擦发。
他像似清闲无事那般,就躺在那儿,看越潜烘帛书,目光不在帛书上,而在越潜身上。
“过去,把他的头发擦干。”昭灵使唤侍女。
越潜衣领上的水渍在扩散,他有一头湿发,头上还戴着一顶湿纱冠。
即便再古怪的要求,侍女也会服从,她拿着擦过昭灵头发的丝帕,就要去为越潜服务。
越潜自觉解下缨带,取下发冠,由着侍女将他一头湿发散开,帮他擦发。越潜心中自然觉得怪异,但目光一直停留在手中帛书,没有抬过一回头,不想与公子灵的视线有交集。
别人盯着他看,即便是背对着,他也能察觉。
在烘帛书的缓慢过程中,越潜原本湿润的头发逐渐干燥,身上也感到暖和。
屋外雨水淅淅沥沥,屋内一片暖意。
就在越潜即将烘好帛书时,寝居外头传来侍从郑鸣的声音,他立在门檐下,跟昭灵禀报:“公子,臣从城中归来了。”
隔着门帐,郑鸣的声音洪亮:“君夫人一切安好,只是十分思念公子,问公子何时回宫。”
昭灵回道:“知道了。”
也就三四天没回宫,许姬夫人就十分思念了。
“君夫人担心别第的饮食不合公子口味,特意让臣带回一盒蜜藕,说公子喜欢吃。”郑鸣双手正捧着一盒蜜藕,大声禀报。
他的衣袖有一片水渍,脚下一小滩泥水,刚从城里过来。
路上自然也是遭遇到暴雨,他在车中躲雨,没怎么被淋湿。为显示自己一路辛劳,他没有更换衣服,而是急匆匆前来找昭灵复命。
一名侍女从屋中出来,接过郑鸣手中的那盒蜜藕。
“无其他事,就下去吧。”
屋内传出昭灵的声音。
郑鸣应道:“是,公子。”
他没有立即离去,而是跟上捧蜜藕的侍女,小声问她:“是谁在公子卧室中?”隐隐约约见得一个身影,不是女子纤细的身影。
灵公子的寝室不是随便什么人能进,郑鸣一次也没进去过。
侍女要将蜜藕送往厨房,被郑鸣一路跟随,只得说:“是越侍,公子叫他在里头烘书。”郑鸣冷哼一声,喃道:“又是他。”
遣走郑鸣,昭灵起身,来至越潜身边,见他已经烘干帛书,正在将摊开的帛书卷成一束。
昭灵夸赞:“看不出来,你还挺有耐心。”
确实,看他守着那炉子许久,就没换过姿势。虽说是极小的一件事,但大部分人都没有这样的定力。